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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些地方偏僻到連戰爭都波及不到,所以註定了和錦繡繁華無關。
大慈悲山和小慈悲山中間有一條大概七八里寬的豁子,都說這是一道神仙也過不去的天塹。
天塹這頭是中原,那頭是渤海國,這裡過不去但五十里外的邊關原來能去渤海,可是不久前東韓兵馬已經奪取渤海城關截斷與中原往來。
一輛馬車在十二匹雄俊戰馬的護衛下在大慈悲山的這邊停下,車伕下車的時候往四周仔細看了看才開啟車門。
馬車看起來尋常無奇,可留在雪地上深深的車轍印卻足以說明這輛馬車堪比移動的堡壘。
那十二名騎士看起來都高大雄壯,他們身上弓,弩,短刀長刀齊全,所以冷傲,強勢,甚至還有些睥睨一切。
可都才二十來歲的年紀臉上依然還有偶爾流露出來的稚嫩,以及眼神裡小心翼翼藏起來的茫然和擔憂。
車伕年長,四十歲左右,眉毛上都是凍霜,這讓他那雙眼睛看起來更像是一雙寒潭。
“到了。”
山腳下有個小村子叫無事村,也許是這村名保佑了這裡的百姓們在中原連綿不斷的數十年戰亂中都平安無事,也許這村名是個封印讓這村子裡的人一代一代窮困潦倒。
無事村裡的人已經有幾十年沒人走出去過,最大的原因簡單到只是因為這裡無事。
馬車上下來一個女子,渾身上下沒有一件是女人的打扮,穿著一套很厚實的棉衣,一雙很厚實的鹿皮靴,戴著一頂同樣很厚實的翻毛帽子。
所以顯得她的臉有些嬌小,遮住了大半張臉的毛領也遮住了半壁江山應嫵媚,露出來的雙眼,則是剩下的半壁江山盡英豪。
她有尋常女人少有的英氣眉眼,也有那十二名強悍騎士眼神裡都沒有的淡然和堅定。
她看了一眼車伕,又看了看那十二名騎士中的領隊。
“陸吾,你去,客氣些。”
年輕冷傲的騎士隊正隨即跳下戰馬,大步朝著這個在帝國版圖上但似乎註定了永遠不會出現在陛下書房裡那張巨大輿圖上的小村子走去。
不遠處的土牆上坐著兩個看起來雄壯而又呆傻的漢子,一個歪著頭看那十二名武裝到牙齒的騎士像是看著什麼好玩的東西,一個手裡拿著個凍蘿蔔啃的咯嘣咯嘣響,等陸吾走過的時候,那兩個傢伙就咧開嘴傻笑,露出滿嘴黃牙。
氣質獨特的女子緩步走到村口,這個全是木屋籬笆院的小村子外居然有一座顯得格格不入的泥塑。
做工很粗糙,粗糙的讓人覺得還有些用力過猛,似乎是想大聲告訴人這泥塑很了不起,偏偏塑造出來的就像個衣衫襤褸也樣貌模糊的傢伙。
他們大概是想塑一位將軍出來吧,因為泥塑手裡有一杆木頭做的長槍。
這泥塑就在無事村的風水口上,村子裡沒人懂風水學說,年紀最大的那位老獵戶總說,泥塑會為無事村招惹來大事。
沒多久,這位老獵戶就被請到了村口泥塑旁,村子沒有正經的里正,老獵戶就是村子裡的主事。
村民們自然也不懂得威望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但沒人不服他。
隊正陸吾用他能表現出來的最大的和氣問老人家道:“我打聽過,說這村子裡您做主?”
老獵戶點頭:“是。”
然後補充:“小事做主。”
陸吾問:“那大事呢?”
老獵戶回答:“大事占卜。”
陸吾有些想笑,這種窮鄉僻壤裡的人往往更為迷信,明明連個大字都不認識,偏偏還喜歡裝的高深莫測。
他不打算浪費時間,所以微笑著說道:“我們想進山打些獵物,最好是大一些的,所以得進山深一些,他們說您是最好的獵人,您能帶我們進山嗎?”
