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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柳的新芽斜斜垂在水面,細枝被風吹得微微搖曳,池中被人投餵慣了的鯉魚還以為以為是什麼餌料,高高躍出水面之後重重砸落,肥碩的身軀激起了一大片水花。

從旁經過的小宮女被這動靜嚇了一跳,捂著嘴低低呼了一聲。

這段時間繡春宮內的氣氛壓抑得很,宮人們恨不得喘氣兒都小心翼翼的,這小宮女的一聲驚呼直接打碎了這片寂靜。

走在最前面帶路的年長者聞聲瞥過來一眼,小宮女連忙蒼白著一張臉請罪,“念綺姐姐恕罪,婢、婢知錯。”

被稱作“念綺”的大宮女語氣冷淡,“這次便罷了。只是宮裡不比別處,稍有不慎便會驚擾了貴人,下次再如此,繡春宮裡可不留你這等人。”

小宮女自是連連應聲。

念綺端著大宮女的架子進了主殿,神情卻比在外生動得多,在勉強維持著神情向著主子問了安之後,臉上禁不住露出憤憤之色,“那些人也忒看人下碟了!看看這次尚功局分來的都是什麼人?毛手毛腳的!幹個活都幹不利索,一看就是被挑剩下的……娘娘還沒失寵呢,他們就敢這麼慢待!”

謝賢妃瞥了人一眼,對“沒失寵”這說法不置可否。

就今上那喜新厭舊的性子,都小半個月沒踏足繡春宮,不是失寵還能是什麼?

不甘心是有,但也沒那麼多。

畢竟依那位的性子,這是早晚的事。只可惜她身子不爭氣,沒能趁這個機會留下皇嗣。

“行了,真犯了錯,攆出去就是。”謝賢妃無意在這個話題多談,而是問起了另外的事,“東西送過去了?皇后那邊怎麼說?”

是一扇刺繡的插屏。

上次宮宴上,皇后似是很喜歡那一套十二扇的刺繡山水屏,席間看了好幾眼,謝賢妃便上了心。

只是送人禮物非但要投其所好,還要有“心意”。

一國皇后要什麼樣的繡屏沒有?犯不著她來做這個人情。只是親自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到底不同。

這也並非什麼假惺惺地做戲,只是一種表態而已:她不會再做什麼了。

家族把她送入宮中,她也爭過搶過,但是時至如今,她總要為自己以後的日子打算。

念綺回:“皇后殿下瞧著很喜歡,還親自接見的婢子。說是娘娘有心了。又說這繡活費神,您交給尚服局的繡娘就是,不必親自動手。”

謝賢妃輕輕頷了下首,略鬆了口氣,看來皇后並無計較的意思。

雖非她本意,前段時日對皇后還是有冒犯的地方。

那個人啊、喜歡的時候恨不得把你捧到天上去……

謝賢妃想到這裡,神情也微微凝滯。

念綺看出了主子臉上淡淡的怨憤之色,不由開口勸慰,“娘娘莫要放在心上,那不過是個舞姬出身的低賤之人罷了,仗著有幾分美色胡作非為、早晚會吃苦頭,陛下不過新鮮幾日,沒多久就厭了。”

謝賢妃卻低低笑了一聲:新鮮?他對誰不是新鮮?

她抬頭,眼前被打磨得光亮的銅鏡映出了一張明豔動人的臉,眉如遠黛唇含珠。

好看嗎?當然好看。

要不然也不會被封為四妃之一。

可這宮裡最不缺的便是美貌。

謝賢妃抬手,輕輕撫上自己的臉。

以色侍人者,色衰而愛弛。可如今,色未衰、愛已弛。

念綺有些擔心地低喚:“娘娘?”

謝賢妃閉了閉眼,那點低落脆弱轉瞬即逝,再睜開時她已經又是那個傲氣的謝家女。

她牽著唇,嘲諷地笑了下,倒是接話:“眼皮子淺成那樣,風光不了多久。上一個這麼拎不清的,人還在冷宮呢。”

多虧了如今掌管宮務的皇后是個一等一的良善人。

要不然別說冷宮了,屍體早就不知道在哪口枯井裡化成白骨了。

指望男人,呵。

凡是有點腦子都該知道怎麼在這宮裡活下去。

倘若沒有皇后壓著,這宮裡早就變成了殺人不見血的養蠱地了。

*

鸞羽閣。

這是一座建在水上的樓閣,碧波盪漾、紗幔輕揚,渺渺的絲竹聲從中傳來,水面上升騰起一層薄薄的霧氣,越發襯得這地方如夢似幻、宛若人間仙境。

樓閣之中,美人起舞。

裙襬隨著旋轉飛揚,像是翩躚起舞的蝶,背景的絲竹樂聲驟轉急促,那旋轉也越來越急,隨著樂音到達高.潮,背景中的琵琶樂聲漸漸起,錚錚然然、隱有金戈之鳴。

上首座上,原本側首支頤,已經無聊地拋著葡萄玩的年輕帝王像是終於有了點興趣,懶散地瞥下去一眼。

急轉的速度帶起了殘影,裙裾飛揚起的角度幾乎與地面平齊。

樂音在一道極高亢的動靜下驟然靜下,急旋的美人也在這一刻穩穩停住,軟腰後折、水袖擊出。明明極柔韌的姿態、最柔軟的材質,但那飛出的水袖撞到鼓面上,卻發出一聲沉悶的響。

