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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別院。

李亨負手踱步,眼中憂慮重重,好不容易見張汀回來,連忙問道:“丈人可邀到薛白了?”

“沒有。”張汀亦有些惱意,“我阿爺乃聖人表親,薛白竟連他的面子也不給。”

“唉。”

“殿下何必如此緊張?盧杞被貶了正好,沒人找出那些死士,眼下這一劫至少已過去了。”

“你懂什麼?”李亨無意識地叱了一句,“引而未發,比當場揭穿還要可怕,兩個死士在薛白手中,裴冕亦死於其手,愈晚事發,其禍愈烈。”

張汀瞥了一眼躬身在一旁的李靜忠,悠悠道:“不如殺了他算了。”

“當初沒殺成,眼下還如何殺,萬一引得不可收拾。”李亨緊緊握拳,忍住了心中的怒意,方才道:“唯有不惜代價也要拉攏他。”

張汀不怎麼喜歡李亨那許多兒女,問道:“為何聖人不肯讓三娘下嫁薛白?也許是三娘沒說她想嫁。”

“不,聖人是疑我,他就是認為我與義兄暗藏死士於長安,想再次打壓我,自是不容我拉攏楊黨。”李亨道:“要洗脫我與義兄的嫌疑,栽贓雜胡本是好辦法,但雜胡聖眷太隆,只好退一步,以皇甫惟明結案,可此事又須有薛白相助,成了死結啊。”

這就是沒有聖眷的結果。

雜胡、薛打牌、索鬥雞遇到更難的局面,或萬事不做,或獻寶,或認錯,就能輕易過關,只有他這個太子不行,是真的一點聖眷都沒有。

這邊還在嘆氣,已有宮人匆匆趕來。

“聖人口諭,召太子興慶宮覲見。”

李亨一聽臉色就難看下來。

他太瞭解自己這個父皇了,想要見他,那就絕對不是好事。

果然。

到了興慶宮,只見陪在李隆基身邊的就沒有一個忠正能臣,只有李林甫、安祿山。

“兒臣見……”

“免了吧。”李隆基已擺了擺手,淡淡道:“虛禮就不必行了。”

這些年,他只對李亨如此,認為這兒子嘴上的問安都是虛假的。

李亨只好起身,老實侍立在一旁。

只見今日勤政務本樓中難得沒有歌舞,也許是雜胡述職時作些醜態,就能逗得這昏君開懷大笑吧。

此時若對比這一對父子,會發現他們從外表來看,彷彿年歲相差不大。

李隆基雖年老,看起來卻精神奕奕,神采飛揚;李亨卻比實際年紀看著衰老很多,透著一股垂垂老矣之氣。

這個太子,長得就是一副很著急想要繼位的樣子。

只是看了兒子一眼,李隆基心情已略有不快,道:“繼續談,裴冕的案子說到哪了?”

“回聖人。”李林甫答道:“老臣已查清,此前之所以冤枉了薛白,確是因臣心中先作了推測,以此查證。”

“右相有何推測?”

“薛白曾獻軍器助王忠嗣……”

李亨當即打起精神準備應對,心道索鬥雞果然如此。

鬥了這些年,彼此都是知根知底。

然而,索鬥雞這次竟是沒有咄咄逼人,說到最後,反而道:“老臣仔細查訪,卻發現此案確與王忠嗣無關,他身在隴右,不可能使手下勁卒做到如此不留痕跡之地步。”

“右相以為是何人所為?”

“臣無能,未查到任何線索,請聖人責罰。”

李亨聽著,忽感到一陣寒芒刺來,登時如墜冰窟,身子僵硬。

他發現自己準備好的說辭,一瞬間變得全無作用了。索鬥雞沒指證他,聖人也未叱罵他,如何辯?

似乎只有片刻,又像是過了很久,李隆基爽朗而笑,叱罵道:“十郎這是有怨氣啊,你女婿被朕杖責了,你就撂挑子,是吧?”

