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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城坊,崔宅。
因崔家宅院最大,一夜動亂之後,公孫大娘與她的弟子們、杜有鄰與他的家眷們都住到了崔宅。
這也成了崔晙在這一夜下了賭注的巨大收穫。
若說高崇、郭萬金、李三兒等人有罪,旁人難免也要沾些嫌疑。那麼,宮中供奉與轉運副使到偃師都到崔晙家中借住,可見崔晙最沒有嫌疑,那麼誰是偃師縣城最可靠、最有名望的世紳,也就一目瞭然了。
杜有鄰承諾,舉薦崔晙的兩個兒子為官,錦上添花總是容易,世紳子弟要當官也總是容易。
到了午間,男人們在堂上,女子們聚在花廳,相談正歡。
“就有一事。”崔晙有些遲疑,道:“但不知張三娘?”
杜有鄰搖搖手,擺出官威,淡淡道:“薛郎與張三娘之事,你不必多管。”
其實沒有人交代過他要如何回答此事,這是他靈機一動想出來的答案。隱晦地表明薛白與張三娘之間有點事,又讓人不敢問。反正以薛白的名聲,旁人肯定能信。
到時旁人自會猜測,該是張三娘跑來找情郎,又不敢承認……反正怎麼猜都行。
果然,崔晙露出了一個會心一笑的表情,不再多問。
只過了沒多久,杜妗便聽到崔家夫人從大堂回來就在小聲嘀咕。
“聽說薛縣尉訂了親的,那張三娘與他是有私情?不愧是長安氣象……”
杜妗當即就不太高興,也沒好臉色給杜有鄰,直接拉著杜媗回了屋。
姐妹倆梳洗一番,讓婢子到前院去探著,奇怪薛白怎麼還不過來。
末了,曲水回來,壓低聲稟報了一句。
“薛郎去給盆兒探病了。”
杜媗其實也知道這句話代表的意思,她不明白薛白為何藏著高崇,總之是認為他行事自有道理。
一夜未眠,她已困了,原本想與薛白說兩句話再睡的,此時也隨他做他該做的事,她倒頭便準備去睡。
杜妗卻不同,好奇心極重,亮著一雙眼睛,半點睏意都無。
“阿姐,你說他為何先見一個反賊,沒顧得上先來見我們?”
“那是正事。”
“我卻覺得奇怪。”
杜妗首先就覺得薛白要偷偷活捉高崇就很不對,交出去揭露逆案或是殺了大作文章皆可,上進鬼最喜歡功勞,這次怎就一掃常態。
“阿姐你說,一個反賊,有什麼要審?”
“就是反賊才有的審。”杜媗喃喃著,很快就睡著了。
杜妗卻是越想越清醒,最後翻身而起,換了一身普通的袍裝,帶了兩個心腹出門。
先是留意了一下,城中已無人再盯哨,她方才往“盆兒”家去。
一路穿過小巷,只見那小破屋前正站著幾個夥計守衛。
任木蘭半蹲著扎著馬步,很勤懇的樣子,見杜妗來了,搖晃兩下站起,問道:“二孃,伱怎來了?”
“他還在裡面?”
“縣尉?在裡面。”
杜妗快步趨進屋中,夥計都在外面,屋中無人,唯見亮光從地窖裡透出來。上面的石板沒壓實,從裡面鎖住了,既不能讓人提起來了,又不能從外面蓋住。
聽不到裡面的說話聲,只有高崇劇烈慘叫時,下面才會傳來嗡嗡的回聲,透著一股神秘感。
她遂拿起一塊碎瓦往裡面丟去。
很快,薛白聽到動靜,從地窖裡出來,開啟了大鎖走上來。
“嗯?”
“怎麼審這般久?”
“要問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薛白絲毫不見有任何睏意,說著,走到外屋,招人問道:“有傷藥嗎?給人犯治傷。”
“縣尉,我很懂治傷。”任木蘭道:“只要給錢,我去買藥,去採草藥也行。”
杜妗才是真正會做這些小事的,吩咐人再安排個懂治傷的心腹來。
她有心到地窖去看看,卻被薛白攔住了。
“不用看,我第一次用刑,手藝生疏,慘不忍睹的,嚇到你。”
“還沒說呢,你審了什麼?”
