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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安公主楊芙,楚國覆滅時,被佔據大明宮的李家人俘虜。她是留在大宸的唯一一個楚國公主,宸明帝繼位後,沒有難為她一個弱質女子,默許她仍然住在鸞儀閣,保留舊楚公主的稱號。
也許是因為她的美貌驚人,燕王與太子對她關懷備至,禮遇有加。
雖然如此,她這個前朝公主畢竟是寄人籬下,身份尷尬,楊芙倍感屈辱,很少出門,直到宮中的南楚細作偷偷遞她訊息,說當年群青並沒有死,已成了細作,很快便會回宮。從那日起,楊芙整日撕著曆書,她盼這女使,如同盼一根救命稻草。
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等到選拔宮女這一日,她的任務很簡單,便是將群青選到鸞儀閣。楊芙以為,她的憋屈日子要到頭了。
結果,迎來當頭一棒。
四面的目光如冷箭將她凍住,楊芙的淚意凝在眼中,差點無法在椅子上坐穩,要滑落下來:“……你說什麼?”
群青的嘴卻沒停,拜了一下,又道:“奴婢只知,貴主的身份關係到奴婢的生死。寶安公主是楚國的公主,可如今楚國已滅,公主要如何自處?倘若跟著公主,萬一哪日聖人心情不好,不再承認您這個公主,奴婢恐懼日後會有性命之危。”
誰不知道身份問題是這位前朝公主的逆鱗,宮女們譁然,章娘子丟下寶冊,撲上來捂住群青的嘴:“癔症!”
章娘子信誓旦旦:“公主勿怪,她癔症沒好全,胡言亂語!”
天殺的,平日裡靈靈巧巧的孩子,總在關鍵場合發瘋,是什麼病症?
楊芙如冰雕一般僵住。群青的語氣分明熟悉,可那神態卻極為陌生,她只在意,這女使看她的眼神中原本含著的那股亮晶晶的忠誠,不知為何熄滅了,如一口不見底的深井,讓她的心也不斷地墜落。
這話怎麼可能是她說得出口的!楊芙的臉色慘白。因這轉折太急劇,遠超她的意料,只能有一種解釋。
作戲,對對,肯定是作戲。
一定是南楚的安排發生了什麼變動,而她不知道。她受不了四周的目光,可又不敢輕舉妄動,只恐壞了事,只能如冰雕一般僵坐。但那心底驚惶的疑影豈是那麼容易按下的,不經意間,她把自己裙襬都捏皺了。
“誰說她癔症了?”鄭知意的嗤笑,像落在火上的油星,爆出一個火花,“我看她清醒的很。”
鄭知意在偌大的殿內踱來踱去,看見窗邊擺著李玹給公主剪的插瓶花枝,拔了出來:“她不過是把在場諸人的心裡話給說出來罷了。可憐這些奴婢都嫌棄你,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楊芙眼神忽然一凜:“本宮的宮殿,誰準你這個鄉野村婦撒野?滾出去。”
鄭知意活生生被嚇了一跳,花都掉了。
楊芙自恃是公主,平日裡只用眼神瞧不起她,好像與她罵仗都會沾染上俗氣,今日不知抽什麼風。在大庭廣眾下捱了呵斥,鄭知意覺得自己丟了極大的面子。
“你的宮殿?誰說的?”鄭知意一把拂落花瓶,“這是我公爹打下來的宮殿,是我們家的地盤。你敢讓我滾?我偏不滾,我想踏就踏,我就是在地毯上拉屎撒尿,你也管不著!”她拿繡鞋在地毯上用力踩踏,直將花枝碾成了一地粉末。
楊芙五內俱焚。這種人從前連宮城都不配進,現在卻能在她的寢殿裡撒野,她將袖中的香球砸了過去。
香球擦著鄭知意的臉頰過去,令她瞪圓眼睛,隨後挽起袖子,猛跳起來,章娘子將她抱住:“鄭良娣,莫動手啊!”
兩人積怨已久,而今陡然動起手來,寶安公主的婢女圍攏上來,鄭知意帶的兩個婢女都來拉扯章娘子,場面一時混亂。
“這,奴婢去勸勸……”
殿外雨絲斜飛,壽喜撐著傘,已隨太子立在窗外旁觀了好一會兒。
窗前的李玹卻搖搖頭。
他的臉頰偏瘦,眉飛入鬢,面板和薄唇都缺乏血色,那雙狹長的鳳眼卻非常有神。
“不知掖庭怎麼選出如此蠢笨不知的人,竟敢當面頂撞寶安公主!”壽喜罵道。誰不知道,寶安公主是太子和燕王放在心尖上的人。
殿內人影亂做一團,唯有群青低著頭,事不關己一般跪著。
李玹眼中掠過一絲厭惡。
能引起紛爭又全身而退的人,絕不蠢笨,而恰恰是聰明,並且惡毒。
李玹咳了兩聲,壽喜忙將傘向他傾去。李玹擺手:“你接著說。”
壽喜回道:“殿下迎琉璃國使者入長安這幾日,發生了許多事情。”
“三郎身邊那位陸長史,與大理寺的人一道查案,不知怎麼的就查到孟觀樓在長安的私邸,還發現一位偷養的外室。訊息連夜傳到聖人和娘娘那裡,白天,孟相還想撮合孟觀樓和丹陽公主的婚事,聖人氣得將茶杯都摔了。孟觀樓尚公主,肯定是不成了。還有,正五品以上不得養外室,所以孟觀樓那名外室,按律沒入了掖庭。”
李玹閉了閉眼。
“孟觀樓的性子殿下知道,許是咽不下這口氣,他登門辱罵,將一桶黑狗血潑在了陸長史殿門口,還在門上寫陸長史是克母的天煞孤星。”
李玹驟然睜眼,出了一身冷汗:“他闖了燕王府?陸華亭什麼反應?”
