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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坊在皇城西南,乃達官顯貴們雲集的地方,王鉷的新宅就在此處。

王鉷乃庶子出身,舊宅在長安城最南的安樂坊,屬於窮地方。這新宅則是剛落成,金碧輝煌,連水井的欄杆都用寶鈿所制。

值得一提的是,宅中有一座“自雨亭”,是他請西域拂菻國的工匠建造,他每走進去坐下,亭簷上就會有水瀑流下,哪怕是炎炎夏日,亭中依舊清涼如秋。

王鉷還在家宅旁邊建了使院,他身兼二十職,每日持公文請他批閱者絡繹不絕。

這日,他卻無心這些公務。

“右相說他入宮去平息事態,這事態反而越鬧越大了?”

裴冕上前小聲提醒道:“恐怕是右相太低估了薛白。”

王鉷此前對薛白關注不多,不由疑惑,問道:“一豎子,有這般大的能量?”

“豎子背後還有主使。李適之自請貶謫外放,右相的雷霆手段使不出來;長安城內所謂‘春闈五子’聲勢愈造愈大;杜甫接連作名篇以表野有遺賢;鄭虔奏請覆試……這一切的背後,皆出於薛白與幕後之人謀劃。”

“何以見得?”

“昨日豐味樓大堂上掛了一幅畫,引不少人圍觀。我亦帶畫師去臨摹了一幅,請王公過目,落款者名為韓愈。”

王鉷看著裴冕緩緩展開一幅卷軸,待見到那唯妙唯肖的紫袍官員,他目光一凝,臉色複雜起來。

總算是知道為何右相入宮之後事態反而不可收拾了。

他背過身去,揮了揮手,示意將畫收起來。

“此畫對右相的嘲諷著實太過分了。”裴冕道:“他們根本就是故意的,既提高了聲望,又挑明瞭與右相之間的私怨,如此一來,右相要出手對付他都束手束腳。”

王鉷回過身來,一臉嚴肅,道:“是右相怕草野之士妄言,才讓我主持科考落黜他們。如今鬧成這樣,後果卻要我來承擔不成?”

裴冕懂他的意思。

王鉷沒有李林甫那麼嫉賢妒能,對這些事不太感興趣,近來正忙著為聖人上貢,不想沾染是非。

“王公,不如這樣吧?”裴冕低聲道:“只消把那所謂的‘春闈五子’給……”

他伸手在空中劈了一下。

王鉷眯著眼看著,搖了搖頭。

“沒人會懷疑是我們做的。”裴冕道:“只會認為是右相所為。”

“為這種事惹一身麻煩,不值當。”

今科雖是王鉷負責對試,只要聖人知他是奉李林甫之命行事,即便真查出舞弊而覆試了,他雖有損失卻傷不到根本。

反倒若是動手殺人,被查出來,卻會與李林甫反目、惹聖人忌憚……

裴冕見王鉷神色,當即明白過來,右相一系這是打算暫時妥協了。

該除掉的麻煩楊釗已經除掉了,誰中進士反而沒那麼重要。

天寶二載也曾覆試過,傷不到相府根基,但若與薛白鬥下去,事鬧得太大,反而會讓聖人覺得這個宰相不好用了。

“阿郎,右相府使人來了,召你與裴御史過去……”

~~

李林甫放下手中的畫卷,臉色難看至極。

但越是這個時候,他越得冷靜下來。

得揣摩聖人是怎麼想的,聖人看到這幅畫,會有些不高興,但若貴妃說喜歡呢?

若興沖沖告到宮城,之後場面不難想到的……

“豎子猖狂,敢使人畫朕打骨牌?!”

“聖人息怒,小子無狀,因哥奴為我侍牌,太過得意,遂與畫師說夢到與神仙打骨牌讓他畫。”

“原來如此,不知道的誰能看出這是聖人?還當是神仙呢。”

“嗯,這般一看,此畫竟還不錯,將朕與貴妃畫得很有氣韻……”

李林甫微微一嘆,心知到時只會鬧得人盡皆知,朝野取笑。

再一想,他知薛白就是故意激怒他。

眼下所有士人都在看熱鬧,不論他怎麼回應,事情只會越鬧越大,萬一壓不住而讓聖人覺得麻煩了……後果就不堪設想。

相比聖人的心情而言,科舉名額反倒是小事。

平息了怒火,他目光看向畫卷最後的那枚落款,喃喃唸叨。

“韓愈?”

追查良久,薛白幕後之人終於開始浮出水面了。但為何冥思苦想,始終未能回憶起朝堂上有過這樣一個人物?

許久,王鉷與裴冕到了。

李林甫先問裴冕,道:“豐味樓掛的那幅畫,你如何看?”

