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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光石火間,溫禾安原本強自沉下來的心漸漸高懸,思緒一時紛亂如麻。

她其實不是很願意相信,陸嶼然會來這種地方。

但如果真的是他。

她一邊跨過自家土砌的門檻,同時將房門推開半面,一邊在心裡無望調侃,那就真叫禍不單行。

陸嶼然現身,若是要取她性命,以她現在的狀態,根本無從抵抗。

她不會有好下場。

門一推開,就有風嗚咽灌進來,發出嚎啕的尖嘯。

溫禾安摒棄雜念,收拾好情緒,抬眼在屋裡掃了一圈,目光先在離門最近的兩位仙侍身上頓了頓,隨後無聲落在窗前那道身影上。

只一眼,就叫她唇畔平直的弧度不自覺一路往下壓。

僥倖心理旋即煙消雲散。

“二少主,數年不見,別來無恙。”最先出聲的,是倚在牆邊的一道黑影,溫禾安方才忽略了他,現在一開口,那道黑影以飛快的速度聚攏,凝成實形,是個扎著黑色長馬尾的少年。

他看了看溫禾安,饒有興致地點點她的臉,問:“這又是什麼新出的花樣?”

他說別來無恙,可溫禾安印象中並沒有見過這個人。

溫禾安沉默須臾,轉頭看向門外,夜色茫茫,遠處的山脊輪廓都化作猙獰鬼影,黑暗中,還不知道潛伏了巫山的多少精銳。

像是也覺得不太舒服,她不動聲色取下臉上的泥巴面具,倒扣在那張尚顯工整的四方桌上,指節敲出兩下“篤篤”的聲響,十分客氣禮貌地回答少年的問題:“不是新花樣,是我自己用土燒製成的,歸墟將我傳得人比鬼惡,戴上面具,好做買賣。”

“用的是門外一里處小碼頭下的溼泥,我在那架了個小土窯,運氣好的話,應該還沒塌。你若是有興趣,可以自己動手,記得注意火候。”

那少年在心裡嘖嘖兩聲,心想,這種得意時高調得近乎狂妄,失意時也能保持不卑不亢不崩潰的素養,難怪是溫禾安呢。

一直面朝窗戶站著的身影像被這兩聲驚動,轉過身來。

金相玉質,風骨難拓。

溫禾安透過屋裡的一點燭光,與這人對視,神色盡斂:“我今非昔比,不論是誰,此時想取我的性命都易如反掌,帝嗣何至於大費周折,率眾親至。”

兩人面對面站著,她不由捏了捏拳,生出一種真正的危機感。

這是來自勢均力敵對手的威脅。

因為清楚對方的手段,更知眼前之人絕非善茬。

陸嶼然掃了她兩眼。

因身居高位,掌生殺之權太久,這位帝嗣天然給人種不可高攀的清貴氣質,長相上也是如此。明滅燭火與黑夜交際,他簡單披件雪色大氅,長眉入鬢,瞳仁呈深邃的琥珀色,只是不知才幹了什麼,此時眼皮往下一耷,襯出一種睏倦懶散的懨懨之色。

危險之意因而散去小半。

“我來歸墟,你覺得很意外。”他開口同溫禾安說了第一句話,聲音清得透骨,提不起很大精神一樣。

溫禾安沒法不意外。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這些年樹敵不少,有些極端的情況,她不是沒有設想過。

比如溫三和江召或許會來到歸墟。

這兩人爭對她聯手合作,大獲全勝,自然會覺得如果讓她繼續活著,總歸是個隱患,因此不是沒有心急,妄自行動的可能。

只是溫家情況複雜,溫三聯合外黨排除異己,族中高層不可能沒有一個察覺,默許不過是證據確鑿,兼之權衡利弊後的態度。這個時候,溫三要做的是全盤接手她的權利,造勢鞏固自己的地位,而不是逞一時之快,冒著可能會被指同族相殘,不留餘地的風險,執意要她的性命。

至於江召。

溫禾安回想起那日情景,依舊滿心陰霾。

他一個留在天都的王庭質子,好不容易翻身出頭,這個時候,應該回王庭向他的父親與族老證明自己的能力。

事實證明,她的猜想十分正確。

只是陸嶼然的到來,到底出人意料。

闊別三年,這還是他們頭一次再見。

“確實。”像是知道躲不過去,她倚著桌椅一角,卸了力,動動唇,坦誠道:“我可能覺得,我們之間的仇沒有深到要你跋山涉水,遣使陰官擺渡,親自動手的程度。”

