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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交觴水畔,兩岸開滿了杏花。

遠處仙山縹緲,彷彿懸在半空。有鐘聲從山上傳來,隔著遙遠的距離,連續響了三聲。

令黎躺在杏花樹上睡覺,聽見鐘聲醒來,半眯開眼,腦子懶散地轉了轉,猜到是什麼事。但她並不想回去吵那無用的架,假裝沒聽見,翻了個身,繼續睡了。

再次醒來,人已經被境塵仙尊逮回空明殿上,周遭正吵得不可開交,沒人注意到她忽然冒出來。

“從來只聽說邪不壓正,現如今魔君卻成了天地共主,天道顛覆,六界全須聽他竺宴一個邪魔號令,三大上古神族被他死死壓制……不能再等了,我提議刺殺!”

“我也提議!一讓再讓,一忍再忍!已經六百年了,我仙界究竟還要退到何時!”

“道理是這樣,但那竺宴是創世神帝之子,身上流著創世神的血脈,力量強大。他原又是神君,君臨六界,做了萬年的天地共主,直到六百年前自己造自己的反,將天道顛覆,雖墮魔成了魔君,一身神力卻依舊無比強大,死死壓制著六界,連三大神族都要聽他號令差遣,我們不過下界仙門,貿然刺殺,無異白白送死……”

“你若怕死你自找個洞躲起來好了!”

“愚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事敗,以竺宴的狠辣,他必滅我交觴滿門!到時血流成河,誰都跑不掉!”

“你休要吹噓魔域,恐嚇仙門!那竺宴若真有你說的那麼厲害,為何六百年前會被一名女子重傷囚禁,以至入魔?既然六百年前能有一名女子,為何今日就不能再有一名女子?”

“我同意!如今都不興修仙道,改修魔道了!這百年來,我交觴仙境統共只得令黎一個飛昇上來的,還是塊木頭精,簡直顏面盡失!”

眾人吵著吵著,矛頭陡然指向一直沒說話的令黎:“令黎,你怎麼說?你可願為大局著想,刺殺魔君,拯救蒼生?”

令黎:“……”其實她說過很多次了,她不是木頭精,她是湯谷的扶桑神木。

日出湯谷,扶桑神木長在湯谷之上,自創世以來就被視為聖物,且還帶個神字,大約可算作神族。若再考慮到湯谷是上古羲和一族的神域,那四捨五入,她也算是三大神族的血脈。

可惜沒有人信她,因為她至今開不出一朵花來。

那問題來了,開不出花的扶桑,怎麼證明自己是扶桑?

算了,就當她的木頭精吧。

只是刺殺魔君這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了幾百年了,原本兩派聲音差不多的大,但這百年來眼見仙門收不上來弟子,日漸式微,刺殺派開始佔了上風,愈發將苟活派死死按在地上碾壓,苟活派漸漸也聽不見什麼聲音了。

令黎實在沒想明白這有什麼好吵的,如今這世道,當然是苟活啊!竺宴能以一己之力滅殺三大神族,無論做神還是成魔他都是說一不二的天地共主,憑什麼幾個仙門中人竟以為他們能殺得了竺宴?

他們是仙,竺宴雖如今入魔了,但他原來是神啊!

神是天生的神胎,仙是山中之人,是從下界飛昇上來的。修煉千年得來的仙力如何能抗衡天生的神族血脈?更何況竺宴不僅是神族血脈,他還是創世血脈。

他們真不如現在各自回房躺下,做夢比較快。

此刻對上這些人虎視眈眈的目光,令黎點了下頭:“我同意為大局著想,滅魔君,拯救蒼生。”

眾人聞言十分滿意,親切地凝望著她:“那下個月魔域之門大開,令黎你可願前去?”

令黎慢吞吞將未說完的話說完:“但我也是蒼生,我只想做被拯救那一個,不太想做送死那一個。”

“……”

“諸位師兄師姐、師叔師伯若要去,記得提前同令黎說一聲,令黎必擺上香案,日夜焚香祈禱,願以終生開不出一朵花來換你們功成凱旋。”

“……”你本來就開不出花!

*

令黎連夜收拾東西跑路。

雖然今日這場爭吵仍舊無疾而終,但她知道,刺殺魔君的聲音實在太大了,當一種聲音過於大的時候,不管它是對還是錯,是理智還是愚蠢,最後所有人都會別無選擇地被這聲音裹挾。

令黎都不用想就知道會失敗。

其實若是個人決定個人承擔也就罷了,偏偏他們跳那麼高卻不自己去,反倒想架著她去。

她才不要做那個白白送死的倒黴蛋呢!

