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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

張珀走過長長的甬道,推開了班房的門。

“狀元郎好生安逸。

“沒想到張駙馬會來。”薛白本在睡覺,頭髮也是亂糟糟的,道:“在此配合禮部核查些事實,失禮了”

“你我之間,不必見外。”

張珀搖了搖手,在簡易的小榻上坐下,彷彿與薛白很熟悉的樣子。

不得不說,這位瀟灑倜儻的駙馬身上有一種能讓人親善的氣質,確容易與人成為朋友。

“這次,是我出手阻攔了你的前程,也請你莫要見怪。”

薛白道:“張駙馬來見我,就不怕被我牽連?”

張珀笑道:“無妨,我已與聖人坦言相告,聽說你也是?”

“那真是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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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見了張咱的笑容,心情並不好。

因為他發現,他們的計劃撞了。都是想找個適合的時機向李隆基坦誠,結果讓張珀搶了先,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張駙馬可否告訴我,你是如何與聖人說的?”

“好。

張珀竟還真就開口,娓娓道來。

“我年輕時與薛鏽是至交好友,與唐昌公主交情亦不錯,我差點就娶了她。薛鏽死後,我對他抱有同情。當時我便知道,張曲江公雖已外貶,還是庇護了三庶人案中一些無辜被牽連者。

“到了天寶三載,賀監致仕,臨行前與我說,張曲江公收養的那些無辜者當中還有一些孩子未長大,養在一個院子裡,託我照拂,但只過了兩年,此事被八娘發現了,你們都被她發賣了,我亦無能為力。”

“都是落了賤籍的官奴,大部分都發賣到了皇子公主府上,我知八娘是付唯獨你活下來了,我不知是何心情,顧不得,因你攪出了太多事,早晚還是我,我只好忙著撇清關係。”

“刑部郎中徐浩是我好友,他是張曲江公的外甥,一直想給張公立神道碑,我收買了他的近侍偷了紙稿交到刑部蕭隱之案上,借鄭虔一事,試探聖人的反應,果然,聖人寬仁,沒有追究鄭虔。我便準備著找機會向聖人坦誠。”

“不久,我得知唐昌公主見了你一面,為此又躊躇。好在,她沒有被慶王慫恿,與你說了實話。你不是薛鏽之子,而是他收羅來的孤兒,於是我才敢坦然與聖人實言。”

“知情者都認為你是薛鏽之子,一直在以此大做文章。有人指責兄弟交構李瑛餘黨,還有人真想交構李瑛餘黨。聖人讓我把一切呈現給他看,我就呈現給他看看。”

說到這裡,張咱攤了攤手,神態坦蕩而輕鬆,笑道:“就是這麼簡單。”

薛白反問道:“張駙馬做這件事,只在意兩個人,你自己與唐昌公主?

一直以來,許多人都想利用薛白的身份,藉著三庶人案攻訐政敵或收服盟友,經張珀這般一坦白,只會顯出他自己與唐昌公主的老實。

唐昌公主老實之處在於雖見了薛白,卻沒有以薛鏽之子的身份綁著薛白做事,實話說了薛鏽蓄養義子之事,這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也就成了張咱的底氣。

“是啊。”

張咱坦然承認道:“希望經此一事,她的處境能好過一些。”

這句話聽著溫柔,好像這是一個很好的人。

薛白卻只覺得張填相當冷峻,至少在這件事上,張幾乎要害死他。

整件事到現在,張咱根本就沒有與他提前通氣。

薛白有可能棄考失去前程;也有可能因為瞞著真實身份而被殺掉……..張珀就不在乎這些,自始至終目的都很明確,很簡潔。

再細想張珀說的那些話,對那些官奴,他能庇保就庇保,他們死了,他也無所謂;對寧親公主的感受也不在乎,連好友徐浩、鄭虔的前途性命都拿去用來試探。

那張駙馬今日來,所為何事?”

“解決麻煩。”張咱道:“事是由我而起,自當由我來解決。”

這倒是真的,李隆基大可不必為這點事煩神。

張拍了拍薛白的背,顯出些長輩的和藹可親來,道:“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我也會盡力。

這也是真話,他雖然冷漠,但並沒有故意害人的打算。若薛白死了便算了,既然薛白能自救。在不損害自己的情況下,他也不吝於出一份力幫一把。

薛白雖看得明白,但不至於連“虛以委蛇”都不會,眼下與張咱翻臉沒必要,他遂問道:“駙馬打算如何解決?”