“臣絕無此心。”李林甫道:“元捴咎由自取,臣斷無怨言。確是無能,未能查到線索。”

李亨先是聽那“女婿”二字差點以為薛白已被索鬥雞先搶為女婿,其後回過神來,暗想索鬥雞何時真查過案,從來都是構陷而已。

李隆基眼見把索鬥雞嚇得不敢行構陷之事,亦覺這次打壓得有些過了,道:“放心大膽查!不論查到誰,朕絕不追究伱。”

“臣斗膽請聖人另選高明……”

~~

東市,澄心書鋪。

姜澄臉上的笑意多了許多,手也不是籠在袖子裡,而是捧著一疊紙。

“郎君請看,這是漚了十日之後造的竹紙,紙質比上次又有所提升,還有這張曬得更久些。”

“該還能有所進益。”薛白道。

即使已是十分不錯的紙質,要得他一句誇讚卻很難。

“若漚得久、曬得久有用,便往更久了試試。”

“郎君放心,那一池竹料還漚著呢。”

薛白道:“今日來還有一事問你,你可願到將作監任職?”

姜澄吃驚,連忙表了忠心,道:“我是郎君的家僕,願為郎君效勞。”

“你是楊家家奴,如今國舅拜相,正是要普及竹紙、大施拳腳,可在將作監為你謀個差事,只需說是否願意。”

“郎君,可你這生意不賺錢了嗎?”

“多少總歸是有賺的,豈有志向重要?”

薛白見姜澄不因查德前途而忘乎所以,心中有數。

等到他準備離開書鋪,卻見門外站著一個氣質溫潤的年輕人,正是李泌。

兩人對視一眼,頗有默契地笑了笑,薛白問道:“到書坊逛逛,還是去喝杯茶?”

李泌雖有心一觀竹紙的工藝,今日來卻有秘事要談,不便在工匠身邊走動,遂道:“我請薛郎品茶,如何?”

“卻之不恭。”

說是品茶,兩人一路出了春明門,到了長安東郊的一處農戶家中坐下,卻根本沒有茶葉。

李泌也不在意,摸了幾枚銅錢買了幾個梨,就藉著農戶家中的陶釜煮梨水喝。

他不急著說話,從容不迫地做完了這些瑣事,方才問道:“可是老涼、姜亥殺了裴冕?”

“嗯。”

李泌道:“皇甫惟明問罪時,我們保下這批老卒,原是作為證人,揭露王鉷盤剝軍屬一事,未曾想,致於如此地步。”

“先生認為當如何解決?”

“薛郎欲如何解決?”

薛白道:“我的想法,你肯定不認同。”

“廢儲必招致國本動盪。”

李泌沒有任何焦慮之態,拿蒲扇輕扇著爐火,雲淡風輕道:“殿下做錯了許多事,好在時日還長,人力所不能解決的,歲月可以,你以為呢?”

薛白明白他的意思。

李隆基看起來壽命還長,很多事不必著急。李亨、李林甫的爭鬥其實是著相了,完全可以淡定一點。

說來,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盛世朝堂,若人人能如李泌這般平緩淡泊些,就能解決很多問題。

“看來,我比你更理解李亨的所做所為。”薛白道,“肉眼可見,他一定活不過聖人,若依著你這‘時日還長’的辦法,豈能有翻身的一日?”

“此言,過於惡毒了。”

“好在只是言語上的惡毒?”

李泌揮動蒲扇,掃掉這些機鋒,頗誠懇地說了些心裡話,道:“我自視甚高,以輔國為平生志向。如今襄助殿下,非為讓殿下重用我,凡事依我的辦法而為,而是看如何作為對江山有益。薛郎以為,大唐換誰為儲君能夠更好?”

薛白道:“讓你一步,我暫時不與你爭這些。”

“多謝。”李泌道:“今日來,殿下希望我能勸你與東宮言歸於好。”

“先生也想當媒婆,勸我娶和政縣主。”

“上善若水,你既不願,壓迫你只會適得其反。”李泌道:“你曾獻軍器於隴右,想必不希望看到西北換將,局勢動盪?”

“嗯。”

“那我來便是與你說,朝中這些爭端真該緩一緩了。”說到這裡,李泌指了指還在燒的陶釜,道:“水快乾了,再燒,就要裂了。”

薛白問道:“我沒有軍情戰報的來源,不知石堡城一戰如何?”

“正緩緩圖之。”

李泌熄了爐火,道:“王將軍穩紮穩打,不忍士卒傷亡慘重,因此,雖有利器,攻城進展並不快,好在戰果有。吐蕃為援石堡城,遣大軍深入河隴屯區奪麥。隴右節度副使、都知關西兵馬使、河源軍使哥舒翰領兵應對,不久前,哥舒翰命王難得、楊景暉等人誘敵,設下埋伏,殺得五千吐蕃精銳騎兵匹馬無回。此戰,哥舒翰威震吐蕃,火速遣部將高秀巖、張守瑜返攻石堡城……”

當今大唐確實是名將如雲。

薛白問道:“如此,還未攻下石堡城?”

