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朱高燨:我姥姥也是你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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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燨走上了武定州的城牆上,殘陽如血,染紅了西山落寞,他每走一步,身上赤金鱗甲都會碰撞發出叮噹的聲音。
他忽然停下了腳步,對身後的蘇文說道:“你且下去吧,恢復一下武定州的秩序,將俘虜的叛軍士卒重新整編,調一支衛所分三班倒在城中十二個時辰巡邏,晝夜不停。”
“諾。”蘇文躬身告退。
待人退下以後,朱高燨繼續沿著殘破的城牆向前走去,最終在城牆上的磚石上,躺著一個喝的爛醉如泥的布衣先生,隔著老遠都能聞到對方身上濃郁的酒氣。
城下屍骨累累,城上對酒當歌。
朱高燨與此人見過一面,在原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宣的府上,這人是蘇青,漢王府的幕僚,那時候蘇青正在給李宣行賄。
也正是因為李宣一事,朱高燨才決定將漢王黨徹底剷除。
如今再見,蘇青已經全無了謀士的陰鬱,渾然一副水中撈月李太白的瀟灑姿態。
聽到腳步聲,蘇青慢悠悠的坐了起來,看到這飄然的舉止,似乎並不擔心自己一個不著調從城頭滾落下去。
武定州的城牆高約近十丈,倘若從這裡甩下去,定然會渾身粉碎頭破血流。
蘇青揮手打招呼:“呀兒,祁王爺,許久未見,還是這般氣度非凡啊。”
朱高燨上前一步,開口道:“聽口音,你是北平人?”
蘇青笑道:“是嘞,和祁王爺您是老鄉,只不過我十七歲就背井離鄉了。”
朱高燨是洪武二十四年生人,自幼在北平的燕王府長大,雖然蘇青的北平話音很淡,不過他還是能聽的出來。
祁王並不著急,坐在了城牆上,和蘇青聊了起來:“因何離鄉?”
蘇青似乎還有些酣醉尚未清醒,努力的回想道:“十七歲那年,我跟著燕王,嗯,也就是當今的陛下參與了靖難之役。”
這倒是讓朱高燨有些意外了:“你還參與過靖難?”
蘇青道:“在下曾是張玉大將軍帳下燕山左護衛百戶官,曾參與奪取北平九門之戰、薊州之戰、遵義之戰……嗯,祁王爺您應該聽說過這些吧?”
朱高燨感嘆道:“這都是靖難初期的硬仗啊,你這個履歷,戰後少說也得是個從二品的都司同知吧,怎的投了漢王門下當布衣?”
“祁王爺都說到這裡了,如何還猜不出我的身份?”
蘇青很大方的就承認了,“靖難時,北平的仗打完以後,我因作戰英勇,被編入了一支沒有編制不在檔案裡記錄的軍隊,在明面上,我的名字已經是戰死計程車卒了,朝廷把撫卹送至我的家中,自此我就成了一個永遠見不得光的影子侍衛,一直到永樂二年,我被安插在了漢王的身邊,直至今日。”
說到這裡,蘇青將目光看向了朱高燨的身後:“小棄,你我曾是並肩作戰的戰友,今日難得一見,何不妨出來一敘?”
朱高燨的身後的陰影處,緩緩走出佩戴鐵製惡鬼面具的阿棄。
殘陽照耀之下,阿棄站在影子裡,而蘇青則坦然坐在晚霞之下。
蘇青輕聲道:“你站在影子裡,卻活在陽光下。我站在光明之中,卻活成了一團影子。”
他真的很羨慕阿棄,能像這樣自由的活著。
影侍,一個神秘的詞彙,他們永遠都要活在影子裡,是皇帝的殺手鐧。這十多年來,蘇青看似過得輕快,卻一直都揹負著沉重的罪孽。
反觀阿棄,得益於祁王,從影侍這個泥潭裡抽出了身來,跟著祁王,阿棄可以自由自在的活著。
“你違反了影侍的條例。”
阿棄面對昔日的同僚,聲音冰冷,“你剛才洩露了自己的過往經歷,按照規矩,我應該把你帶著你的頭顱回京。”
之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影侍的存在,是因為保密足夠嚴謹,所有人都像是一個啞巴,沒有過往,沒有真實的姓名,只有代號和任務,以及皇帝賦予他們的生殺大權。
“那又如何?”