這話說得還挺含蓄了。

實際上,她甚至覺得自己和陸嶼然沒什麼仇。

五年前,兩人因雙方家族決策,強強聯姻,中間固然有過一段彼此試探,彼此防備、博弈的不溫馨時光,但都無傷大雅,沒整出大事來,最後也好聚好散了。

這還有什麼仇呢。

她說這話,陸嶼然本尊若有所思,不太想搭話的樣子,倒是那位一身黑衣的少年擺了擺手,糾正說:“二少主,此言差矣。你與江召的事收著點還好說,大家都點到為止不戳破,只是你不知,自從你爭權落敗,而今整個九州莫不在傳你因男人失去理智——據我所知,你和陸嶼然,好似還沒正式解契呢。”

這人說話並不咄咄逼人,甚至隱隱有看戲的笑意,溫禾安卻一下啞然收聲。

她望向陸嶼然。

他比她高了一頭,儀容簡單,只如此往屋裡隨意一站,密匝的風都似乎偃旗息鼓,這人不論是一本正經的,還是懶散隨意的,都給人很強的壓迫感。

不可否認,這種感覺的源頭,有一部分來自大家世族中長輩們的耳提面命。

巫山陸嶼然,天賦出眾,絕然超群,出生時天有異象,引得巫山千年來不曾有過動靜的神殿突然夜綻流光,璀然生輝,自出生之日起即被冠以“帝嗣”之名,北冥巫族對他寄予深厚期許,希望他成為第二位統一九州,領巫族再登無上之巔的帝主。

從小到大,此人在年輕一輩中的實力,聲望,名氣都以一騎絕塵的姿態遙遙領先。

每次提起他,其他同輩之人或羨慕,或唏噓。

而出生在其他兩家的少年天驕們,凡想到他,就只剩忌憚。

無比忌憚。

他是世人眼中真正的無暇白璧,絕代天驕,今時今日,如果能在他身上挑出唯一的汙點,那汙點便是溫禾安。

就如這人說的,他們還未正式解契。

思及此,溫禾安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除了溫三與江召,巫山只怕也對她恨之入骨,恨不能除之後快——帝嗣陸嶼然怎麼能有個名聲不乾淨,且還不能把自己摘乾淨,而今失權被廢的道侶。

想清楚這層。

她的臉色一時間不太好看。

靜默一會,溫禾安像在斟酌語句,半晌,皺眉對陸嶼然道:“旁人不瞭解內情,你清楚。三年前,你我皆無心維繫這段關係,約定自此各自自由,互不相干,待尋個合適的時機,再商議解契之事。”

言下之意是,他們斷絕關係在先,她與江召的事在後。

陸嶼然掀了下眼,並不否認。

居然還有這樣的內情,黑衣少年明顯來了興致,他看著溫禾安,用手一抹眼睛:“話也不能這樣說,各自自由,與鬧得滿城風雨,叫人平白看笑話,那是兩回事。二少主自己想想,是不是?”

溫禾安掀了下唇,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是。

各自自由,那是兩人旗鼓相當時的約定,可一旦勢均力敵的局勢被破壞,強者便不需要對弱者有交代。

世上之事,莫不如此。

至於解契,敢問還有比此時更好的時機嗎?敢問有比殺了她更直截了當的方式嗎?

她一死,訊息傳出去,外面的流言蜚語也就散了——誰會成天扒著死人的事不放。

溫禾安掃了一圈屋裡屋外,覺得自己是怎麼都躲不過今日的必死之局了,於是輕微一哂,將手裡的糖葫蘆和幾副綁紮得嚴嚴實實的藥放到桌面上,又轉身去灶臺上燒了壺水。

屋裡一時陷入死寂中,誰也沒有再說話,直到小半壺水沸騰,骨碌碌冒起氣泡,那聲音擾破寧靜,像一種帶催促意味的提醒。

藉著轉身燒水的間隙,溫禾安手指狀似不經意觸上自己腰間,飛快以指腹的力道取出三根銀針,貼在掌心中。只是可惜修士從來重修為,疏忽其他方面,致使她對陣法與暗術並不精通,全力以赴,僅能發揮五六成威力而已。

溫禾安在等,等誰先開口,亦或者,誰先動手。

引頸受戮,乖乖受死不是她的行事準則——那兔子急了還知道蹬蹬腿呢。

陸嶼然忙起來分身乏術,今日一趟,是為解決私人恩怨,對他來說已算破例,絕不會在小小的歸墟耽誤太長時間。

果真不出意料。

陸嶼然看她在一爐滾水前忙忙碌碌,但半晌沒別的動作,就知道自己是別指望在這喝到一杯熱水。

他不欲再耗下去,當即以手肘靠在窗邊,支起身體,神色看起來還是不太好,說了第二句話:“我今日來。”

“是想問問。”

他這會是正兒八經看向溫禾安,好像先前第一句只是敘舊,可說可不說,而接下來要說的事真切困擾他許久,是此行的重中之重:“經此一事,能不能徹底治好你眼盲的毛病?”

陸嶼然的音色質感偏清,說正事時像昆吾山巔的積雪,叫人生不起什麼反抗的心,此刻倒沒擺巫山帝嗣的架子,尾調起得偏長,緩慢,恰如其時地洩露出疑惑意味來。

“……?”