她六百年前僥倖沒死成,醒來在交觴仙境,境塵仙尊說她是下界飛昇上來的木頭精。令黎雖沒了從前的許多記憶,但依稀還記得自己是湯谷的一株扶桑神木。

他們扶桑一族雖名字裡帶了個“神”字,其實與天生的神胎不同,與下界的精怪也不同。神族生而為神,天生就能化形;下界精怪修煉千年也能化形,若有機緣,還能飛昇成仙,得入仙門,如今的三大仙門便是她所在的交觴水,西面的章峩(音同‘鵝’)山和北面的昆吾山。

但扶桑一族雖被視為聖物,卻終生無法化形,令黎是創世以來唯一一株化形的扶桑木。就因為這,她上輩子一直以為自己是天選之女,是生來就被天道狠狠寵愛的那一個。為此她努力修煉,千年刻苦上進,立志要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偉大事業,譬如追隨神君立下什麼不世之功,然後向神君求得神諭,從今往後令扶桑一族皆可化形,位列神族。

可惜後來她才發現,她並非是被天道寵愛的大氣運之女,正相反,她是被天道詛咒的那一個。她越修煉越虛弱,越努力越倒黴,甚至後來隨著她的神力不斷突破,原本只有飛昇才會出現的天雷竟鍥而不捨地追著她一個人跑!

然後她就被天雷給劈死了。

那時也是春天,天雷一路追著她劈,她躲到交觴水畔,終於再也跑不動,原地躺平等死。

結果天雷竟放過了她。

她猛然間醒悟到什麼,立刻催動神力,天雷也立刻毫不留情地朝她劈了下來。

她大哭,也不知道是疼,還是後悔。

那一刻她忽然醒悟,或許她那一生從一開始就錯了。她不知道哪裡得罪了天道,遭了天罰,註定越折騰越倒黴,越努力死得越快,越想要什麼越得不到……

她若是一開始就躺平,不與天爭,如今或許還在湯谷享福,而不是被雷劈死在交觴水畔。

她含恨閉上了眼。

五百年後,她在交觴仙境中醒來。

境塵仙尊說是那一日他路過交觴水畔,看到一塊木頭著火了,他便順手救下帶回了交觴仙境。

令黎心想,那可不是,她一塊木頭被天雷追著劈了那麼久,能不著火嗎?

境塵仙尊又同她說了如今這世道,她才知,原來當年她身死後不久,神界中就有傳言,說神君被一名女子迷了心竅,夜夜與那女子纏綿至天明,可惜神君被情.欲衝昏了頭腦,竟未曾察覺那女子居心叵測。最後一夜,兩人云雨過後,女子趁機重傷了神君元神,神君為此已閉關修煉十年。

巧合的是,那時的神君確然已十年未曾露面。伴隨著謠言沸沸揚揚傳開,神界中人對神君日益不滿。

三大神族是神界中最有威望的世家,力量盤根錯節,原就是被神君打服的,此番天時地利之下立刻就有人動了異心。但到那個時候為止,異心也只是異心,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行動。畢竟神君是創世神之子,身上流著創世血脈,就算謠言之下,神威不復,再加上神君元神受創,三大神族聯手也未必能將他顛覆,反而很可能被他斬草除根。

直到另一個傳言的出世,才徹底打破了這萬年來表面維繫的平靜。

傳言,神君不僅被那女子重傷了元神,更是被她困於陣法中,囚禁了起來。

也不知這傳言最初是從哪裡起頭的,反正忽然間就在神域沸沸揚揚了起來。三大神族本就有異心,一聽這激動人心的訊息,哪裡還能坐得住?

天賜良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於是這就有人當機立斷去了魔域,與魔域勾結,神魔一起,裡應外合向神君發動了叛亂。

傳言那場大戰十分慘烈,神君的創世神威沒能壓住叛軍,於戰中隕滅。神君隕滅後,三大神族誰也不服誰,正要陷入新一輪的混戰,魔域之主忽然帶兵攻入神域,以摧枯拉朽之勢擊潰三大神族。

自此,天地易主,魔君成為天地共主。

然而魔君君臨天下那一日,眾人抬頭看見那張顛倒眾生的臉,震驚得險些當場昏過去——什麼魔君?這,這分明就是那個不久前才剛被他們推翻的神君!

