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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七載,戊子鼠年,元月二十七日。
杜宅,西廂。
風漸停,被吹動的窗紙不再晃動,一直作響的吱呀聲終於停了下來。
離天亮已剩不多時了,屋中人的動作有些匆忙起來。
“該回去了。”
“不想動,我好羨慕楊玉瑤,能自居一府,隨心所欲。
隨著這幾句抱怨,黑暗中有人了地上了繡鞋,飄然而去。
薛白在殘存著溫熱氣息的被窩裡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再醒來不知是何時辰,只見紙窗外春光明媚,他頗為悠閒地起身,在院中伸了個懶腰開始活動,一邊看著杜家諸人忙著備禮,那是要到薛宅向薛三娘下聘的聘禮。
此事表面上看起來是杜五郎有本事,說服了他阿爺阿孃。實則是杜宅擔心再拖下去就配不上薛家了,希望先將婚約定下,待春闈之後再擇日完婚。
薛白就是藉口商議婚事到杜宅住了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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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郎,阿郎已回府了,請你醒來了過去一趟。
到了書房,只見案几上放著一根腰帶,腰帶上掛著個銀色的魚袋,魚符則落在外面,兩邊分別刻的是“吏部功考司”、“郎中杜有鄰”。
杜有鄰一身紅色官服,坐在胡床上,神態有些踟躇,一見薛白就道:“出了點小麻煩,有人問起薛靈了。
“無非是有人想爭這個狀頭。”
“不知,但禮部崔尚書與我有些來往,私下裡說,已有不少士子告狀,說薛靈久不露面,或已死了,你當守孝,不能參與今科春闈。
說著,杜有鄰道:“是我考慮不周,你我兩家議親,反倒引得有心人注目了。”
“無妨的。”薛白道:“早有人在說了,我們兩家議親,而薛靈不出現,讓他們更加確信此事了而已。
“你可有計較?”
“恰是讓他們現在吵得大聲,待我找到薛靈,更能讓他們閉嘴。”
“能找到就好啊。”杜有鄰撫著長鬚,小聲提醒道:“你平素稱呼也該注意些,直呼其名總是不好。”
“放心,也就是在伯父面前如此。”
聽得薛白如此親近,杜有鄰眉毛一挑,不由笑了起來。
但他心裡其實也在犯嘀咕,如今剛要與薛家女兒訂親,便有這種聲音,真要把那濫賭鬼接回來,這些孩子們還如何過日子。
天寶七載一開年,便給人一種流年不利之感。
薛白出了書房,去了後花園,與杜始拉著手到了假山後面說話。
“阿爺喊你過去做甚?”杜始故意嚇唬他,問道:“發現了我們的事了?”
“沒有。”薛白道:“薛靈的事,人安置在何處?帶出來露個面吧。”
“年節前讓達奚盈盈換了個地方藏著,我讓她將人帶回長安一趟。”
“好,春闈當日,讓他到禮部附近露個面,就當是來看我,讓禮部官吏看到即可。”
“知道了,我在查是哪些人放出流言,此事不好查。”
“名望太高了便是這樣,都知道我要狀頭。”
薛白說著,心念一動,沉吟道:“將薛靈帶來之時,讓老涼、姜亥在暗中盯著,看是否有人跟蹤。
杜始問道:“你擔心他被人弄死了得守孝..此事背後有人在對付你?”
“目前還沒察覺到異樣,李林甫忙著,李亨躲在深宮裡,不過是謹慎些罷了。”
“好,那你好好備考,我會盯著。”
“辛苦你了。”
杜始湊到他耳邊,小聲道:“那你……..揭榜那日陪我。”
“好。”
“再待一會兒,阿姐拉著阿孃說話。”
其實杜始夜裡說的不錯,總在杜宅待著總是不方便的。待薛白從後花園出來,杜五郎看他時的表情就有些奇怪,像是知道了什麼秘密。
“怎麼了?”
“找了你與二姐許久。”
“有事?”
杜五郎見薛白麵不改色,反而有些疑惑了,道:“高三十五在前堂,你交的朋友真是越來越老了。”
“他比王將軍還是年輕的。”
“不,我問過了,他比王將軍還大一歲。”歲月蹉跎就是這樣,哪怕杜五郎活到高適那個年紀更一事無成,如今大家要一起赴考,以兄弟相稱,總是有些尷尬。
薛白就不尷尬,道:“無妨,我依著子美兄的稱呼,平輩論交。”
他小兩輩…….
杜五郎不由白了他一眼,嘟囔道:“我比兩人到前堂見了高適,照例,先是妄議時事。”
“如今聖意已決,命高將軍接替安西四鎮節度使,召夫蒙靈察回朝任官。”
“啊?”杜五郎問道:“為何?高將軍確是犯忌了。”
“滅小勃律國一戰,高將軍表現太過出彩,主帥壓不住他,揚言欲殺。若高將軍立功而死,誰又為朝廷賣命?”