蘇青並不在乎,他將手裡的空酒壺扔下城牆,又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個新的酒壺,淡淡的說道,“喝完這最後的一壺酒,我就該上路了。”
阿棄愣了一下,面具下的皺緊了眉頭,不做言語。
蘇青在陰影中活了太久,他對自己這骯髒的人生充滿了厭惡,如今辦完了皇帝從差事,只想給自己一個解脫來終結這黑色的一生。
“還有什麼話想問的,就當是我臨終前的遺言吧,只要我知道的,都可以回答你們。”蘇青拎著酒壺灌了一口,舔了舔嘴角,“不過你們最好快一點,因為我只剩下這一壺酒的時間了。”
朱高燨頓了一下,問道:“漢王現在如何?”
蘇青悠悠道:“瀋陽中屯衛與大同中屯衛同時從河間府出發,抵達武定州西部,現在應該已經逮住了漢王,正在送人的路上。”
他反問道:“我有一個問題想不明白,以你的睿智,不難猜出蘇文這個小將跟漢王比起來,還是太青澀稚嫩了,若是由你來坐鎮武定州,大可將漢王摁死在這裡,無需我出手,既然如此,為何你還是選擇讓蘇文來守著漢王?”
朱高燨想了想,說道:“你覺得,蘇文如何?”
蘇青道:“有勇有謀,若加以雕琢,日後可為國之大將,不過勇大於謀。”
“所以說啊,蘇文勝以重任,缺乏的只是一個往上走的機會罷了,本王讓他守著漢王,是給他一個臺階,站的越高,眼界自然就越遠。”
朱高燨淡淡的說道,“再者說,即使蘇文會因為年輕而犯錯,也還有本王給他兜底,我這個當王爺的總得罩著手底下的人啊。”
蘇青來了興致:“打到這個份上,你還藏著什麼?”
朱高燨輕描淡寫的說道:“也沒什麼,我只不過是將商河駐守的兩個衛,調到了陽信與大灣的北部,佔據了武定州各條道路的節點。”
蘇青一愣,而後開懷大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早就防著漢王這一手了,如此一來,即使我未曾將瀋陽中屯衛和大同中屯衛調來,你亦能將漢王逮住,好啊。”
他的心情多雲轉晴,一想到即使沒有他的背叛,漢王也跑不了,蘇青心中的負罪感就消除了許多。
十二年的主臣之誼,終究還是卡在蘇青心頭的一塊磐石,而現在祁王的話,將這塊磐石打碎。
“多謝,謝你替我了去了這麼一塊心結。”
蘇青長舒了一口氣,“如此,我也能走的釋懷了。”
他提起酒壺,一飲而盡,美酒入喉醇香回味,蘇青忽然說道:“對了,還有一件事我應該和你說一下。”
“嗯?”朱高燨挑眉,“何事?”
蘇青嘴角上揚:“我聽說,祁王爺至今尚未納妾?”
朱高燨有些不明所以:“是,這和你想說的事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
蘇青看向了阿棄,嘴角上揚,“你可知,我這老友阿棄……”
他沒還說話,阿棄就已經知道這廝想說什麼了,語氣不善的打斷:“我勸你說話之前過過自己的腦子。”
朱高燨狐疑的看向了阿棄,他明顯能感覺到阿棄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
這阿棄有什麼事在瞞著他?
蘇青搖了搖頭,起身站立眺望,只覺得夕陽如此悽美,輕輕的閉上了雙眼。
他縱身一躍,從近十丈的城牆上落下。
對他來說,這應該算是解脫了。
朱高燨沉默了一會兒,嘆息了一聲:“將他厚葬吧。”
……
這場由漢王掀起的叛亂,從漢王宣佈靖難檄文,到漢王被俘虜叛軍在武定州被剷平,歷時不到一月。
朱高燨帶著他的軍隊,返回了山東的省城濟南。
在他的住所前,有幾位客人早已等待。
一位是瀋陽中屯衛指揮使,一位是大同中屯衛指揮使。
“祁王爺,漢王已經被我們綁起來,就在屋裡等著你,沒什麼事的話我們就先回去了?”