兩人挽在一起出了破屋,外面天色正亮,薛白有些不適應這光線,眯起了眼,杜妗遂踮起腳抬手替他擋著陽光。
“城西有個當鋪,是高崇的產業,也是他與范陽訊息往來的聯絡點,後院暗室裡藏著他的信件、書契、牌符。”薛白低聲道:“對了,去的時候帶足人手武器,莫驚動旁人。”
杜妗問道:“是要拿下作為證據,還是我們吞了?”
“證據有什麼用?”
杜妗聞言笑了起來,道:“那你可得以縣尉的身份掩蓋動靜。”
“不著急,呂令皓封鎖了城門拿賊。”薛白道,“說是拿賊,其實是為了壓住勢態,他好上下打點,大事化小。”
“官嘛,求的就是平穩。”
“是。”
杜妗再問道:“還有嗎?”
“南市有一間車馬行,我帶差役去封鋪拿人,免得具體訊息太快傳出去。”
說話間,薛白轉頭與她對視了一眼,兩人眼神觸碰,彷彿能擦出火來。
“等這些小事辦好,我與你慢慢地說。”
杜妗一聽他這語氣便知果然還有秘密,點了點頭,應道:“到時你可得與我說透了。”
~~
魁星坊,薛宅。
傍晚,薛白回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呂令皓送的僕婦、婢女全都趕了出去。
青嵐對此很高興,她寧可多做一些活,也更願意與薛白過些清靜日子,更別說那些婢女還總是偷窺他們。
之後杜妗過來,交代她道:“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與阿白說,你務必守好院子,不可讓任何人來偷聽。”
“二孃放心。”青嵐用力點了點頭。
作為杜宅出來的婢女,她特別容易被杜妗使派。且之前在杜家,有些事杜妗都沒避著她,今日卻如此鄭重,顯然真是了不起的大事。
夕陽如血灑在長廊上,杜妗推門進了廂房,轉身插上門栓,動作輕手輕腳的,莫名顯得有稍稍的緊張。
“我拿下當鋪了,只剩幾個普通護院。”杜妗道:“那秘室裡文書很多,我慢慢看。”
薛白在畫地圖,臉上還是不見睏意,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直接便進入了正題,沉吟道:“漕運走私,從大運河開鑿以來就有,我們在潼關看到的商賈掛籍就是走私最常見的辦法,安祿山沒有在商道上的每個地方安插人手,他的走私商隊在大部分地方都是掛籍通行,除了幾個交通要道。”
杜妗在他身邊坐下,目光看向他畫的地圖,見他在南邊寫下了“郾城”二字,下方還有“舞陽”二字。
“鐵礦是從舞陽來的?這便是你審出來的。”
“我詐了高崇。”
聽說郾城有鐵礦,薛白就猜測是在舞陽舞鋼。
利用這一點,他審高崇時故意揭破了其人兩次謊言,確定了鐵礦的大概範圍,這暫時還沒有用處,卻可以震懾高崇,得到更多線索。
“鐵礦確是舞陽來的,走陸路運到偃師,轉水路,渡過黃河,走永濟渠往涿郡,即范陽。一路上只有偃師、衛州、魏州、德州安插了他們的人,以點帶線。”
“偃師縣是陸運轉水運之地,少了這裡,他們會善罷甘休?”
“選擇不多。”薛白道:“鐵礦在南邊,只有在洛陽、偃師、滎陽裝船走水運,渡過黃河,進入永濟渠。除此之外,唯有往黃河下游裝船,逆流而上,但還是得經過滎陽。”
杜妗道:“他們會收買滎陽官吏?”
“沒那麼快,即便有人到范陽報信,最快也要二十餘日。”薛白沉吟道:“那訊息一來一回,最快也要將近兩個月。”
杜妗已經感覺到了什麼,也不說話,目光直勾勾地看著薛白。
“你查這些,想要什麼?”
