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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的天連續陰沉了幾日,直到今天,才難得放晴。
從這後院望出去,也能看到天空浩瀚,一碧如洗。
宋盈帶著青瑤正走在後庭的小道上。
“小姐你看,那是不是朱伯?”
不遠的地方,一個青衫老人正拿著掃把打掃小道上的落葉,看他側臉,正是以前負責給宋家送菜的老菜農,朱伯。
“朱老伯?”宋盈走上前幾步,一見果然是舊識,當下不禁又驚又喜,“真得是你!”
“宋姑娘。”
老人的反應卻是意料之外的冷淡,他停下手中的活,執著掃把,面上沒有絲毫親善。
“老頭子說錯了,也許該叫聲雲夫人了。”
這話猶如一記鐵錘,猝防不及地重重砸在了宋盈的心上,那一瞬,她的呼吸竟窒了一窒。
“朱伯!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青瑤氣得不行,一個箭步衝上前,好像這樣就能阻擋這些刺人的話傷害到宋盈。
“你怎麼能……”
“姑娘從小也是讀著《女四書》長大的。”
朱伯打斷了青瑤的話,他的語調冷冷的。
“該當知道什麼是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
真奇怪,怎麼每個人見了她,都要問一句你怎麼不去自盡?
儘管她仍是清白之身,但在世人眼裡,她是一個被送進軍帳的戰俘,自然早已失節失德,不容於世了。
宋盈突然覺得今天的天太晴了些,日頭竟然那麼曬,曬得她幾乎有些暈眩。
“宋大人泉下有知,怕是不得安息。”
“夠了!”
聽他提及父親,宋盈終於忍無可忍,她一拂袖子,厲聲道。
“世人皆可責難於我,但你不行,洛城的人不行。”
“我宋盈自問對洛城已盡心盡力,犯不著在這兒再聽你的教訓,今日我也把話撂下了,我所做一切,為的是保全洛城餘下那幾百口人的性命,你若不屑,覺著現今是苟活,那即刻殉城也不晚!”
在雲燁找到她之前,她是有機會自盡的。
她何嘗不清楚,死是唯一保全自己清白名聲的方法。
為什麼不殉城?因為她深知雲燁性格,自己或許是唯一的籌碼。
那一天她甚至做好了準備,只要能保證洛城餘下的百姓能活下來,她可以做任何事。
死很容易,活著才難。
她拋掉對一個女子來說最重要的清白名節,換來得卻是這樣的責難,還是出自於她所為之人的口中。
萬箭穿心,不過如是。
朱伯顯然沒料到宋盈一個年輕女子說話會如此逼人,他臉色鐵青地站在原地。
宋盈卻不再理會他,只是攜了青瑤從他身邊徑直走過。
林蔭盡頭,一個錦衣華服的年輕男子正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這丫頭的嘴可真夠利的,有意思。”
“瑞王殿下,這邊請。”蘇摩做了個手勢,向靜瀾示意道。
“太子殿下已經到了,正在花亭等您。”
花亭位於將軍府的最東面,位置雅靜,背後是人工開鑿的假山湖泊,無論四季,皆是流水潺潺,花開不敗,向來是雲燁府中的設宴之地。
今日招待太子的宴會,也毫無懸念的設在此地。
太子靜陽是大都皇帝的嫡長子,從小悉心栽培,坐上太子之位是順理成章。
但他向來心思重,為人也極是謹慎,前朝並非沒有太子被廢的先例,因此只要一日未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他便不敢掉以輕心。
所以在晉封之事上打壓了雲燁之後,他轉手又送上名馬示好。
為的便是要雲燁審時度勢,知道誰才是操控局勢的人,不要隨便站錯了隊。
雲慎手握軍事重權,卻向來保持中立,也從不與任何皇子走得近,所以他的子女們,自然成了眾皇子們意欲拉攏的物件。
雲家嫡系雖然向來支援太子,但那幾個兒子卻偏是一群紈絝子弟,難成大器。
太子雖刻意拉攏,但心裡並不看重,他真正在意的,還是這個難以捉摸的雲燁。
眼見人人都對這匹神駿的名駒讚不絕口,但云燁面上卻一直淡淡的,他嘴角也噙著一抹笑,但卻並非出自喜愛,而是禮貌。
他當然也十分恭謹地謝了恩,但太子知道,他並沒能收服他。
尤其是當聽到有下人來報,說瑞王駕到時,靜陽的面上不禁沉了沉。
這個靜瀾,訊息倒快。
靜瀾從小就愛和他爭,兒時是爭父皇的寵愛,長大是爭權位,爭女人,現在竟還爭起男人來了。
靜瀾走進花亭的時候,顯得心情極好,面上笑眯眯的。
今日他穿了一身深紫色的狼紋錦袍,腰繫玉帶,信步走來的樣子,當真丰神俊秀,神采飛揚,好幾個侍候在一邊的婢女都悄悄紅了臉。
當下眾人紛紛見了禮,靜瀾也不客氣,不待雲燁招呼,便大刺刺地在太子右下首的位子坐了下來。
“雲燁,這就是你不對了。”
靜瀾一坐下就四下張望了一番,隨後便揚起了一抹別有深意的笑。
“我們三個男人喝酒有什麼意思,把你府裡的樂師舞姬叫出來助助興。”
“殿下說笑了。”
雲燁起身行了一禮,他微微一笑道,“殿下明知道我府上是不養舞姬的。”
“這我倒是忘了。”
靜瀾哈哈一笑,話鋒忽而一轉。
“不過你這次不是從荊國帶回了一個女子麼?都說荊國女子擅琴擅舞,何不叫她出來彈奏一曲?”