老獵人低頭看了看他的瘸腿,那張有一道貫穿上下傷疤的臉上表情微妙。
陸吾心急,想催老人回答,氣質獨特的女人卻在這時候上前,聲音輕柔的問道:“老伯,這泥塑是誰?”
老獵人回答的很快:“菩薩。”
年輕女子又看了看那持槍的菩薩泥像,眼神飄忽了一下。
陸吾卻忍不住笑道:“哪有供奉泥菩薩的道理。”
老獵人回答的還是很快:“因為我們村子窮苦,只供奉的起泥身,菩薩不會因為你供奉的是金身就多護佑你,也不會因為你供奉泥身就不護佑你,菩薩護佑,只看你供奉之心誠不誠。”
陸吾聽完這番話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同時對這刁蠻之地的老獵戶多了幾分敬佩。
年輕女子則問了一聲:“老伯讀過書?”
老獵戶臉色微變,搖頭道:“沒讀過,怎麼想的就怎麼說。”
陸吾好奇的問:“這是什麼菩薩,為何還要持槍?”
老獵人回答的依然快:“不是槍,是柺棍兒。”
陸吾還要問,年輕女子看向他說道:“說正事。”
陸吾心說自己竟是被這老獵戶帶偏了,所以連忙說道:“老伯到底能不能帶我們進山?”
老獵戶搖頭:“前年進山遇到了頭興許能有近千斤的沙裡乾子,我命大,只斷了一條腿毀了半張臉,但再也上不了山了。”
陸吾問:“沙裡乾子是什麼?”
始終沉默寡言的車伕此時自言自語似的說道:“人熊,若真有千斤重,一巴掌人就能沒半截,遇著了,活下來不容易。”
陸吾掏出錢袋子說:“我們願意出一百兩,就奔著那頭人熊去,萬一遇著了,還能為你老人家報個仇。”
老獵戶還是搖頭。
陸吾道:“那就二百兩,二百兩還少就三百兩?”
老獵戶依然搖頭。
年輕女子忽然問道:“老伯能從熊王嘴裡逃生,應該不是一個人上的山?”
老獵戶道:“是我一個人,我命好,趕上沙裡乾子不餓,沒禍害我。”
旁邊圍觀的一個小孩兒疑惑道:“不是大傻哥二傻哥跟你一起去的嗎?我瞧見了,還是大傻哥二傻哥抬你回來的。”
老獵戶一回頭,眼神兇狠:“你年紀小記得什麼!”
小孩子被嚇了一跳,瞬間臉白,在他印象中老獵戶從來都是和顏悅色,哪有過這般面露兇相?
年輕女子聲音很輕的對陸吾說道:“老伯家裡人能鬥得過熊王還把老伯抬回來,本事應不比老伯差。”
陸吾點頭,上前道:“老伯,只帶我們進山別的不用管,五百兩,您看行不行?”
老獵戶問:“我拿你五百兩去哪兒花?”
陸吾道:“出去花啊,五百兩可以在長安置辦兩座不差的宅子了,你讓家裡人帶你去長安見見世面,比你這裡好的多。”
老獵戶搖頭道:“無事村的人,不出去。”
就在這時候,有個聲音在遠處響起,聽著還有些稚嫩,還有些這偏僻之地不該有的玩世不恭。
“你給多少銀子他都不會答應,和他談也沒用,不如和我談。”
說話的是個看起來十五六歲的少年,已有尋常男子身高,身上衣服舊但不破,和長時間不洗澡的村民相比臉上也乾淨的多,說話的時候帶著些油滑,可看向那貌美女子的時候眼神純澈。
在他身邊是看著像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比少年高了有小半個頭,穿著的衣服一樣舊而不破,比陸吾身形還要修長強健,一身臃腫皮襖也遮不住虎背猿腰。
剛才被嚇壞了的小孩兒看到他倆出現立刻就笑起來,揮著手喊:“二傻哥,大傻哥。”
年輕女子心裡微微一動。
先喊的是二傻哥。
少年走到近前,從補丁套補丁的衣服裡口袋裡摸出來一塊乾硬肉塊遞給那孩子,貼著孩子耳邊說:“阿爺老糊塗了,你沒記錯是阿爺記錯了,但咱不和他爭,就讓他糊塗著。”
小孩子立刻開心起來,比拿了肉乾還要開心。
大傻哥就站在那,像是個木頭人不苟言笑。