“高崇有一艘走私的空船就在伊洛河畔,過幾日便會有一批銅、鐵送到。我們搶在安祿山沒反應過來之前,探明他們的鐵山、銅山誰在經營,兵器、銅幣在何處鑄造。”薛白道:“然後,我們來接管。”
鐵山、銅山歸少府監管治,既有官治,也容許私人開採,十稅其一。但天下的鐵山、銅山有數,皆有監管。可鑄農具、銅器,卻不能造兵器,不能鑄銅幣。這也是為何許多官員世家明知有高崇在走私,卻不認為他要造反。
別人自欺欺人也就罷了,薛白、杜妗卻很清楚,這就是用來作造反準備的。
“接管之後呢?”
薛白沒有迴避杜妗的目光直視,坦然目光相迎,道:“我們來造反。”
他很早就有這個想法了,想過要告訴她。但此前若說出來,他除了有一點“可笑”還什麼都還沒有。
唯有到了此時,這異想天開的野心才有了最初的一點可行性。
杜妗沒有笑話他,甚至沒有問他是不是在說笑,直接就相信了。
她早就預感到薛白有一顆不安份的心,那日午後,他們突破了禁錮時,她就感覺到了他澎湃的野心。
兩人一直以來的謀劃就是要除掉儲君,卻缺少一個契機談一談更大膽的事。
“造反?你是說,想扶誰當皇帝?還是?”
“我當。”
對視了太久,杜妗眼睛裡似乎也著了火,那是被薛白的眼神點燃的。
她沒說話,湊得越來越近,像是在審視他,幾乎要親上去的時候,她貼在他耳邊輕輕的喚了一句。
“好啊……陛下。”
屋子裡只剩下悶響聲,像是柴火燒起來的“啪嘰”聲。
連榻上的帷幔也被燒得晃動。
杜妗把袍子掀開,興奮地喘著氣,有點發瘋,像一匹母狼。
“你只和我說過……是嗎?”
“是,從未與你說過?”
杜妗仰著頭,笑道:“換旁人一定……一定覺得你瘋了知道嗎?但我……我能和你一起瘋。”
“會很危險,你怕嗎?”
“我怕?我們早就很危險了……我全家都是死過一遭的人。”
說著,杜妗趴在薛白的肩上,環抱著他的頭,問道:“一夜未睡,你困不困?”
“我精神得睡不著。”
“我也是。”
薛白於是進入正題。
“我有個想法,你可知三庶人案之後,李瑛有個嫡子李倩被誤殺了?”
“好像是……李琬之子?陳留郡王?”
“不,廢太子之子也是這名字,此事被掩蓋了下來,但不少經歷了三庶人案之人都知道。李倩與我年紀相仿,他被誤殺之後,我被抄沒為奴,恰好沒人能查到我被薛鏽收養之前的事。”
“你是說,冒充他?”
“很難,一個被殺的皇子肯定不可能出現在被抄沒的罪臣家裡。”
“我們編一個故事,到時用報紙發……不可能出現的事,故說是‘天命’,是上蒼庇佑。”
“不夠,故事編得再好,要想讓人信,還得把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
“那些鐵石,就可以用來造我們的刀?”
“不僅是這些,還有太多我們要學的了……”
對於薛白而言,要收穫的東西確實太多了,高崇留下的權力與走私生意,他得要慢慢消化許久,這水陸要津上還有大量的漕工可以收買,縣兵中有大量的缺額。
另外,等忙完了這些,其實首陽山裡的陸渾山莊就是一個用來暗中積蓄實力的好地方。
在長安時,薛白是一株夾縫裡求生的小草,兩邊的巨石几乎要夾死他,但也為他遮風擋雨,使他免受狂風暴雨烈日野獸的摧殘。
到了偃師,小草是活不下去的,小小的野兔都能啃食。
薛白必須成長為樹。
於是他拼盡全力,猛地挺立而出,茁壯成長,使得野兔撞死在了他硬邦邦的樹幹上。
如此,偃師才是一片能供養他的肥沃原野。
“……”
屋中的兩人同時發出了長嘆,像是一起得到了生長的樹苗,綻放出了枝椏。
也像是壓抑了太久的情緒得到了長足的釋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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