“右相,下官見了真是怒不可遏,薛白欺人太甚!”

“無妨。”李林甫帶著些豁達的笑意道,“本相問你,對落款之人如何看?”

裴冕沉吟道:“想必薛白所為皆出自韓愈指點,無怪乎能寫出那般詩詞。僅看那幅畫,此人書畫技藝高超,畫景肆意揮灑,畫人細膩精巧,且畫風一脈相承,可見工筆深厚。書法亦是了得,雖不如張旭、顏真卿,亦可謂大家。”

說著,猶豫了一下,他繼續道:“此人出手,一幅畫彷彿戲謔之作,對右相名聲卻十分有礙,心機深沉啊。”

“本相不在意這些虛名,要找出他來。”

“怪的是,如此人物,為何籍籍無名?還有一個細節,他沒有印章,該是化名。”

“伱查。”

“喏。”

李林甫愈想愈忌憚,心中主意愈定,開口向王鉷吩咐起來。

“草地裡的雜草都已經除了,眼下狂生們鬧得厲害。在他們揭破洩題之事前,允了覆試。”

“右相?”

“我意已決。”

當日王鉷正是預料到這情形,故而堅決不放元結等人,要借李適之案立威。此時堆了滿腹怨氣,卻無話可說,只好恭敬應下。

正此時,有吏員匆匆趕來,稟道:“阿郎,舉子們聚集起來了,怕是要鬧事了!”

~~

“春闈五子來了!”

國子監,眾舉子們轉頭看去,果然見五名男子走出太學館。

當中一人卻不是元結,而是更年輕的薛白。

“諸君肅靜,聽我等一言。我等既求覆試,可聖人若問原由,諸君能回答嗎?”

“科舉不公,布衣無一人及第!”

“這不是理由,朝廷要看的是證據。”薛白朗聲道:“我老師顏公乃長安縣尉,今已找到宮闈洩題的證據。今日便要呈與御史臺,請諸君隨我等前往,一睹朝廷查清真相的過程,堂堂正正要求覆試!”

他是第一次當眾主持此事,卻是甫一開口就給出瞭解決辦法。

少了幾分熱血,多了幾分沉穩。

對於眾舉子們而言,卻是鬧了許多日之後,終於看到了勝利的曙光,紛紛振奮,揚臂歡呼。

“後面的聽到了嗎?有證據了,覆試!覆試!”

“已查到證據,覆試在望!”

“我等不必鬧事,往御史臺一睹結果即可!”

“……”

春闈五子維持著秩序,領著舉子們往皇城而去。

一路上,他們高唱著杜甫的新詩。

這詩杜甫早已醞釀了不少句子,原本打算及第之後述志。經此一事,氣憤之下寫成了一首長詩,起名為《奉呈聖人二十二韻》。

“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

“聖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

“……”

詩聲琅琅,飽含著眾人的憤慨與不滿。

他們很多人其實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能及第,畢竟兩三千考生僅有數十名額。但他們要讓自己寒窗苦讀的心血得到最起碼的尊重。

從務本坊往西,行到寬闊的朱雀大街,引得無數長安百姓圍觀。

於是舉子與百姓混在一起沿朱雀大街向北,如海潮翻湧,緩緩湧到了皇城正南面的朱雀門。

城門巍峨,禁衛執戟來攔。

“退!”

“退!爾等要造反不成?!”

春闈五子並肩而出。

薛白道:“我等乃國子監生徒、各州縣鄉貢,此來非為鬧事。”

元結擲地有聲,道:“為申張國法而來!”

“退!”

“我們是讀書人,不是亂民。”

“退!”

“若將軍不肯讓我們進,那我們就在這等一個結果。”

禁衛如木頭一般執戟,只管不讓人群進皇城。

薛白等人也不急,只等著。

太陽躲進雲朵中又出來,朱雀門前人越聚越多。

身穿麻衣的舉子們像是一片片的雪花湧來,堆如積雪。看熱鬧的百姓像沙,聚集著,漸有浩瀚之勢。

杜五郎一開始很得意,偶然間回頭掃了一眼,卻被這場面嚇到了,於是過去悄悄拉過薛白,小聲嘀咕起來。

“我們會不會鬧得太大了,不好收場?”

“鬧得越大,越不好收場的人是哥奴。”

杜五郎依舊不解,問道:“這般簡單,真能讓哥奴服軟嗎?”

“難道他驅使金吾衛打殺我們嗎?”

“啊?”

薛白眼神篤定,拍了拍杜五郎的肩。

此時,有一隊官員驅馬趕來,為首者身穿深紅官袍、神情深沉,正是王鉷。

“為何聚於此地?!”

王鉷勒住韁繩,環顧著一眾舉子,喝道:“何人帶頭鬧事?!”