瀋陽中屯衛的指揮使撓頭道,“還望王爺體諒,我們兩個衛都是屯衛,不能長時間離開河間府,這次出兵已經破例,現在得馬上趕回去。”
朱高燨作揖道:“辛苦二位了。”
“沒什麼,能給王爺辦事,也是我們的榮幸。那我們就不打擾了,告辭。”
“慢走。”
朱高燨走進了屋裡,便看到漢王被綁在了椅子上,臉色黑的像是煤炭,看到祁王后這臉色愈發陰沉。
“哎,二哥,自從你就藩以後,這還是我們哥倆兒頭一回見面,未曾想,竟是這番場景,實在讓人唏噓啊。”朱高燨嘆息道。
漢王啐了一口,不屑的說道:“姥姥!”
朱高燨笑道:“我姥姥也是你姥姥。”
他和漢王都是北平人,“姥姥”是北平的方言,不算是罵人的詞,大概有兩個意思。一個意思是“沒門兒”,另一個意思是“別扯淡了”。
很明顯,漢王現在想表達的是第二個意思。
“你贏了,小子,我鬥不過你,難怪老大都輸在了你的手上,我輸的不冤枉。”
漢王冷聲道,“要殺要剮,任憑君處置,若是你還記得我是你二哥,看在都是朱家人的面子上,別為難我的妻兒。”
“二哥,別把話說的太早了。”
朱高燨道,“我不會殺你,老爺子也不會殺你,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明白。既然你想的明白這些道理,就沒必要嘴硬了,我帶你回金陵城,你給老爺子磕個頭認個錯,這事也就過去了。”
“然後呢?”漢王冷笑道,“然後讓我一輩子蜷縮在金陵城裡,全家被軟禁,連大門都走不出去,跟條狗一樣的活著?我寧願去死,也不願意跪著苟活半生!”
朱高燨嘆息道:“二哥又在嘴硬了,如果你真的不怕死,那就不會跑路,戰死在武定州也算是圓了你漢王爺的英明,最起碼你是死在了戰場上。然而你跑了,這就說明,你還是怕死啊,二哥。”
漢王勃然大怒:“放屁!當年靖難老子在戰場上殺敵成名的時候,你他孃的還在給我卸甲呢,老子這條命是九死一生撿回來的,你說我怕死,我朱高煦要是怕死,當年就不會跟著老子去造反!”
“是啊,你二十歲就成了靖難名將。”
朱高燨平靜的說道,“那時,你每次打仗回來,都會一身傷痕累累,而我則在營中等你凱旋歸來,為你卸下戰甲,清洗傷口,給你上藥。十四年過去了,我不是靖難時的朱高燨,你也不是靖難時的朱高煦,我們都變了。”
漢王沉默了一會兒,他的眼中閃爍過十四年前的光影,那時的他和祁王還是親密無間的兄弟,而非是像現在這般你死我活的敵人。
如果祁王沒有和他爭那個位子,他們現在應該還是關係緊密的兄弟。
朱高燨嘴裡唸叨著過往的舊事:“還記得有一次你中了箭傷,離脊椎就差兩指,雖然活了下來,可那箭上毒卻開始蔓延,如果任由其蔓延下去,毒素擴散在脊骨裡,就算你能活下來,下半輩子也站不起來了。我找遍了軍醫那兒所有解毒的藥草,卻發現還是缺了一味藥材。你躺在床上,拉著我的袖子,用奄奄一息的聲音跟我說——老四,哥不想當廢人,求你給哥哥我一個痛快的吧。”
漢王的眼神複雜,這段往事他還記得,只是不願再說出口。
“為了找最後一味藥草,我找遍了軍中,軍中沒有,那我就自己去採。”朱高燨繼續說道,“那時候在真定打仗,李景隆幾十萬的軍隊佈防,遍地都是敵人的軍隊,我漫山遍野的找那味藥材,筋疲力竭的時候,最後在一座山坡上終於找到了,等我摘下救命的藥材以後,正好撞見了巡邏的敵軍。”
“要不是三哥的軍隊趕來,我這條命早就沒了,哪裡還有今日和你爭鬥,不過就算重來,我仍然會那麼做。”
漢王靠在椅子上沉默,即使已經過去了十多年,每逢梅雨時節他總是會腰疼。若非祁王冒著生命危險採下了那株救命良藥,他何止是腰疼,早就在靖難的時候便一命嗚呼了。
“我說這麼多,沒別的意思。”
朱高燨道,“你我再怎麼打生打死,也是血脈相連的親兄弟,最起碼,你不能死在我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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