“還在等訊息傳回。”李泌道:“當此時節,本不宜因朝中一些捕風捉影之事,而壞了邊鎮大事。”

薛白問道:“先生可有想過?如今朝中這些捕風捉影之事,正是為了等王忠嗣大勝歸來,給他一個‘獎賞’。”

他真是什麼話都敢說。

但李泌又何嘗沒有這種憂慮?方才那番話裡的意思,已透露出了一點關鍵資訊。

隴右節度副使哥舒翰,已經能夠接替王忠嗣的隴右節度使了。

“我想過與否不重要,眼下可否請薛郎莫要節外生枝。”李泌道,“將老涼、姜亥,以及裴冕留下之物安置妥當?”

“好。”

頗為乾脆的一句回答,李泌稍微鬆了一口氣,算是達成了今日的第一個共識。

李亨對此事很憂慮,但他這般簡簡單單就談好了,他認為越簡單的辦法,錯得越少。

有條不紊地把陶釜中的梨湯盛出來,分與薛白,李泌又問道:“聽聞你前幾日去了右相府,可是有喜訊了?若成親,務必邀我。”

“沒有,哥奴本打算炮製罪證構陷王忠嗣,我勸住了。”薛白飲了一口梨湯,比茶好喝,繼續道:“這般說雖然像是在與你吹牛,但此事是真的。”

“答允了右相哪些條件?”

“簡單,不與他爭太多權,只爭一點點。”

李泌笑問道:“裴冕案,右相打算如何交代?”

“我不知道。”薛白臉皮厚,沒顯出半點不妥之色,“哥奴自有打算吧。”

李泌點了點頭,道:“國舅拜相了也好,能多做實事,於社稷有利。”

薛白道:“我也是這般想的。”

這場談話雖沒有如李亨所願完全拉攏薛白,但李泌至少說服了薛白讓楊黨不再對東宮過於逼迫,以免西北動盪。

李泌唯有一點想不通,覺得太過順利了。

他很快就明白了這是為何。

~~

是日傍晚,李泌回到宅中,竟發現太子來訪,不由十分訝異。

“殿下如何能來此處?”

李亨臉色很憂慮,開口滿是苦澀之意,道:“因聖人命我查裴冕一案,特來向先生問計。”

他詳細說了今日在興慶宮的諸事。

李泌有一瞬間的失神,腦中迅速思考。

他以最快的速度,考慮過了牽扯此事的每一個人的立場。

楊黨要的最簡單,在朝堂上立足而已,因此薛白很快就答應了今日的請求,可見是願意保王忠嗣;右相府則是出了一條毒計,想逼太子自罪、或罪於王忠嗣。

“殿下,聖人已經確定是殿下所為了。”李泌鄭重道:“右相此舉,幾乎是挑明瞭說,人是東宮派人殺的,且聖人信了。”

“但不是。”李亨道:“那殺手不是我派的,是薛白……”

“回紇人是東宮臣屬;老涼、姜亥亦出自東宮門下。殿下已無法向聖人自證,事到如今,心知肚明,只看殿下如何表態、聖人如何處置。”

“何意?”

“殿下要我直說?”

“你說。”

“好,聖人要的不是查案,而是一個理由,一個罷免王將軍或處置殿下的理由。”

“哈?”李亨大笑,怒道:“我就知道,我說是胡兒殺的,他不信;索鬥雞說是薛白殺的,他還是不信。為什麼?因為他心裡早有答案,一說是我殺的,連證據都不要了,連臉都不要了!裝都不裝了!”

李泌默然。

事實很殘酷,但確實如此。

臣子們各懷心思地炮製證據,到最後發現,天子就是不想聽別的結果,等了一個多月,只等最後罪名落到東宮頭上。

局面很糟糕,但李泌開口,卻是道:“殿下,眼下並非最壞的情況。”

“先生有何高見?”李亨大喜。

“右相若對付王將軍,則聖人必除王將軍。但右相對付殿下,聖人卻不會廢了殿下……”

聽到這裡,李亨已經預感到他說的話自己不會愛聽了。

果然。

“殿下只須與聖人坦誠即可破局。”

“坦誠?先生可想過我會如何?”