魔君身居高位,視線徐徐掃過三大神族:“從前本君為天地共主,你們是本君的敵人;如今本君為天地共主,你們皆是本君的盟友。”

三大神族:“……”

境塵仙尊說到這裡,心情複雜地感慨了一聲。

令黎也頗為感慨。

她果然是越想要什麼越得不到。

當年她想追隨神君立下不世之功,結果不世之功還沒影,她就沒了。

等她再睜開眼,連神君也沒了。

……

造化弄人,如今的令黎只想躺著。

好在眼下六界普遍慕強,這百年間,大家都在明裡暗裡地修魔道,往魔域擠,仙門凋落,反倒沒有了六百年前那般喪心病狂的內卷,大家的日子普遍過得清閒又舒適。

譬如令黎,百年未曾修煉,甚至不敢動用神力,每日活得像個凡人,上個山都要用爬的,竟也能在三大仙門之一的交觴安然度日,還度得頗有底氣。

她覺得這是因為自己生得好看,她都長成這個樣子了,就算什麼都不做,每日只躺在交觴水畔的杏花樹上睡覺,也足夠賞心悅目,還用得上她去修煉嗎?

然而境塵仙尊說,是因為這百年間,章峩和昆吾連一個下界飛昇上來的仙子都沒有,而交觴好歹還有塊木頭精,本身已經是最大的贏面了。

令黎:也行,感謝同行襯托。

然而這世間所有的債,終究都是要還的。

她揹著全副身家,還未走出自己住的院子,便被境塵仙尊攔住。

境塵仙尊一身白衣,緩帶輕飄,滿頭白髮用一根木簪簪著,手上拄著桃木柺杖,乍一看與尋常的耄耋老人無異,但在交觴甚至三大仙門之內,都屬他仙力最高。

他出現在令黎面前:“做什麼去?”

令黎實話實說:“延年益壽去。”

境塵:“……”

“隨我來。”境塵捏了個訣,便如午後一般,輕鬆將她帶到空明殿上。

令黎原以為今日仙門上下還要就刺殺魔君之事開吵個子夜場,不想大殿之上並沒有其他弟子,只有懸空一面燃犀鏡飄著。

境塵廣袖輕掃,燃犀鏡放大,竟頃刻間將章峩和昆吾囊括鏡中。

大概猜到他們要幹什麼的令黎:“……”

哦豁,這下不止交觴要被滅,整個仙界都要被滅了。

其後的半個時辰,三位仙尊的隔空會晤分毫不差證實了她的想法——他們竟然真的想聯手殺魔君!

境塵收了燃犀鏡,轉頭看向令黎:“這下你明白了嗎?”

令黎點了下頭:“明白,我沒有幾天好活的了。”

令黎:“我知道我欠你一條命,這世間所有的恩情都是要還的,不在這裡還,也要在那裡還。但如今魔君如日中天,三大神族尚需避其鋒芒,此時殺他與自取滅亡無異。我個人覺得上策應當是我們長長久久地活下去,等到哪日他自己翻船了,我們也好上去補一劍。”

“你還是不明白。”境塵緩緩搖頭,“如今大勢如洪流,個人的力量微弱如螻蟻,早已不配再說意願。譬如你方才所言,作為境塵,我十分贊同;但作為仙尊,若你想要離開,我必出手攔你。如此,你便須先將我打敗。”

令黎:“……”她懷疑境塵知道,只要她一出手,她就會被雷劈死。

天罰之下,她這一生註定只能躺平,根本無力掙扎。既如此——與其被天雷劈死,不如直接躺死。

“我覺得你說得對,既然整個仙界都想殺魔君,那我……也想殺魔君吧。”令黎看向境塵,“我只有一個問題,為什麼要我去?只因我是你的弟子嗎?那我現在立刻叛出師門!”

境塵長袖一掃,燃犀鏡落在令黎手上。失了仙力加持,燃犀鏡不過一面普通鏡子。

境塵笑眯眯道:“來,看看你自己這張臉。你叛出師門也是無用,除非毀容。”

令黎:“……”那她還是直接去死吧。

境塵感慨道:“我每每看到你這張臉,想著六百年前囚禁神君的女子,大約也不過你這般模樣了……你說有沒有可能,那就是你?”

“那應該不大可能。”

“為何?”

令黎:“我應該還是朵黃花。”

不是說那女子曾夜夜與竺宴纏綿麼?她又不曾與人……等等!

她不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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