“沒有反應。”壽喜斟酌著說,“聽說,陸長史原本趴在案上休息,生生被孟觀樓給罵醒。可是醒來之後,沒有理會孟觀樓,只是將面前的摺子一本一本地翻開,看裡面的內容,然後全部推到一邊,一句話也不說。”
“然後呢?”
“然後,陸長史是出門去看孟觀樓了,可也只是站在門關處,用手指觸控門上的黑狗血,又抬頭望著太陽,隨後定定地看著孟觀樓,就好像沒見過他一樣。”
這一連串反常的動作,果令李玹眉心蹙緊。
“孟觀樓這次過了,定是踩到了陸華亭痛腳。你不懂,此人睚眥必報,若結下死仇,日後就要下死手了。”李玹道。
壽喜一驚:“這孟觀樓從前還算規矩,自打進了長安城,行事狂妄無度,早晚要連累了殿下。是否該提醒孟相,敲打他一下?”
李玹卻輕搖一下頭。
他示意壽喜向鸞儀閣中看。壽喜看清在寶安公主身旁拉架的寶姝,也吃了一驚:“寶姝?她什麼時候進的宮,竟然沒有與奴才招呼一聲。”
李玹笑了笑:“這小娘子剛從隴右過來,不好好在長安家裡享福,非得來做個宮婢,還偏要伺候性情不定的寶安公主,壽喜,你理解得了嗎?本宮想,許是她父親的意思。這太子妃之位,孟太傅看來是押寶在公主身上了。”
他的笑意微斂,凝停在一個有些厭惡的弧度。
新朝初立,人人搶佔先機。孟相的兒子已官居要職,還要女兒送到貴人身邊,結交貴主。就是抓握權勢,也未免太過著急。
李玹性情多疑,即便對身邊人,也不能完全信任。
“後宮撕扯,有什麼可看。”李玹意興闌珊,抬腳離開。他輕輕的話語散在風中,“孟觀樓殿試留下的紕漏,儘快替他料理乾淨,別讓陸華亭拿住把柄。”
壽喜聽得心中一顫。李玹的金色的衣帶飄過來,這位剛將賓使引入碧泉宮,又陪他們參拜佛禮的的太子殿下,衣上還沾著淡淡的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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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楊芙冷笑:“我與玹哥哥早就相識,他可從來沒提過有你這下堂妻。你長得跟泥猴一般又黑又醜,又這般上不了檯面,關起門做你的良娣,有何臉面在外面亂晃,你可知道宮裡所有人都看你的笑話?”
章娘子默唸阿彌陀佛,被氣得發狂的鄭知意揪住領子:“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掖庭跟這賤人穿一條褲子。攔我不攔她,你們沒將我放在眼裡!”
章娘子冤枉:“奴婢攔了!”
楊芙的聲音幽幽地飄過來:“你別攔,看她敢來嗎?”
鄭知意用力一摜,可憐的章娘子跟風箏一樣飛到了一邊。
“說到看笑話,我怎麼也比某些沒名沒分、沒皮沒臉的人強。”鄭知意橫眉怒目,“我好歹是李玹明媒正娶,你呢?你還沒嫁人就跟燕王……”
楊芙拽她的頭髮,鄭知意撲將上來,眼看又打起來,卻被人擋住。
這人身形極快,在一瞬間便擠進兩人中間,把兩人分開。
楊芙睜眼便看見那熟悉的纖細身影擋在自己身前,鼻子一酸。
鄭知意正在氣頭,伸手想掀開群青。她是馬匪家的女兒,手上有勁,卻沒想到手臂被人反攥住,用了十分的力氣都沒能掙開。
鄭知意抵不住那力道,竟倒退幾步,難以置通道:“你敢推我?!”
群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撩擺,跪在了她讓出來的那塊空地上:“鄭良娣息怒,奴婢想侍候您。”
鄭知意罵人的話,頓時叫這轉折卡在了喉嚨裡。
“你是,剛才發癔症的那個?”