“先說一點。”張咱道:“你做錯了,你是逆罪賤籍官奴,卻隱瞞此事,貪圖官位。

你肯不肯承認自己錯了?

薛白不承認。

他雖生在這大唐,心裡卻對這規則沒有一絲一毫的認同。

但張珀也不在乎薛白心裡怎麼想,從問話的方式“肯不肯承認”幾個字就聽得出來要的就是一個態度。

“是我錯了。”薛白馬上道。

“好。”張珀道:“你犯的是大罪,長年累月的欺君之罪,對嗎?”

“對,我有大罪。

“按理,聖人該殺了你。”張珀道:“但聖人寬仁,沒有忘記你一直以來的孝敬。還有,楊貴妃、高將軍都會為你求情。因此,可以饒你一命。”

“聖人大恩,也多謝駙馬。”

張珀道:“如此,保下了你的命。但代價必須有,天寶六載上元節,你親口承認你是薛靈的兒子,御前認親,聖人不會錯。你犯了諱,也是真的。”

“駙馬也知道,聖人曾答應許我一個狀元。”

“不錯,既然聖人如此厚待於你,當時你卻欺瞞著聖人,如今竟還有臉提此事?

也難怪李隆基喜歡張珀,確實是太懂事了。

薛白不得不承認自己這一點做得不好。

他沉吟著,緩緩道:“也請駙馬體諒,當時我若自揭身世,必然要死。”

“不會死。”張咱道:“你至多也就是被重新發配為官奴。事實上,你若自揭身世.

求一個賈昌一般的富貴也不難,你就是貪,為了貪心寧可欺瞞聖人,你還敢讓我體諒?我幫你,是覺得你知分寸。若不知好歹,我會請聖人賜死你。”

‘我志不在當賈昌。”薛白道:“我志在社稷。”

“我呢?”張珀道:“我亦志在宰輔,薛郎可否幫我?”

“好!

張填難得愣了愣。

他是在反諷,沒想到薛白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駙馬若欲拜相,我必全力扶持。到時國舅為右相,駙馬為左相。”薛白道:“我平生,恩必報,債必償。

“夠了。”張珀竟是被薛白氣笑了,道:“科舉這條路你走不通了,先保得性命,待獻上戲曲,等聖人消氣了,再請賜官吧。”

薛白思忖著。

其實這並非不能接受的結果。

他從一個逆罪賤奴,一年間把處境改善到這地步,算不上太差。問題在於,往後用來哄聖人的新奇手段只會越來越少,若不一鼓作氣,前程只怕有限。

但張填說的也是實話,李隆基再大度,被矇騙了這麼久,自是不會再賜狀元了。

而且賜薛白狀元還意味著得去推翻去年上元節御宴上的佳話,就薛白現在這招他煩的樣子,怎麼可能?

“這其中關節想通了,答應我不再鬧事,我帶你出去。”張咱道:“你還是薛靈之子,沒有人能再陷害你。但一個狀元之銜,換一個心安,值得。”

薛白沉吟著,緩緩問道:“有一些人,拉攏了楊釗,掌控了竹紙的工藝、定價,可是駙馬出的主意?

“此事我確實知道。”張珀道:“我教他們如何逼你犯諱,他們便知順勢奪下竹紙之利益。

“不是駙馬安排的?”

“我不管閒事。”

薛白又問道:“崔翹寧可丟掉禮部尚書之職,留下犯糊塗的名聲,也要對付我。除了順從聖意,可還有別的原因?

“並非每個人都是成心對付你,崔翹亦不好受。”張珀道:“春闈本該由禮部侍郎李巖主持,如此,出了事還有斡旋的機會。但你們春闈五子鬧得厲害,將崔翹架了上去,他名望雖高,卻無實權。逼迫他的人很多了,名次、竹紙、權爭,他是真心想調任東都留守一職。

薛白問道:“若罷黜了我,誰會是狀元?”

“楊譽。

“卷子寫得好?

“弘農楊氏,與天寶六載的狀元楊護算是族兄弟。”

“哦,想冒認我為子的楊慎矜的親戚,與楊洄也是親戚?”

張填懶得再與他說,問道:“你要活,還是要狀元?

駙馬可否容我考慮。”

“我雖不急,你卻要想清楚。”張咱道,“若晚了,有人要落井下石了。

說來,李林甫到現在都沒有動作,大概是在謹慎觀望。也許就是這一兩日,可能出手給薛白致命一擊。

右相府。

議事堂內,達奚恂說了許久之後,發現李林甫捻著鬍鬚,似乎走了神。

他不得不出聲提醒。

“右相,下官是說,薛白這次是真的承認了,右相此前多次在聖人面前稟報的都是真的!