以這聲鼓點為界,樂聲驟止,人影亦歇。

整個大殿都陷入了一片時間停滯般的寂靜裡,只有風吹動紗幔輕輕搖晃。

良久,座上的年輕帝王拊掌大笑。

他一點也不吝嗇讚美,“好,好極!該賞!”

不會有人讓皇帝陷入冷場,這一句話之後,原本死寂的大殿中頓時熱鬧起來。

一側侍立的內侍已經很有眼色地拿著賞錢分發給跪地謝恩的樂工,至於說那位場中的美人?這可是陛下這幾日的心尖寵,如何賞賜可不是他們這些伺候的人能按照慣例決定的。

美人嫋嫋婷婷地走過來,她步伐又輕盈又靈巧,像是地面上躍動的鳥雀,帶著種又活潑又生機勃勃的美。

待到走得近了,她一個輕飄飄的旋身,直接向著帝王懷中依偎而去。

這當然很不合規矩,但是周行訓一點也不在意。

當美人還是自己的心頭好的時候,他一向極包容,這會兒只略抬了一下手就將人擁進了懷裡。

他臉上帶著點笑,但是細看下去那笑意又不達眼底,“這舞朕很喜歡,想要什麼賞?”

美人垂眸,柔聲輕語,“能博陛下一笑是妾的福分,妾不敢要賞賜。”

周行訓其實很不喜歡這些虛偽推辭的套話,但或許是眼前的美人還是心頭好,他倒是罕見的沒有生氣,甚至還起了心思逗一逗,“真不要?”

畢竟是正得寵的人,這位魏姓美人對帝王的性子也有幾分瞭解,聽出了那笑意下的認真,也不敢接著推辭下去,忙開口:“妾身份微賤,幸有幾分拙技在身,得陛下寵幸,自然想傾盡心力為陛下解憂。前些時日,妾偶得一份前朝霓裳舞曲,想要下次宮宴上為陛下獻於殿前,只是補曲編舞之後,卻總覺得差幾分意思,細細琢磨之下,方才恍悟,原來是缺了霓裳。”

周行訓揚了下眉,“舞衣?朕叫尚服局的典衣過來,你要什麼式樣的叫她裁就是了。”

魏美人聲音放得越發輕柔婉轉,“樣式都是小事,是那霓裳的料子實在罕見,妾見典籍上記載,其裳晨若粉荷初綻,午如豔放牡丹,直至晚間又如霞光披身,一日內的時辰不同,色彩亦各有殊異。妾問了人,又查了許多典籍,斗膽猜測,那霓裳乃是蜀地流仙錦所制。傳聞乃是西蜀有蠶得仙人點化,才有此神異之能,吐絲織錦後,名曰‘流仙’,此錦乃是蜀國不外傳之至寶,等閒人無從得見。”

周行訓神情沒什麼變化,只在魏美人提起蜀國的時候眉梢稍微動了動。

蜀國來使的訊息不是什麼秘密,但是連進獻的東西都打聽明白了,這就不是一個後宮舞姬能做到的。看來有不少想走他這位新寵的路子,想來吹吹枕邊風。

周行訓對此心知肚明,也沒什麼不滿的。

這本就是他愛幸之人的特權,他尚且喜歡的時候,總不介意給對方一些便利。

“你想要流仙錦?”

周行訓沒第一時間答應下來,倒不是吝惜那布,只是在回憶這玩意兒他有沒有順手賞出去。蜀國進獻的東西太多,一匹破布在裡面實在沒什麼存在感,他回憶了一圈兒,覺得自己應該沒送出去才對。

正想點頭答應,卻聽懷中人低聲,“聽聞流仙錦在西蜀乃是國母所有,妾只憂心自己身份微薄,不堪配這錦緞。”

周行訓總算明白過來。

她想要的哪裡是什麼錦緞?是想要地位。

他無聲地笑了一下,冷不丁地抬手捏住人的下頜,迫使對方抬起頭來。

因為動作太突然,魏美人眼底的神情還來得及收起來。

這位正當寵的舞姬並非那種很標準的美人,她的五官過於具有攻擊性,有些角度看起來都顯得刻薄。可是這個時候,因為突兀地抬頭,她眼底還帶著未及掩飾的明晃晃的欲.望,那直白熱切的渴望連帶著整張臉都奪目起來。

周行訓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就是喜歡這種明亮燦爛又野心勃勃的樣子。

他噙著笑,緩聲問:“你想當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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