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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相府。
一盆盆冰塊擺在桌案邊,侍女們打著扇,給李林甫扇去絲絲涼風。
他年歲大了,懶得建自雨亭、清涼殿,唯習慣這古樸簡單的降溫之法。
“聖人馬上要遊幸華清宮了。”
“如此,朝政又將完全交由右相打理,真是辛苦啊。”
其實,聖人就算在長安,也是不怎麼打理朝政的,只是對於李林甫而言還是有些區別……至少他不怕有些倖臣動不動又去請聖意了。
比如前陣子貶謫王昌齡一事,當時聖人若在華清宮,那麼,任薛白再詭計多端,也不可能讓聖人因這點小事而特意派人去把王昌齡召回來。
“倖臣干涉朝政,是最讓人生厭之事!”李林甫如此想道。
他收回心神,看向陳希烈,道:“聖人到了華清宮,依舊是要看邸報與文萃報的,你可掌握了刊報院?
陳希烈微微遲疑,沒有馬上回答。
李林甫又道:“若順利,本相打算就在下個月提出設定刊報院諸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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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右相……此事,不太順利。”陳希烈緩緩答道。
他知道“順利”的意思指的是調走薛白,換由旁人來刊報,還能順利刊出報紙。
但他確實還做不到。
免費領幣一是工藝,雖知是用雕版、活字兩種印刷術,但許多細節還不知,且天量的竹紙都掌握在楊黨手中;二是人手,上至官員、下至工匠雜役,都得了楊銛私下給的好處,哪怕薛白不在也能井井有條地做事,哪怕陳希烈過去也只能被束之高閣;三是能力,若少了薛白、王昌齡,擬出來的報紙只怕就是沒那個味道。
另外,即使刊印出來了,薛白散發報紙的辦法也頗為神秘,若讓陳希烈辦,也只能讓南衙巡衛來發放。
雖做事不行,陳希烈卻擅於回答,應道:“薛白狡猾,楊黨跋扈,處處防備。想來此事要辦得順利,還是得讓他們妥協才行。”
“你要本相與楊銛、薛白談條件?”李林甫問道。
他不太願意,除了放不下高高在上的宰相氣派,更主要的原因是楊黨言而無信。說好只拉攏王忠嗣,卻阻撓他除掉王忠嗣;說好只普及竹紙,卻推出了報紙;說好不干涉中書門下事,卻將聖諭直述臣民,奪翰林、中書舍人之權。
“你要本相與這些小人再談條件?”
“那是否……由我來問問?”陳希烈帶著些試探之意,瞥向李林甫。
一瞬間,李林甫眼中精光綻出,目含狠厲瞪向他。
陳希烈驚得背脊生寒,暫時不敢再存欺李林甫心軟之意。
恰在此時,有女使進來遞了一個消
“太樂丞薛白,將隨聖駕往華清宮。”
李林甫也不驚訝,道:“聽到了嗎?”
“是。”
“到時薛白不在,刊印院這一點小事你可能辦得好?若不能,本相換別人來。”
“辦得妥。”
好不容易秘書監才有了一點權力,陳希烈自不會放過,當即應下…….
但等離開了右相府,他思來想去,覺得不論薛白去不去華清宮,奪權都不太容易,最好的辦法還是雙方達成一致。
官場最講究的就是妥協。
“讓你們盯著薛白,他在何處?”
“回左相,他又在虢國夫人府,已一整日沒有出來了。”
陳希烈心中暗罵,覺得這等攀附裙帶上位的面首太過小人了。
“回吏部吧。”
到了吏部,陳希烈拿了一塊茶餅,便去了功考司郎中的公房。
公房中,杜有鄰手捧一本書,倚在那睡得正香,聽得動靜,一見是尚書來了不慌,行禮苦笑道:“讓左相見笑了。”
“無妨,無妨。想必是公務繁忙,過於疲乏了,老夫也是深有體悟啊。”
“是。”
“看看這茶。”陳希烈順勢便坐下,安排人煎茶。
杜有鄰反而希望他有話直說,問道:“敢問左相,可是有公務吩咐?”
陳希烈揮揮手,吩咐隨從出去,杜有鄰連忙接過茶具。
“文萃報罵得滿朝體無完膚,連薛郎都被罵,不能再這般下去了。老夫前次給的明哲保身之法,他考慮得如何了?”
“是,下官問過薛白了……他說,長安縣尉王之鹹,博通經史,才華橫溢,可入秘書省,只是擔心長安縣尉之職無人擔任。”
陳希烈一聽就搖了頭,因這是不可能的事。
何謂“赤縣”“畿縣”?