這是兩個太不像傻子的人,大傻看起來雄健異常,面容冷峻稜角分明。
二傻,不管是臉型還是眉目和大傻都不一樣,相比來說五官柔和許多,人秀氣一些。
老獵戶看到他們表情明顯異常起來,眼神裡有埋怨也有氣憤。
二傻朝著老獵戶嬉皮笑臉,老獵戶瞪著他:“你敢去,打折你腿。”
二傻道:“回來再打。”
他看向年輕女子說道:“五百兩說好的價錢不能變。”
年輕女子點頭:“好。”
二傻又說:“只進山不出山,不管往哪邊兒都不出。”
陸吾等人表情有細微變化,但年輕女子神色不動的再次點頭:“好。”
聽到二傻這句話,老獵戶似乎態度也稍顯緩和。
二傻回頭看向面無表情的大傻:“老大你去收拾東西,明早出發。”
陸吾此時插嘴道:“明早不行,今天就得出發。”
見二傻略顯猶豫,陸吾道:“可以加錢。”
二傻搖頭:“談好的價哪有隨便改的。”
陸吾想著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村民叫他二傻。
但很快他就覺得二傻不傻了,因為二傻忽然問了一句:“我可以問兩個問題再提個條件嗎?”
陸吾剛要問什麼是什麼,年輕女子回答道:“可以。”
二傻笑起來,牙齒真的很漂亮。
他問:“你們是從長安來?”
年輕女子回答:“是從長安來。”
二傻再問:“那你們還回長安去嗎?”
年輕女子回答:“回長安去。”
二傻又笑了,笑的更燦爛,有點莫名其妙,看得出來他是真開心,有點像是含辛茹苦的老父親總算盼到了傻兒子娶媳婦的那天。
陸吾提著防備之心的問:“什麼條件?”
二傻指向那個已經走遠的木頭人:“記住他的名字,他叫葉扶搖。”
原本以為這二傻不傻的陸吾此時忍不住在心裡稍顯自嘲的笑了笑......他暫時理解不了為什麼二傻提出的條件是記住大傻的名字。
以至於暫時忽略了,為什麼這般地方的人名字不是鐵蛋不是土生而是扶搖?
年輕女子卻鄭重起來,像是答應了什麼天大的事一樣回答道:“記住了。”
二傻學著年輕女子的樣子抱拳,一樣很鄭重的說:“謝謝。”
年輕女子問:“你叫什麼名字?”
二傻的回答和他這個人一樣莫名其妙:“一個就夠了,貪心遭報應。”
年輕女子不知道為什麼又看向那座泥塑,此時陽光照在泥塑上,隱隱約約好像能看出一片一片的鱗,又或是一片一片甲。
二傻說:“醜是醜了點。”
陸吾略顯譏諷的笑道:“菩薩不在乎美醜。”
二傻撇嘴:“菩薩這也不在乎那也不在乎,能成菩薩?”
他也看那泥菩薩:“只是手裡沒錢的百姓覺得菩薩就該這樣,什麼都不在乎還能普度眾生,有錢人大概都希望菩薩應該在乎點什麼,最起碼得在乎錢,不然何必爭頭香?心誠不就夠了?”
老獵戶瞪了他一眼。
年輕女子覺得二傻有些矯情,大概底層人都會有的那種矯情,可是,這樣偏僻落後的村子裡本該連這矯情都沒有才對。
因為那些村民們看他們乘車騎馬只有好奇和驚訝,連嫉妒都沒有。
她又問出了那個問題:“你讀過書?”
二傻點頭:“讀過些。”
她有些不像她似的追問:“誰教的?”
二傻回答:“我娘。”
她更不像她似的再次追問:“你娘呢?”
二傻看著那泥菩薩笑:“醜是醜了點......我娘塑的,塑完就走了,病殃殃十幾年,最後剩下的那點力氣九成都在這了,還有一成力氣,喊了喊我哥,喊了喊我......”
隱隱約約的,那有氣無力又震耳欲聾的聲音好像回來了,或者,一直在他腦子裡就沒消失過。
“蒜頭啊,你得護著姜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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