“那又如何?”李林甫叱道:“你要本相去與聖人說‘陛下請看,老臣全都對了’不成?

達奚珣一愣,不由歎服,讚頌道:“右相真是……聖賢啊!

“聖人是不會錯的。”李林甫道:“此事最後無非是薛白丟了狀元換得聖人寬恕,依舊為薛靈之子。

“可如此一來,右相此前被這豎子進讒言…..

“聖人還能虧待了我不成?

達奚珣又是一愣,心中奇怪這位右相為何變得如此大度了?竟沒想著趁機報復薛只見李林甫來回踱步,目露沉吟,忽問道:“你方才說,薛白自述身世,是薛鏽兒子還是義子?

“義子。”達奚珣道:“其實哪是什麼義子啊,收留孤兒培養死士,都懂。”

“確定?

“此事,下官是向崔翹打聽的,當是不會有錯。”

“原來如此。

李林甫踱著腳,喃喃道:“無怪乎此子言‘心中毫無仇怨’,原來他一直知曉自家身世。

“回右相,薛白說他失憶了,是唐昌公主相告。”

“他說你就信嗎?”李林甫叱道:“若只是義子,不論他失憶真假,還能記得六歲前薛鏽的恩惠嗎?

達奚珣聽糊塗了,問道:“右相之意是?”

“義子,無仇怨……此番他丟了官途前程,貪心不足,活該…….

李林甫心中自語了一會,吩咐道:“去喚崔翹來。

“喏。

“來人,招十郎,十一娘來。”

不多時,兒子與女兒到了,李林甫徑直道:“薛白自述非薛鏽之子,乃孤兒死士。

“若是真的便罷。”李岫道:“若是假的,那就是他這個當兒子的,揭發亡父之罪責,實為不孝了。”

“終日將孝掛在嘴邊,未見你成器。”李林甫道:“若此事是真的,薛白身世塵埃落定,倒非死仇。且他失了前途,正可為家中門客。結親之事,你們辦得如何了?”

李岫一愣。

結親?

他記得,當日薛白說楊黨只普及竹紙,阿爺結親的事情就淡下來了,此後就沒再提過。

但似乎確實也沒提過不結了。

“阿爺。”李十一娘道:“我本說讓十七催薛白提親,是十哥說阿爺要重新考慮。”

“畜生,你能幹得成什麼事?”

“孩兒知錯。”

“不怪十哥。阿爺不妨將此事交給女兒來辦。”李十一娘笑道:“不怕阿爺知曉,十七近來常在薛白的新宅呢。”

“去吧。

李林甫揮退兒女,趕著處理了一些庶務,等來了崔翹。

“薛白乃薛鏽義子之事可是真的?

“我不知。”崔翹道:“不過,聖人該已派人查了,未再發怒,該是真的。”

“不難查。”李林甫喃喃道:“從來沒找到任何薛鏽置別宅婦人的痕跡,若唐昌公主也承認,當屬實了。”

可見他很多事都知道,只看符不符合他的心情、利益。當他一定要弄死薛白的時候,這些他就視若無睹。

“敢問右相之意?

李林甫目光移回到了公文之上,淡淡道:“你去告訴薛白,若是知錯了,此番本相可保他。

崔翹有些詫異,須知上次來,李林甫還要捧殺薛白,這麼快又變了。

他不管這些,問道:“那狀元?

“楊譽。”

崔翹鬆了一口氣,心想終於能讓各方滿意了,春闈的名次、巨大的利益、背後的權爭,還是分潤清楚了,官場最講究的就是這分潤二字。

就像湖面的漣漪再激烈,終究是要平靜下來的。

薛白也不虧,一個逆罪賤奴,得到過一會狀元,換得了聖人與右相的寬恕,幸運極了。

這般想著,崔翹回到禮部,走過長長的甬道,推開門,看向薛白的目光帶著悲憫與仁慈。

“少年人心比天高,認命吧。”

“崔公只怕錯了。”薛白道:“我沒有少年心氣,相反,我很現實。”

他犯欺君之罪卻還能保命,旁人只當他幸運,卻忘了他費了多大的心思討好李隆基。

同理,他既想要保狀元之銜,不能指望一個帝王同情他、理解他。要考慮的該是他在科場、官場上的價值在何處?

沒價值就會被拋棄,這是現實。

可惜,崔翹一點都不信,搖頭不已,感慨著這少年人的傲氣。

“少年心性,羨煞老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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