京城所治為赤縣,西京的長安縣、萬年縣;東都的河南縣、洛陽縣;太原的太原縣、晉陽縣。
京城之旁邑則為畿縣,比如昭應縣、醴泉縣、渭南縣、藍田縣。而若是分得更細一點,昭應縣、醴泉縣還屬於次赤縣;渭南縣、藍田縣才是畿縣。當然,一般任官也沒這般細緻,有人把天下縣分為十等,有人分為七等。
畿縣與次赤縣之間的區別也就罷了,畿縣、赤縣的天塹卻是不容無視。比如顏真卿守孝歸來已是名望重於當世,且兩次過吏部銓選,登博學鴻詞科,也是先任醴泉縣尉、再任長安縣尉,這便是由畿縣到赤縣,蓄力一躍為御史,邁入中層清流官員之列。
“長安縣尉,他想都不必想。”
陳希烈沒想到楊黨獅子大開口,原本想給的條件反而有些不好提了,沉吟道:“老夫關切薛郎的前程,特留心了何處出闕,你猜如何?”
杜有鄰道:“請左相賜教。”
“龍標縣尉恰好有闕額。”陳希烈先開了個玩笑,須臾道:“江寧縣丞,如何?”
這是他有把握讓李林甫首肯的條件。
杜有鄰連連搖頭。
陳希烈笑道:“薛郎雖年輕,畢竟是狀元,如今官任太樂丞,居八品,江寧縣丞亦是八品。進士初入仕,外放多是縣尉,能破例為縣丞,如何不好?須知,除非是赤縣尉,他不論到哪,都得降品。”
朝銜承務郎,兼太樂丞,任長安縣尉即可。
“異想天開。”
杜有鄰賠笑道:“此事畢竟與下官無關,下官只是轉述而已。”
“那你便轉述他,除了江寧丞,沒有闕員。”
雖說是討價還價,但雙方都不肯開口先讓一步,談話也就暫時擱置了。
杜有鄰認為薛白一點不急,初入官途,大不了就在校書郎的位置上多待上一年。
陳希烈也不急,他身為秘書少監,總能慢慢掌控刊報院,到時主動權就不在薛白手裡了。
薛白與青嵐收拾了行李,便把青嵐安置在了虢國夫人府,準備過兩日出發往華清宮。
他則藉著到昇平坊看杜五郎的藉口,轉去敦華坊顏宅,與顏嫣說了一聲。
“也就去一兩個月就回來了。”
“我才不管你去哪。”
薛白遂遞了一些故事稿過去,道:“那這個給你解悶用。”
“這還差不多。”顏嫣正才轉嗔為喜,又瞪了薛白了一眼。
她面對他依舊神態自若,但像是還沒開竅,沒意識到兩人的關係變化……這讓薛白有些不知如何自處。
也不能說太久,不合禮數,偷偷說幾句話,薛白便退了出來。
杜五郎牽著馬在顏宅外面等,正在街邊看人下圍棋。
薛白出來見了問道:“怎不進去喝杯茶?”
“那可是顏家大宅,儒學世家,進去隨便碰到一人,考較我學問,如何是好?”
“有道理。”
“哎,你知道嗎?”杜五郎低聲道:“我還可以到竹紙坊撒童子尿。”
“雖說已成了婚,那運娘就算不給薛靈守孝三年,守三個月也好的嘛。而且你說的,等明年,我與她都十八歲了,再有孩子也好應對。”
“你也不謀官,婚後每天都在做什麼?”
“我們可開心了。”杜五郎興奮起來,馬上便要滔滔不絕地說。”
薛白當即便是一盆冷水,道:“找點正事做吧,不然你們很快也要膩了。”
“哎你真是……我們可多事要做了。”
“薛三娘怎樣性格?”
“你不知?她可一度是你妹妹。”杜五郎道:“她就是很溫柔細心,我們成親以後她漸漸就大膽一些了…...”
兩人到了昇平坊,在坊門前別過,杜五郎獨自還家。
只見全瑞正守在門口徘徊,一見他回來便上前問道:“薛郎呢?阿郎有急事找他。”
“他去……他回家去了,有何事,我去與他說。”
“請五郎先到書房見阿郎吧。”
杜五郎匆匆趕到書房,只見杜有鄰正在踱步徘徊。
“阿爺,怎麼了?”
“有人想要保舉你為官。”杜有鄰皺眉沉思道。
“啊?”杜五郎不喜反驚,問道:“為何?”
“自是有求於國舅、薛郎,難道因你這不學無術的有才華嗎?”杜有鄰叱道。
“怎麼回事?我去與薛白說。”
“衛尉卿、秘書監,嗣許王李璀病倒了,有人想要他的位置。”
“分別是誰?想要哪個位置?”
啊?什麼意思?
待杜五郎趕到宣陽坊,把事情告訴給薛白,反而被薛白問懵了。
“李瓘有三個可以搶的位置,嗣許王之爵、衛尉卿之銜、秘書監之職。誰來找你阿爺,要哪個位置?”
大唐官場就是這樣,李瓘還未死,只是年老多病,卻已有許多人像狼一樣圍著等待他死後出的闕員。
杜五郎道:“是慶王府門下,想要替慶王之子謀秘書監....