但說到底,此事之所以有這結果,多少還是受聖人的喜好影響。好在世人更喜歡高仙芝,沒有引起非議。
高適又道:“岑參得到了高將軍的賞識,邀他赴安西擔任幕府掌書記。他正在考慮,問薛郎覺得如何?
薛白點點頭,道:“可,想必他最後會決定去。”
天寶七載一開年,他總有一種有許多親友要離開長安的感覺。
但也有些友人將會見到,比如劉長卿也要再赴長安參考。
正說著話,全福過來通傳道:“五郎,有好友來訪,自稱楊暄。”
“我的好友?”
杜五郎雖然不太認可這個說法,但還是請了楊暄進來。
“我就知道薛郎也在。”楊暄入了堂,道:“阿爺有急事讓我與你們說。”
若真是急事,楊釗就不會讓兒子來說了,無非是來表功的。
之所以要讓楊釗坐上御史中丞之位,就是要給楊黨爭取幾個進士名額,想必是有結果了。
楊暄也不在乎高適這個外人在場,大大咧咧笑道:“阿爺已打點好了,首先保我們三人都能中榜。
若只管自己中榜,薛白根本不需要楊釗。薛白不應,靜待下文。
“至於我們要的名額,右相也答應給阿爺了。”楊暄道:“但得以另一種辦法,過幾日,禮部會把題目先給我們,要想點關東士子,文章得讓人服氣..”
薛白微微皺眉,看向高適。
有一瞬間,他察覺到對方沒那麼興奮了。
說來,高適所求的若是一個公平應試的機會,只怕緣木求魚了。
在這世道下,他們能做的就是謀出前途,再圖改變。
天寶七載的春闈定在二月初九。
而在二月初五,薛白便從楊釗手中得到了進士科的試題。
“去歲禮部侍郎李巖被你們鬧得罷免了,今科由禮部尚書崔翹親自主考,另外是吏部侍郎達奚珣,還有我,以御史中丞之名覆核,但說到底,最後還是右相在把持。聖人要點你為狀頭,你莫寫得太差了……”
交代了好一會兒之後,楊釗遞過了試題,倒是頗為詳細。
帖經他們不需要;策問題有五道,問的錢糧財賦相當;最重要的是詩賦,詩題是《龍池春草詩》和《鑑止水賦》。
薛白雖然得了聖人承諾,倒也不敢託大,準備起來。
他從來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不擇手段也要謀到這個狀元。
轉眼到了春闈日。
這一整夜,顏嫣未曾閤眼,腦子裡想的都是自己給薛白寫的詩賦,迷迷糊糊中都在記著要以“澄虛納照,遇象分形”為韻。
先是擔心萬一被人發現了狀頭的詩賦是自己寫的,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之後她再一想,也許首先該考慮的是那詩賦到底能不能及第。
她如今身體雖好了許多,沒能休息好總覺得心慌。
最後,她乾脆爬起來,獨自走到窗前,
抬頭看著那個有點點星光的天空,合掌低語道:“齊天大聖保佑,我阿兄文場得捷,金榜題名。還有,阿爺最好還是不要去河隴。
同一片夜空下,薛白已經爬起來了,把香軟的青嵐推回到被窩裡,獨自出了門。
他身上裹著杜家姐妹送的衣袍,帶的是兩位女冠送的文房四寶,腰間掛著楊玉瑤給的護身符。
走到前院,發現杜五郎今夜又是住在薛宅客房,此時已在門邊打著哈欠,柳氏帶著薛家的幾個孩子也已經起來了,備了早食,想送他們去貢院。
“哎,也不是甚大事,你們都回去睡吧。”杜五郎揮手將他們趕回去,“我們都是坐過好幾次牢的人了,去一次考場有何妨。”
薛白卻是道:“想陪就陪著去也好。”
眾人便一起往外走去。
如同去年一樣,各個坊門已經提前開了。朱雀大街上麻衣如雪,全是舉子。
到了皇城前,與高適、劉長卿匯合,遠遠便看到元載正在激勵一群寒門士子,那都是楊黨收攏來的人才,也是往後的政治聲望。
薛白不急著去與這些人才混熟,竹紙是他造的,這就夠彼此之間有所關聯了,重要的是他得有更高的地位。
“薛郎。”
忽有人喊了一聲。
薛白回過頭看去,見是李嘉祐,遂含笑示意。
李嘉祐為人熱情,卻是擠上前來,將他拉到一邊,道:“我近來聽到一件事,恐於薛郎不利……有人說你阿爺已逝,你瞞著此事來參加春闈,若是真的,可是要影響前途。”
“李兄何處聽來的?”