她張了張口。
“奴婢沒有癔症。”群青說,“婢子說的都是實心話。不願在鸞儀閣服侍,只怕前路不明。您是太子殿下親封的良娣,又得聖人垂愛,方才您看得上奴婢,是奴婢之幸,奴婢百般的情願。”
怎有人將這奉承話說得如此理所當然?
鄭知意用力抬起群青的臉,長得倒是清秀中帶著溫良,特別是雙眼,仰頭看人時如兩丸靜水,澄澈得一眼能看到底,叫人生不出什麼攻擊欲。
還從來沒有人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恭維鄭知意呢,以至她臉上竟然開始發燙。
鄭知意心中氣焰消下去,生出一絲後怕:寶安公主失貞之事,太子已禁令闔宮提及。若非這奴婢打斷,她剛才差點又禍從口出了:“……算你有眼力見。”
章娘子趕忙說和:“既如此,讓她跟著良娣走吧。良娣這下有五個奴婢了,是內庭之中,僅次於皇后的貴主。”
鄭知意將章娘子的寶冊奪來,當著楊芙的面搶了她的人,方才徹底舒心。
於是等燕王妃蕭雲如回來時,便見地上的狼藉,推移的椅子,含淚的楊芙,以及頭髮凌亂卻得意的鄭知意。
她沉默了一瞬,不知短短一刻鐘內,發生了什麼。
但蕭雲如到底是將門之女,有八風不動之沉穩,拂裙而坐,若無其事地接過典冊看了看:“甚好,兩位貴主挑不中的奴婢,便由景春分配到其他各宮做雜役。今日二十名掖庭宮女,各有了去處。”
蕭雲如的五官大氣,下頜稍寬,聲線沉穩,不及寶安公主貌美,但端坐在那裡,卻很有威嚴:“聖人寬仁,一改前朝掖庭婢永世為奴的宮規,令掖庭奴婢也能擇優充入宮闈,是爾等之幸。望你們在貴主身邊各司其職,日後擇優進入六尚。”
一片歡喜的謝恩聲,淹沒了蕭雲如一連串的咳嗽。群青見她眼底發紅,又以袖掩口,在侍女的服侍下服下藥丸,應是身體不適,還硬撐著。
群青的思緒飄遠了些。蕭雲如,好像是死在聖臨二年。
她小時候,便總聽說蕭雲如的名字,說她是長安城內有名的高門淑女,是個既有才學,又很會掌家的娘子。
如今一見,的確氣度不凡,可惜選男人的眼光差了點:李家攻入長安後,蕭雲如攜蕭家軍求嫁燕王,被聖人封為燕王妃。
群青記得上一世,蕭雲如嫁給李煥後,反對燕王的好戰嗜殺,常以仁政勸阻,倒也頗有成效,可惜太早地香消玉殞。
她若還在,李煥應該不會那麼快攻打南楚……
群青決定,日後在燒香之時,替蕭雲如也拜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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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進清宣閣前,群青需回掖庭打包行囊。因惦念蘇潤,她一路疾走。
可一回到那片低矮的瓦房之間,她便看見一群內侍站在宮學博士閣子門口,似圍觀著什麼壞事。
她湊了過去。隨即那些內侍便從閣子內抬出一具屍體,裴監作吊聲道:“都讓開,正九品宮學博士蘇潤暴斃。”
群青如遭雷劈,退到道旁,眼睜睜地看著那步輿從她眼前經過。
白布下露出一雙沾著砂礫的腳底板,還有毛髮旺盛的小腿,肢體已經發青,確實毫無生氣。
群青盯著屍體看了半天,疑心自己眼花了。
她上午才給蘇潤換藥,蘇潤的腿毛有這般濃密嗎?再看那屍體耷拉下來的手指蜷著,僵硬如石,也不對,死了得有多半日了。
裴監作注意到她之前,群青閃身離開。回北庫檢視,沒有被暴力翻動的痕跡。也是她關心則亂,蘇潤連錢都借她的,定然是直奔燕王府,除非他傻,否則沒理由返回那髒汙凌亂的住所。
所以,住所抬出的那具屍體不是蘇潤,是別人的屍首。
得出這個結論,群青感覺鬢邊的冷汗滲了出來。
這時間並非送飯時間,沒道理突然抬屍,除非有人闖進宮教博士的住所做什麼,發現他已經死了。如果說從前孟觀樓給她的印象是暴戾,發生今日之事,令她不得不正視這個膽敢滅口的人:她若是將蘇潤打發回住所,今日他便交代在這了!
風吹樹葉嘩嘩作響,涼意穿堂入袖。
能在短短几個時辰內,調開裴監作,避過來往耳目,不著痕跡地往住所內放一具樣貌相仿的屍體,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聖臨元年,陸華亭的反應和籌謀,便已如此周密且極速。
以至她竟與那位從未見面的宿敵,隔空完成一次天衣無縫的交接。
群青把東西收進包裹。
還擔心蘇潤進不去燕王府,不曾想陸華亭這麼敬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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