薛白當即冷了臉,道:“他好大膽。”
“不是,我阿爺說…….秘書監是聖人早就答應過等嗣許王死了,哦,薨了,就給慶王的兒子。”
“答應過的?”薛白這才態度緩和下來。
此事發生得突然,他了解了情況,也並不想摻和,遂道:“這是麻煩事,不要理會。你也耐住性子,別被這一點官職引誘了,等一等吧。
“好啊!我特別耐得住,不急著當官。”
杜五郎憂心忡忡地來,歡歡喜歡地就去了。
次日,天還未亮,薛白猶在睡夢中,卻被明珠推醒了。
“薛郎,有人到你府上找你,出事了,秘書監、嗣許王薨了,你身為下屬,當去弔唁。”
“我現在去。”
“怎麼了?”楊玉瑤問道。
“瑤娘,薛郎得先回他府上,在他府上見許王府派來的人,得快些。”
“李瓘是嗎?他的禮物我們收了嗎?他那忙我幫不了。”楊玉瑤迷迷糊糊道。
薛白不由問道:“什麼忙?”
“他想把爵位給他的幼子,但問過了,聖人私下說,年紀差得太大,長得又不像,得給他侄子益嗣。”
“那秘書監之職呢?”
“好像是早答應給慶王之子了吧。”
薛白得了確認,匆匆披上衣服,藉著夜色穿過長街,回到自己宅院,換了一副哀容,趕到正廳。
“李監他.…真的嗎?”
“校書郎節哀,隨小人去一趟吧。”
“好…….”
才到許王府,遠遠地便聽到了陳希烈的哭聲。
“許王啊,李監啊!”
“你是蘭臺太史……要為社稷修一巨編啊,此等大事業方興未艾,如何能中道薨殂?!嗚呼哀哉!”
薛白目光看去,偶然間目光看去,發現李璀的兩個幼子確實還小,大的一個還不滿十歲,而李瓘死時至少已年逾六旬,有些事確實不好說。
陳希烈一直哭。
薛白心情也漸差,他與李瓘只見過幾次,但李瓘一死,卻給他添了許多無謂的麻煩。除了身為秘書監的下屬要來弔唁,他還是太樂丞,得安排葬禮的一些禮樂之事。
不過,多一個差事也未必是壞事,到許王府露了面之後,薛白便藉口離開,去了太常寺……倒不必聽陳希烈鬼哭狼嚎。
到皇城時天光已大亮,在進安上門之前,薛白先找了一家攤位,要了一份湯餅,一份羊肉。
“咦,薛郎?”
忽被人喚了一聲,薛白暗叫倒黴,轉頭一看,來人卻是駙馬張填。
值得一提的是,張咱正是太常卿、即薛白的頂頭上司。此事倒也不是巧合,而是薛白如今來往的就是大唐最顯赫的一批人,掛職哪個衙門都有熟人。
“張寺卿,怎也吃這些?”
“嗣許王薨了。”張填嘆道:“我也得到太常寺視事啊。”
薛白道:“嗣許王留下的位置,似乎不少人惦記?”
“還不是因為你?”張珀道:“秘書監本只是一個無權的虛職,因你那三個舉措,如今已成了權柄熏天的要職,麻煩了。”
“與我無關,左相上書的。
“呵”
兩人彷彿聊閒話一般說著李瓘之事,末了,話題還是說回李琮。
“慶王素愛其子李俅,欲使之承嗣,故而為李俅向聖人討要一個三品上的官職,聖人確是答應過待嗣許王一薨,就命李俅為秘書監。此事本為尋常,如今卻是變味了。
張填道:“我給你一個意見,你自己拿主意。”
“儘快外放?”
“嗯。”張咱點點頭,嘆息道:“莫沾那些人。”
薛白也是打定了這主意。
他是駙馬薛鏽收養來的孤兒,是培養來幫助太子李瑛的,誰也不知道當年薛鏽曾給他灌輸了怎樣的想法。
而李俅又是李瑛之子,一旦薛白在此事上幫李俅,難免引起天子的猜疑。偏李琮還自作聰明,派人到杜宅聯絡。也不知是病急亂投醫,還是受人蠱惑?
於薛白而言,倒不如劃清界限,謀求儘快外放。
但他不能表現得太著急。
李林甫、陳希烈都是人精,一旦看出他急了,畿縣就不要想了。甚至可能為了刊報之利,順水推舟,把他往漩渦裡推一把。
要做的是留心針對他的陰謀,擺脫此事的影響,甚至是藉助此事,把下一個官位拿到手。
一路進了太常寺,薛白髮現那平素十分清閒的禮院人來人往,這是要履行本職,
給皇親擬諡號了。
都該忙碌起來才是。
薛白走進太樂署,很快,樂工們奏起了哀樂,太常寺一片繁忙景象。
這等規格的哀樂一響,便代表著朝堂上出了大闕員,大家便要開始如鬣狗爭食一般爭奪官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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