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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宮緊閉殿門已有一天一夜。

昨日,晏南天從鯨落海帶回一個受傷的女子。

這位向來溫潤似玉、最有風儀的儲君殿下當時腳步都亂了,急匆匆傳醫、封殿,嚴令禁止任何人靠近。

包括他青梅竹馬的未婚妻雲昭。

這是晏南天第一次當眾失態。

為了一個陌生女子。

得知訊息後,雲昭一直守在東華宮外,不吵不鬧,表情平靜。

她在想從前的事。

小時候,別人都不看好晏南天,只有她以貌取人,一眼就相中了所有皇子裡面最俊俏的那個。

她大聲宣佈:“我要嫁給這個哥哥!”

那會兒她連皇子們的名字都分不清。晏南天被安排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偏偏她就把他挑了出來。

皇妃們當時臉都青了。

雲氏是中洲第一世家,當代家主以戰神之名威震天下。

誰和雲氏結親,誰就能得到最大的助力。

一眾皇妃皇子明爭暗鬥多時,殺得雙眼滴血,仇都結到了十族開外。

可惜世事難料,最後關頭,雲氏家主膝下最寶貝的金珠珠竟被區區宮婢之子用色相給勾走了。

從此小云昭有了自己的未婚夫。

她任性護短,見不得他受一丁點兒欺負。得知他在宮中處境不太好,她便日日跑到東華宮守著他,與他同出同入,同吃同住。

他上太學,她搬個小錦杌子坐在他旁邊,裝模作樣託著腮聽夫子授課,不耐煩了就開始搗蛋,氣得夫子拎起戒尺追著她滿屋跑。

他入山修行,她非得跟著去,大半個月只能吃草喝露,餓到綠著眼珠子跳腳發誓再也不來這鬼地方……到了下一次進山時,她屁顛顛又跟去了。

他們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她看著他從沉默的少年,長成了驚才絕豔的青年。

再沒有人能掩蓋他的光芒。

他屢建奇功,又有云氏支援,毫無懸念被立為儲君。

他這個人從小就沉穩,受封之後不驕不躁,依舊是溫潤隨和的樣子,對雲昭總有用不完的耐心。

她可以隨便騎在他頭上撒潑。

他的東華宮,她想拆就拆。

他說等他從鯨落海回來,就請父皇與她家正式定下婚期。

可是現在……

熟悉的宮殿關上殿門,變得那麼陌生。

雲昭看著這座防備森嚴的大殿,想了一天也想象不出晏南天抱著個受傷的女人方寸大亂是什麼樣子。

他那個人,不是慣會“端著”嗎?

昨日她本來可以親眼見到那一幕。但是在經過舊日庭的時候,她遇到一個人,耽擱了一點時間。

趕到東華宮時,殿門已經封上了。

她沒能看見晏南天抱著別人的樣子。

*

黃昏時,封印解除,東華宮緩緩開啟殿門。

隔著高闊的明白玉石臺階,雲昭和晏南天對上了視線。

他穿著玄色的袍子,面色蒼白,神態疲倦,眼睛裡有紅血絲。

風從殿庭拂下來,雲昭聞見了淡淡的血腥味,以及一點微妙的茉莉香。

她確定東華宮裡沒有茉莉花。

“怎麼傻站在那裡?”微啞的嗓音從上方飄來。

雲昭感覺到心臟在胸腔裡突兀地跳了一下,撞得肋骨生疼。

她從木雕狀態醒來。

看著眼前這個人熟悉的眉眼,她感到一陣陌生。

不是他陌生,而是她。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應該用什麼姿勢走上前。

“來看我給你帶了什麼東西。”晏南天微微笑著,朝她偏了偏頭。

他的姿態那麼理所當然。

那一瞬間,雲昭忽然有種錯覺——她大概是做了個很真實的夢,夢裡的晏哥哥讓她在宮殿外面吃了一整天閉門羹。

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受傷女子,只有他帶回來的禮物。

雲昭走上臺階。

他對她伸出手。

她把手放上他的掌心,發現他手上的劍繭又厚了許多。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一直在悄然成長。

雲昭抬眼看他,後知後覺發現她的未婚夫身材不再單薄,他如今肩寬腿長,比她高出了一個頭。

眉眼依舊是溫潤的,看她的時候,眸光有些無奈,有些懶散。

他的唇色異常白,身上縈繞著血氣。

“原來是你受傷了呀。”雲昭暈乎乎地、一廂情願地說,“讓我看看傷哪兒了。”

她感覺自己在夢遊。

在一個一碰即碎的夢境裡夢遊。

夢裡,什麼都是虛浮的,假假的。

晏南天的身上常年染著清淡的檀香,像寺廟裡的味道,有時候她故意使壞,往香爐裡面塞幾塊陳皮,他就會變成一個吃了橘子的和尚。

但是現在她聞不到熟悉的檀香味。

雲昭胸口有點悶,呼吸需要刻意用力,就像憋在水裡。

忽然,有什麼東西刺破了水面。

雲昭餘光瞥見一個清麗的影子。

一道弱弱的聲音從西殿前廊下傳來:“晏大哥……”

雲昭和晏南天動作默契,同時轉頭。

她看見了那個女子。

白衫白裙,鬢邊簪著朵茉莉,長相極其清純,手指不安地揉搓著衣角。她咬了咬唇,並不蒼白的嘴唇泛起玫紅。

是他從鯨落海帶回來的那個女子。

女子沒事人一樣,晏南天卻像得了大病。

雲昭恍然大悟,笑著問晏南天:“你給她渡真氣療傷?”