溫禾安真真切切愣了下,靜默半晌,扯了扯嘴角,頗覺荒唐。

她站直身體,小小的臉從肥胖到有些離譜的襖子裡完全剝離出來,盯著陸嶼然看一會,大概因為覺得沒有任何和談餘地,乾脆恢復本來面目,眼部線條冷而鋒利,話也不客氣:“你千里迢迢從巫山來到歸墟,是為了落井下石奚落人?”

“帝嗣,沒必要吧?”

他們又不是什麼琴瑟和鳴,感情甚篤的夫妻,住在一起那兩年,彼此算計提防,過得雞飛狗跳。陸嶼然一沒在她身上投入錢財,二沒注入感情,而今成王敗寇要她性命也就罷了,至於小心眼到這份上?

陸嶼然跟著皺皺眉。

這世上令他刮目相看的對手不多,昔日的溫禾安算一個。

判定一個人究竟如何,世家子弟自有一套準則,在陸嶼然這,無非三樣,實力,家世,與心智。

他自認不是善類,結契的頭兩年,和溫禾安鬥得最上火的時候,兩人荒唐到在院子裡大開結界交手,如此糾纏兩年,誰都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想再浪費時間,這才約定暗中結束這段關係。

她的實力與狡猾程度,他切身領教過。

也算不負天都雙姝之名。

只是,這眼光是不是太差了?

兩年前,他第一次透過結契之約感受到一些情況時,就已經有訊息靈通之輩在他耳邊告知一些訊息了。

按理說。

既然約定了互不相干,人家天都貴女如何另覓良緣,風流快活,他管不著。

可他還是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留在天都為質的王庭公子,修為停滯,僅到七境,餘生都沒有能突破的可能。

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男人,可做好和溫禾安日日心眼對心眼,被坑得骨頭都不剩的心理準備了沒有。

誰承想,被坑得渣都不剩的不是那男人,而是溫禾安自己。

尤記得剛得到訊息的那日,商淮特意遣了個紙人,幸災樂禍地晃到他跟前實時播報,一開始,他聽得心不在焉,到後面,卻將手中密函丟到一邊,問:“這是她做的?”

派人刺殺閉關衝擊聖者境的家主,被人當場逮住不說,底下人一受刑,還就全都招供了。

比話本里胡編亂造的劇情都來得更為戲劇荒誕。

“溫家內部是這麼對外說的。”商淮聳聳肩,說:“證據確鑿,處理已經出來了。這件事,溫家不會再查了。”

“怎麼說,你此刻內心是不是極其不是滋味?”他搖頭晃腦地感嘆:“你看啊,你們好歹夫妻同床共枕兩三載,卻連句稍微有用點的訊息都問不出來,人家一個七境的半吊子,可叫溫禾安連致命把柄都甘願暴露了。”

當時是個什麼心情,陸嶼然記不太清了,他最後只回了兩句話。

“若真是溫禾安做的,那她腦子壞了。”

商淮饒有興味地追問:“若不是呢?”

“不是?”陸嶼然撿起先前被丟開的密函,眼瞼一垂,頗為無情地丟下評判:“那就是她眼睛壞了。”

看男人的眼光差成這樣,不是眼睛壞了是什麼?

陸嶼然掀眼,見她因為這太過直接的譏嘲,眼裡冒出點點星火。這一抹活色躍上蒼白的臉頰,如畫卷上添上了最有神韻的一筆,將本就精緻的五官點得鮮靈。

很顯然,被一個男人拉下臺,淪落至此這件事,令她覺得分外……恥辱。

也確實恥辱。

自打溫禾安推門進來,舉止言行都顯得從容,好像連生死都已坦然。

但曾經的較量他腦子裡還有印象。

陸嶼然掃了掃她垂於身側,虛虛握住的拳。

可以想見,只要他上前兩步,有動手的跡象,那他這位看似被逼到山窮水盡的道侶身上,就會天女散花一樣撒出各種花樣,銀針,袖箭和成群的毒蠍子。

如此看來,性格沒變,腦子也暫時湊合能用。

聰明人從來都能從已有頹勢中汲取教訓,聰明人和聰明人說話也往往一點即通,不需要過多闡述。

陸嶼然不欲與她爭辯落井下石這個話題,每年春節,是他身體損耗最大的時候,這回也不例外。因為動用過第八感沒多久,現在闔著眼,都還是能感覺到眼仁突突跳動。

他屈指搭在眉心上,懨懨之色更重,索性直接截斷話頭:“若能。”

他與她相隔十幾步,中間像是一條分水嶺,涇渭分明,唯有說這話時,他想要仔細看清溫禾安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於是將才打搭上去的修長手指放下,露出鴉色的睫毛,聲線寒霜帶雪:

“要不要跟著我。”

“殺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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