“我等非為鬧事。”元結昂然應道,“為大唐選才之大事而來。”

說話間,王鉷的護衛們已拔出刀來,指向五人。

五人卻都毫無懼色,連杜五郎也保持住了氣勢。

他們彼此心裡都很清楚,事情已到了可以妥協的時候。

妥協是權術中非常重要的一環。

但愈是到了妥協之時,王鉷的臉色反而愈發嚴肅,擺出凝重而嚴正之態。

“胡鬧!文章越不如人,鬧的越厲害,爾等配為天子門生嗎?!”

薛白嘴唇微揚,笑了笑。

雖沒有做到最好,比如鬥倒李林甫,但能爭取到覆試已經很好了。

在皇帝、宰相這種有著生殺予奪之權的人手底下過招,冒著隨時可能被他們生吞活剝的風險,好不容易有了結果。

也只是一場覆試而已,它本就是應該的,甚至不需要求覆試才是應該的。

無論如何,成了……

忽然,有馬蹄聲疾馳而來,一聲清朗的叱喝聲在城門前響徹。

“王鉷!敢欺我大唐英才耶?!”

馳騁而來的年輕人鮮衣怒馬,身後是清一色的膘騎衛士,威武不凡,光彩照人。

“廣平王至!”

驀地一聲喊,朱雀門前的舉子們都顯出喜色來。

“廣平王來為我們主持公道了!”

“……”

歡呼聲一片,薛白轉頭看去,眼神卻是冷淡下來。

王鉷臉色亦是陰晴不定,隱隱泛出些戾色,暗惱還不如方才直接答應請奏聖人覆試。此時東宮派皇孫來爭這個威望,讓或不讓都讓人為難。

“籲!”

李俶馬術高超,徑直奔到城門前才翻身下馬,三兩步上前,站到了春闈五子身前,攤開手,將他們護在身後,獨擋王鉷。

他作為聖人最喜愛的孫子,素以“器宇不凡,度量弘深,寬而能斷”著稱,這一幕英姿勃發,愈發得眾舉子之心。

面對王鉷這個長安人人怖懼之人,李俶亦威風凜凜,道:“見了本王,還不下馬?!”

王鉷此時才下了馬,執禮相見。

“今科春闈,由你負責對試,然也?”

“是。”

“制科無一人中榜,布衣無一人中榜,然也?”

“下官審查名次,只看文章,不看其它。”

“好!”李俶提高音量,喝道:“那本王再問你,可有人洩題?!”

“……”

薛白聽著,心知東宮已經預料到自己的謀劃了,這本就是陽謀,很容易推測。

此時顏真卿已經在御史臺準備提出證據,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東宮要搶威望更是陽謀,只能讓。

需要防的,卻是另一樁事……

~~

“阿郎!”

堂上一陣聲響,是趕來報信的蒼璧撞到了屏風。

“東宮出手了!皇孫廣平王出面,為舉子爭取覆試,現在朱雀門前已經聚滿了人,訊息只怕馬上要傳到大明宮!”

李林甫先是一喜,轉念一想卻是一驚,其後臉色複雜而沉鬱起來。

“可惡。”

他站起身,將胡凳推倒。

“世人皆罵我欺辱太子,卻有誰人知他奸險無比?我不曾傷他分毫,他卻處處收攏人心!”

蒼璧慌忙跪倒,知道阿郎這次又氣大了。

“嘭!”

有瓷器被推倒在地,李林甫已失態了。

“怪我以韋堅案大興冤獄?是他黨羽越查越多!越查越多!只有聖人懂我,這些年來,到底是誰在欺辱誰?!”

蒼璧不想聽,這些話卻紛紛湧入他耳中,讓他不想聽也還是聽懂了。

阿郎鬥不過東宮,這次怕是又輸了……

~~

“誰敢來攔?!”

朱雀門前,隨著李俶一聲大吼,禁衛們只得讓開,任這位年輕的廣平王與舉子們進入皇城。

王鉷默然退到一邊。

這一退,覆試塵埃落定。

繼天寶二載的“拽白狀元”之後,天寶六載的“野無遺賢”再次成了笑柄,但既然能稱“再次”終究算不上大事。

留給眾人談論的則是春闈五子被李適之牽連入獄、出獄後繼續為舉子倡議,還有廣平王憤而出面,這些,必將成就他們的聲望。

只論聲望,薛白知道他們還是收穫很大,雖然被東宮分潤走了一部分。

元結卻是忽然拉了他一下。

兩人避到一邊。

“皇孫此時出面,於舉子們恐怕不是好事。”

“嗯。”

“我們怎麼做?”

薛白向城門的方向掃了一眼,低聲道:“既然東宮出面了,做事做全,可把韋堅案一併了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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