用的是問句,其實是陳述。

她自覺波瀾不驚,淡然到不行。

她才不在乎。大不了退婚。該擔心的人是他吧。

晏南天琥珀色的瞳仁裡映出她的臉。

從他的眼睛裡,她看見自己笑容僵硬,表情難看。

沒等他答話,只見兩個宮女匆匆從西殿追出來,收斂著驚慌,矮身向他告罪:“婢子失職,未能看好溫姑娘,請殿下責罰!”

晏南天輕拂廣袖:“外頭涼,送溫姑娘回去。”

頓了下,他交待暗處的人,“不得讓任何人闖入。”

說這些話時,他沒看雲昭。

被稱為“溫姑娘”的女子又咬了咬唇,在宮人護送下一步三回頭地走進西殿。

殿門合攏,裡面暖霧氤氳。

雲昭默默咬著那幾個字回味。

不、得、讓、任、何、人、闖、入。

在這東華宮,除了她之外,還有誰能四處亂闖。

雲昭感覺自己胸口有一萬隻大象在狂奔。

她一字一頓問他:“你怕我傷她?”

晏南天垂下眼睫,定定望著她:“不是。”

雲昭氣笑:“不是?”

他還有臉說不是?

晏南天嘆息:“我怕你殺了她。”

雲昭冷笑:“我是那種人?”

晏南天:“你是。”

她盯著他。

這人的眉眼、神態,真真是熟悉得刻進了骨骼。

他微笑著補充,語氣犯懶:“你還會殺我,但你打不過我,我覺得你回去想想,應該會選擇下毒,下在我的香爐裡。”

雲昭:“……”

一時有點迷糊。

這一天一夜裡,她的眼窩始終都是乾的,從來沒有過半點淚意。

這會兒卻忽然湧起一股委屈。

眼前這個人分明就是跟她最好的晏哥哥啊。

他和從前一模一樣。

晏南天看著她,目光溫和,並不心虛。

終於,雲昭憋出一句:“你,解釋吧。”

她雖然驕縱任性,但也不是完全不講道理。

“遲一點。”他卻四兩撥千斤,試圖轉移話題,“來,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雲昭站著不動。

她威脅他:“你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炸你東華宮!”

她已經忍好久了。

晏南天嘆氣:“阿昭……”

雲昭冷笑:“你說啊,為什麼給她渡真氣?為什麼讓她住在東華宮?為什麼防賊一樣防著我?”

她越說越氣,渾身血液都湧上了腦門。

什麼隱忍,不可能,根本忍不住。

雲昭心跳劇烈,胸膛大幅起伏,怒道:“我現在就把這破宮殿拆了!我讓你金屋藏嬌!我跟你退婚!”

憋了那麼久,終究還是露出本性。

“不是你想的那樣。”晏南天捉住她的肩膀,“阿昭。”

雲昭抬腿踢他,他也不躲。

他有些艱難地對她說:“情況比較複雜。她與你有淵源,她若出事,你會後悔難過。”

雲昭略微冷靜下來:“你說什麼?”

他很認真地說:“阿昭,你知道我的心意。我護著她,其實是因為你。”

雲昭想起舊日庭那個自稱“反派”的人對她說的話,心中一陣惡寒。

她齒間微顫,試探著問:“她是我爹的私生女不成?”

她盯著他。

‘說不是。你說不是。快說不是。’她這樣想著。

晏南天臉色微變。

兩個人實在太過熟稔,一個眼神,一個表情,雲昭明白了。

竟然是真的!

五雷轟頂。

她的爹孃明明伉儷情深。明明一生一世一雙人。明明都要共白首了。

這時候鬧出個私生女?

如果可以選,雲昭倒寧願是晏南天對不起她,而不是她爹對不起她娘。

晏南天抬指摁住眉心:“我也不知該如何告訴你。”

雲昭耳畔嗡嗡響,任性道:“我不管,你把她趕出去!”

他無奈地笑笑,摁住她的腦袋:“傻姑娘,不可以意氣用事,一切等大將軍王回來再說。”

大將軍王,雲昭她爹。

雲昭認真威脅他:“你不趕她走,我就跟你退婚!”

他冷靜道:“阿昭,不要任性,溫姑娘是你血脈親人。她一個弱質女子,身上還有傷。她若出事,你會傷心。”

“不趕她走是麼,好,退婚!”

雲昭一掌揮開他,轉身跑走。

他沒追。

許久,東華宮中傳出輕嘆:“禮物都沒看一眼。氣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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