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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舟
朝華繞出密林,提燈穿過香市回薦福寺,沉璧緊緊跟在她身後。
香市山道上游人香客比肩疊踵,此時遠處更是亮起一行火把,遊蛇似的蜿蜒而來,像是哪家權貴星夜上山拜香來了。
沉璧聽見嘈雜聲越來越近,護住朝華快步回到薦福寺。
二人跟守門的女尼假稱逛香市才出去的,甘棠一人守在小門邊,看見她們回來鬆了口氣。
朝華回到禪房,見楚六送來的藥油還擺在桌上,綠玉的雕花瓶子,瓶塞蓋用的是粉碧璽,望著很是眼熟。
“跟楚六公子舊年用來裝仁丹的小瓶瞧著倒相似,姑娘誇過一句好看。”
朝華闔了闔眼。
沉璧稟報:“剛才有人偷聽。”
朝華目光微凝:“誰?”若是不認識的過路人,沉璧不會特意稟報。
“是沈家公子。”
朝華驚詫抬眉:“確定?”
“在渡口看過一眼,不會認錯。”沉璧十分篤定。
朝華微蹙起眉頭,怎麼竟偏偏被他聽見。
這門親事必得是羅姨娘出手搶奪,才能一箭雙鵰達到她想達到的目的。如果是沈聿開口拒絕,那一切盤算就全落空了。
甘棠憂慮:“姑娘可說了什麼緊要話?”
朝華把她在林子說的話告訴甘棠,甘棠聽後嘆息一聲:“姑娘又何苦非要說那蟾宮折桂的話。”
不說楚家的家世,只說楚公子這個人罷,性子又好,生得又俊,最難得的是打小就對姑娘一片真心。
要是不姓楚,那真是一等一的夫婿人選。
可連甘棠都知道,楚六公子要是不姓楚,也就沒那些個好處了。
“就得如此,他才能死心。”楚明忱這輩子最不耐煩的就是讀書作文章,這麼一句,足夠他望岫息心。
朝華提壺給自己倒了杯冷茶,若單隻說家族不許,還不知道他會想出什麼法子來逼迫他父母。
甘棠又嘆:“姑娘怎麼偏把話說得這樣死,萬一要是能成呢?”
說不準楚公子就真有辦法讓他父母點頭?
哪怕剛嫁過去時彼此都勉強些,但姑娘如此品貌,只要過了門,人心都是肉長的,哪會捂不熱?
一杯冷茶飲盡,朝華泠聲:“我不願意。”
楚明忱願意娶她,在楚家人心中是對她施恩。也許他初時不會那麼想,日子一久難保不生出同樣的心思。
她不願小心翼翼侍奉人眉眼高低,彷彿她是罪人之女,要盡心賢良方才能洗乾淨一身的“罪孽”。
母親有什麼罪孽呢?
母親從來沒有罪孽。
甘棠聽聞這話,一句也不再說,只柔聲問:“姑娘要不要用些熱食?湯麵或是素餛飩都有,還有咱們自家熬的菌菇醬,煮了面拌一拌就能吃了。”
朝華搖頭,沉璧卻在朝華身邊抬起頭來,她又餓了。
甘棠看沉璧一臉餓意抿嘴一笑,衝沉璧招招手,領她去吃麵。
朝華獨自走到窗邊,望著窗下桌上那盤下了一半的棋,拾起一枚,握子攢眉。
方才掩著面,又一身素裙衫,沈聿也許只是碰巧經過,並沒認出她來?
這念頭剛升起,朝華就自行搖頭否決,香市上那許多年輕男女,那姓沈的怎麼不去聽別人的牆角?
她此時該打算的是已經露了餡,還要怎麼裝相。
正思索間,廊下吃麵的沉璧突然捧著碗站起來:“來人了。”
夜色漸深,薦福寺早就關了山門,只有幾間正殿還留著燈火,這會兒哪來的人?
沉璧話音落下許久,青檀自前殿急跑來過來。
一邊跑一邊高聲報信:“姑娘!家裡送了信來,夫人急病高燒胡話,請淨塵師太和姑娘立即回去!”
朝華心頭急跳,手中白子鬆脫“啪”一聲落在棋盤上,她抬步就向外衝。
到外間廊下與青檀迎面遇上,從青檀手中接過信件邊走邊看,確是父親親筆,筆意淋漓,顯是墨跡未乾就派人送來。
青檀緊跟在朝華身後:“芸苓姐姐已經去請師太了!”
朝華剛走到前殿,淨塵師太已經提著藥箱過來,二人匯合急往渡頭去。
偏偏這會兒不知為何,寬道上堵著好些官差衙役,攔著人不許隨意出入。
道邊的小販們全都被趕到一邊,來往的香客也分列到另一邊查問名籍。
今歲省闈,各縣各鄉的秀才舉人來得極多,都是身有功名的男子,被官差攔住哪有什麼好聲氣。
官差也不敢把這些人得罪狠了,於是整個寬道擠得水洩不通。
朝華眼看這樣盤查得查到天亮,送信報進來就不知道用了多久,此時再不能速去,生怕母親有個什麼閃失。
她顧不得身前全是人,讓兩個男僕在前面開道,護著她們擠到了皂衣官役身前。
男僕將容家的名帖遞了過去,又往官差手裡塞了個沉甸甸的荷包:“為主母求醫,還請官爺行個方便。”
那個官差先掂掂手裡的東西,又看了眼名帖,再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淨塵師太。
餘杭城中何人不知道容家,立時揚臂放人,但對男僕道:“對不住了,女人能走,男人全得留下。”
淨塵師太和她帶著的兩個小徒弟都是尼姑打扮,並未仔細搜查。
“這怎使得?”男僕瞠目,“這是主家女眷……”
“這一路的官差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不會有事。”
確如官差所言,這條路本就燈火煌煌,此時火把連天,連山上林中都有官差舉著火把用長棍打草尋人,往日香會上少不了小偷小摸,這會兒誰敢?