“泌願以性命擔保,必不至於廢儲。”

李亨僵住了。

他明白李泌的意思,他坦誠受罰,聖人的猜忌便可大幅減小,削弱東宮的手段則不至於太激烈。

打個比方,可能聖人原本要王忠嗣交出四鎮兵權,如此一來說不定還能保留一個河東節度使之職以維持平穩。

代價是什麼呢?

是將太子之罪公之於眾,讓一國諸君失去威嚴,甚至從此就被軟禁。

李亨知道那昏君是如何想的,想活得長長久久,能活到兒子都死了,直接傳位給皇孫更好。

只怕連李泌也是這般想的,所以才能說出“並非最壞的情況”這種話來,聽得他心裡發涼。

那是失望的感覺。

“先生……不能助我查出真相嗎?”

“殿下分明看得清。”

李亨搖了搖頭,轉身便走。

他不可能去認這個罪,甚至那些人本就不是他殺的。但他也明白,指證任何人是兇手,聖人都不會相信。

好在,他也有辦法破局。

~~

是夜,張汀忽聽得呼喊,趕到院中一看,只見李亨竟是端起一盆井水澆在自己身上。

“殿下?!”

眼下已過了中秋,最是容易風寒入體之際。

李靜忠亦是嚇得不輕,匆忙去搶來一張小毯給李亨披上,哭道:“殿下為何如此?!殿下的身體可是國本啊!”

“人不救我……我自救。”李亨牙關打顫,抱著毯子,喃喃道:“我不會中他們的圈套,我不查不認……他們奈我何……我是儲君,還能無故廢了我不成?”

張汀當即明白過來,連忙吩咐道:“快,請御醫,殿下病了!”

“是是,殿下病了……”

~~

十數日間,薛白似乎與朝中諸事無涉,卻多了一個習慣。

他偶爾會去找李泌聊聊道法,實則是打聽西北戰報。

但李泌似乎也失去了訊息來源,對攻石堡城的進展並不清楚,只是日漸憂慮。

一轉眼就到了十月,西北終於有一個驚天動地的訊息傳回長安,很快,滿城皆知。

“高仙芝橫穿險峻,奇襲小勃律國,一戰滅國,俘虜小勃律王,及其王后,也就是吐蕃公主。拂菻、大食諸胡七十二國皆震懾降附!”

小勃律一介彈丸小國,倚仗著地域偏遠,山川險峻,敢叛大唐而歸吐蕃,隔斷西域二十餘國與大唐的聯絡。

遂有大唐將士千里奔襲,神兵天降,雖遠必誅,大展國威。

可想而知,聖人是狠狠地出了一口惡氣。

在這個金秋,長安所有人談論的都是西域這一戰,評點著那一個個名將。

高仙芝相貌俊美,有勇有謀;李嗣業擔任先鋒,一柄陌刀所向無敵,浴血殺到小勃律王面前;封常清以布衣出身,運籌帷幄,排程有方;監軍邊令誠也是吃苦耐勞……

這等氛圍中,薛白卻知王忠嗣處境不好過。

此前未能攻下石堡城,若王忠嗣在此時節才攻下,難免要讓人說是故意拖延,直到眼紅高仙芝立功;若還不攻下,則顯得太過無能。

沒辦法,誰讓聖人最猜忌他,被攻訐而治罪是早晚的。

而東宮顯然是打算不作為了。

薛白也只能盡力,看楊黨到時能保到什麼地步了。

就在長安這種氣氛中,當他再一次找李泌要訊息,李泌卻給他看了一封抄錄來的奏章。

“這是?”

“薛郎看吧。”李泌嘆息,難得顯出焦躁之感來。

薛白還是初次見他亂了道心。

紙上的字很漂亮,李泌書法放逸,有神仙風骨,但紙上抄錄的內容卻讓人皺眉。

“文臣為將,怯當矢石,不若用寒畯胡人;胡人則勇決習戰,寒族則孤立無黨,陛下誠心恩洽其心,彼必能為朝廷盡死……”

薛白看得皺眉。

李泌起身踱了幾步,到門邊負手看著青天,喃喃道:“此為右相奏言,請聖人將諸道節度使盡用胡人。”

“盡用胡人?”

薛白良久無語。

都說李林甫能任相十餘年,是大唐的能臣,能臣卻能想出這種主意。

“邊將盡用胡人,蠢得沒邊了。”

“問題是,聖人認為大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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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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