眼見雲燁不答,靜瀾又轉眼望向了靜陽。
“殿下,你覺得如何?”
“如此甚好。”太子點頭道。
既然太子都發了話,雲燁便不能再做推脫,於是他掃了靜瀾一眼,伸手喚來蘇摩,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蘇摩立刻領命而去。
不多時,悅耳的絃樂之聲便嫋嫋響起。
一個身段曼妙的女子懷抱琵琶款款而來,她指法嫻熟,琴音悠揚,面上雖蒙著輕紗,但那雙妙目卻如一汪秋水,燦然奪目。
“春江潮水連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裡,
何處春江無月明;
……”
她吐字清亮,如初春細雨,細密而纏綿。
“斜月沉沉藏海霧,
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
落月搖情滿江樹。”
當最後一個字的餘音落下之時,太子首先輕輕擊了擊掌。
“好!”他讚道,“詞清語麗,韻調優美,當真出色。”
那女子盈盈拜倒,長長的裙裾迤邐在地。
“殿下謬讚。”
靜瀾手執著白玉酒杯,他斜睨了伏在地上的女子一眼,嘴角勾起了頗為玩味的笑。
“姑娘這首詞,唱得是南方春夜景色,寄得卻是遊子思歸之情,姑娘可是十分惦記洛城時光?”
此話一出,舉座皆靜。
“殿下,民女自小讀書少,不懂得國事。”
那女子伏在地上,朗聲答道。
“民女現在只知道跟在將軍身邊盡心侍候,萬事都以將軍為先,他是什麼地方的人,我便是什麼地方人,前塵舊事,民女早已拋諸腦後。”
她不是她。
無需眼前的女子掀開面紗,靜瀾便已心中有數。
雲燁,你可將她藏得夠好的。
靜瀾的眼角餘光微微瞟向雲燁,嘴角輕輕勾起。
可惜,你藏不了多久了。
心思轉念間,跪在下方的女子已經掀開了自己的面紗。
那豔若桃李的一張臉,果然不是林間所見那女子。
“你叫什麼名字?”耳聽得太子如此問道。
“民女名叫扶桑。”
“好極,當真人如其名,豔若扶桑。”
太子讚了幾句,又賞了些小玩意,扶桑便謝了恩,退到了一邊。
很快就有婢女將精緻的酒菜一一呈了上來,只是還未等眾人動筷,就突然聽到園外傳來了一聲淒厲的哭音。
“去看看何事。”雲燁皺了皺眉,吩咐蘇摩道。
他自知府上的人向來有規有矩,明知這裡在宴客,絕不敢有絲毫打擾,而且那個聲音……
他突然心頭一跳,莫名的感覺到了強烈的不安。
這種讓心臟緊縮的感覺——沒錯,就像當年他眼看著宋盈墜馬時的感覺一樣。
蘇摩很快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雲燁終於知道自己這種預感是從何而來了。
青瑤撲通一聲跪倒在他跟前,她的臉色慘白得可怕,似乎剛從什麼可怖的煉獄中逃脫出來一般癱軟在地。
“將軍……”
她的嘴唇不停地發抖,她身上那件羅裙,已被觸目的鮮血浸透,幾乎難辨原來的顏色。
“救……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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