朝華見狀出聲:“煩請這位官爺護送,只要送上船就好,我們及時歸去,必會請家中長輩相謝。”
男僕趁勢又往皂衣官差手裡塞了個荷包。
於是官差在前面開路,領著朝華與淨塵師太師徒幾人往渡頭去。
所幸寬道中間留出了小路通行,反而讓她們走得極順,很快就到了昭律寺渡頭。
渡頭也依舊是人頭疊著人頭,幾個官差沿河道查艄公,餘下的官差用削尖的長竹攪動淺水。
此處河道連著西湖,就算潛伏逃跑,到了水深處也無處登岸,人要藏身只能藏在這裡。
收了錢的官差跟幾個同僚說:“這是容家女眷,請淨塵師太回府看診,先查船放行。”
淨塵師太的醫術全杭城都知曉,富戶女子請她看診再尋常不過。
除了女尼,幾人都戴著幃帽,但女人身條一眼就明,官差們倒沒做出非要掀帽看人的舉動來。
也是知道這是容府的女眷,上峰怪罪下來吃不了兜著走,不如行這個方便。
幾個官差查過小舟又去搜船舫,小船身淺,一眼就能看到裡頭沒人沒箱籠,舫中卻有小凳小榻又疊著箱子,查起來頗費功夫。
朝華當即便向淨塵師太道:“官道封路,船舫太沉,不如棄舫就舟,輕身上路,快船回去至多半個時辰就能趕到了。”
淨塵師太點頭:“我正有這個意思。”說著連兩個小徒弟都不帶了,只自己提了藥箱上船,“少兩個人還能更快些。”
少一個人就少百來斤的分量,分兩隻快船回去比一隻船要更快。
耽誤了這許功夫,朝華已然心急如焚!
她看了眼艄公又看了眼沉璧,果決道:“咱們分船回去,沉璧掌船!”
沉璧輕跳上船,等朝華進艙,一杆子將船撐了出去。
窄舟舟前懸著一盞小漁燈,沉璧急搖兩下緊跟前船,朝華矮身縮入船艙中,眼睛緊緊盯住前方幽深湖面那一點漁燈。
天上幾點淡星,遠處幾道山影。
西湖夜水聲動,前船漁燈越亮越遠了……
舟中別無雜物,沉璧又身負武藝,搖起搖櫓來又快又勻,怎麼連搖幾下卻跟前船越隔越遠了?
朝華覺出不對,她伸頭張望,船頭的沉璧也察覺出來。
兩人互望一眼,這船吃水太深了。
就在朝華探身的同時,船身一陣猛烈搖晃,從船底爬進個人來。
那人渾身透溼狀如水鬼,他一上船,舟中霎時帶進許多水來,朝華鞋子裙角均被水浸溼。舟前漁燈猛搖幾下,倏地熄滅了。
沉璧太湖出身,打小練的就是太湖一帶最盛行的船拳,拳法穩,腳下輕。船隻雖劇烈搖晃,她也立住下盤沒有翻下船去。
朝華在艙房內雖因晃動磕了兩下,但到底有船篷擋住身子,又緊抓船沿,才沒有掉到水中。
她只顧著母親急病,根本就沒把官差搜查的事放在心上!
如今船搖進了西湖水域,這人若是把她們拋進水中,四周夜色茫茫,她跟沉璧難有生機。
於是朝華果斷開口:“這位壯士,我們二人只是大戶人家的女婢,並不願招惹是非,還請壯士高抬貴手。”
“此處到主人別苑還有十幾裡水路,等到了地方壯士自可逃脫。”
她本意是示弱,但一開口才覺出自己聲音不住發顫,倒讓她的話更可信了幾分。
那人並不出聲,只是伏身不住喘氣,顯是方才水下閉氣已經到了極限。
船前漁燈一滅,艙中伸手不見五指,男人的氣息聲就似響在朝華耳畔。
只聽呼吸聲,分辨不出年老年少,只知這人極危險。
沉璧立定了身子,好不容易才穩住了打晃的船身,船頭船尾轉了大半圈,黑暗之中難以辨認方位。
她聽見三姑娘自稱是婢女,也不開口說破,手執長杆,悄步往艙中去。
沉璧腳尖剛動,艙中男子就對朝華道:“讓你那武婢老實點。”
朝華心中一凜,想不出這人怎麼能憑兩句話就聽出她的身份,方才漁燈晃了一下就滅了,電光火石,何以辨認身份高低?何以知道沉璧是武婢?
艙中窸窣聲響,那人一身溼衣坦然坐下,與朝華之間相隔不過一臂。
那人似乎是知道朝華心裡在想什麼,他啞聲戳破朝華的謊言:“你要你夫君才比子建,蟾宮折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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