“不少人都在傳,青門、國子監、鄉貢聚集的驛舍,可見薛郎果然名滿長安。”
薛白道:“謠言罷了,不必理會。”
“如此便好。”
薛白神態平靜,心中卻有些疑慮。
他昨日又見了杜始一面,得知以他們如今的實力,查不到這種傳言的來由,因為凡是聽說過薛靈之事的人都可以造謠。
若僅是如此當然也無妨,輕易便可破解。只怕背後有人操控,比如上次設計冤鄭虔私撰國史之人,他還沒能確定是誰。
當然,眼下還未有異狀。
別過李嘉祐,薛白才回過頭,杜五郎已拉了他一下,小聲道:“我方才又聽到有人說,我準丈人過世了。”
說來,杜五郎因為薛三孃的關係,對薛靈的觀感可能還更好些。
薛白只好附耳道:“過世與否,你我還能不知嗎?”
“那是有人在亂說,你記得嗎,崔尚書曾經想要嫁女給你,還讓我阿孃牽線。”杜五郎道:“你拒絕了。”
“我拒絕得很委婉,不至於因此得罪他,且他與你阿爺交情還不錯。
此時沉重的安上門緩緩開啟,三千舉子先步入皇城,一路過了諸多衙署,直到禮部院。
薛白與杜五郎在此分開,考明經與旁的科目的往禮部正北處,薛白考進士科,則在禮部南院。
參考進士計程車子有七百餘個,分排站定,待小吏喚到名字便手持文牒依次上前,搜身入場。
薛白等了許久,正好又見到了李嘉祐被喚上前。
“摸我?!”
李嘉祐不愧是世家子弟,反過來喝罵了那些小吏。
“自入皇城,查我家狀、物件便罷,爾等胥吏動輒呵斥侮慢,竟還摸我身軀?將我六尺男兒當作貢品一般,簡直有辱斯文!”
“那你別考啊!”
“我考。”
李嘉祐還是進去了,因為他家境雖好,兄弟卻多,沒有門蔭。
如今這世道,有門蔭的還是看不起科舉的,認為這些人四處行卷獻媚於人,不作經世文章,專雕微末詞章,沒有君子之風。
薛白等了許久,終於輪到了他。
入了門,前方是座豁然開朗的庭院,兩間廡房相對,他在吏員的吆喝指引下,走進了一間廡房在位置上坐下。
簾子還未放下來,周圍計程車子們都在忙著把一應物件擺放好。
望向庭院當中,能看到禮部尚書崔翹在香案後正襟危坐,臉色十分凝重。前幾次的科舉都是禮部侍郎李巖主考,也就是去年的野無遺賢案,使得崔翹連著親自主考了兩次。
薛白正在放簾子,隱隱聽見不遠處有舉子對他議論了起來。
“那便是薛打牌了。”
“聽聞他阿爺已經死了,竟是不守孝,前來參考。”
薛白也不理會,忙著自己的事,將文房四寶擺上,毯子鋪好。
漸漸地,眾舉子都坐下,禮部南院安靜下來。
隨後,知考策官高聲喊道:“開考!”
與此同時,柳湘君正帶著薛家幾個孩子等在禮部南院外,伸長了脖子往裡看。
“大娘子,你先回家歇著吧。”薛庚伯道:“老奴在此等著就可以。”
“無妨,我想多等一會兒,心安。”柳湘君喃喃道:“六郎最是想當官的。
人群中有一個畏畏縮縮的身影擠過,因踩到了旁人,而引起了喝罵。
“借過,借過,我兒在裡面考進士……..”
薛庚伯聽得這熟悉的聲音,回過頭一看,愣了愣,驚呼起來。
“阿郎!”
“阿郎,你可算回來了!”
隨著他這一聲喊,薛家幾個孩子紛紛回過頭來,表情各異。
薛三娘還沉浸在與杜五郎訂婚的羞澀當中,忽然一見到許久未見的阿爺,先是震驚,再是恐懼、退縮,之後感到了慚愧、痛
苦,忍不住哭了出來。
“別過來!”
薛嶄幾乎是下意識地喊了出來,一把拉住薛庚伯,幾乎將這老奴拉倒在地。
他發了瘋一般去推自己的兩個兄弟,喊道:“你們也別過去!”
柳湘君已經呆住了,正不知所措之際,卻見薛靈被人拉了一把,轉身要走。
“阿郎?”
“薛靈!你欠我的賭債!”
場面因此有些混亂起來。
不遠處,老涼臉上粘著花白的鬍子,彎著腰,作老年文士打扮,目光則迅速掃視著。
忽然,他眼神一凝,盯住了一個鬼鬼崇祟的瘦削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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