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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朔二年的長安看起來跟龍朔一年的長安沒有太大的差別,如果一定要說有差別,無非是龍朔二年的雪下的更大了一些。

長安城是一座很有見識的城市,即便是碰到了這場百年不遇的暴雪,也沒有打亂長安城沿著自己固有的步伐前進。

皚皚白雪落在朱雀大街的二十四尊銅牛上,就像是給銅牛覆蓋了一層厚厚的棉被。

天上的雪還在下,大雁塔上也堆積了很多的白雪,導致這座塔也變得臃腫了一些。

不良人張小義踩著沒過膝蓋的白雪來到最近的一頭銅牛邊上,用綁著掃把頭的竹竿小心的清掃掉了銅牛上的積雪。

對於這份重新回到他手中的工作,張小義非常的珍惜,回想起自己上一份挖茅廁的工作,即便是此時天寒地凍的,他還是覺得在朱雀大街上當不良人更好一些。

他今天的工作非常的繁重,要帶著民夫將朱雀大街上的積雪全部清理到道路兩邊。

當然,他只是負責一段而已,也就是四頭銅牛的位置。

今天的工作還是很讓人頭疼的,主要是剷出來的雪沒有地方堆放了。

朱雀街邊的兩座結冰的人工湖泊上已經被堆出來了兩座雪山,這是前兩天剷雪的成績。

張小義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麼要把長安城裡的雪鏟除掉,只要等太陽出來,這些白雪自然就會融化。

反正大雪天裡,沒人願意出來,雪鏟不鏟的作用不大。

他只能在心頭滴咕一聲,是萬萬不敢說出來的,不遠處就是不良帥陳頭,要是被他聽到,說不得還要去挖一陣子茅坑。

雪是昨晚剛剛下的,蓬鬆,柔軟,清理起來不算很難。

站在他的位置上可以直接看到朱雀門,不過沒啥看頭,城裡白茫茫一片,城外也是白茫茫一片。

就在他催促民夫剷雪之餘,他的眼角出現了一片黑點,隨即就警惕的站直了身子。

看到這些人身上穿著的光板沒毛的皮襖,再加上他們胯下雄壯的有些過份的戰馬,張小義立刻就吹響了哨子。

哨子聲很響,其餘民夫瞅瞅來人,就繼續低頭幹活,遠處監督他們的不良帥也只是抬頭看一眼,就繼續坐在路邊的茶館裡喝茶。

為首的疤臉壯漢在馬上張開雙臂對張小義吼道:“官人,我們已經卸甲,弩,弓,長傢伙,重傢伙都放在城外了,至於火器這種東西我們沒有。”

張小義丟掉手裡的大號剷雪鏟子,扶著腰後的橫刀一步步走上前,一邊走一邊道:“滾下馬,最煩的就是你們這群吃人頭飯的傢伙,在西域那邊把自己弄得跟野人似的,怎麼沒死在西域,偏偏要來長安丟人現眼。

馬屁股後面的糞兜子呢?我數數啊,二十五匹馬,罰銅五百。”

為首的疤臉大漢似乎早就習慣了被不良人勒索,想都不想的從腰裡掏出一個皮口袋,從裡面抓一把金沙放在張小義的手裡道:“我們兄弟要在長安停留十天,這算是我們十天的馬糞錢。”

張小義小心的把金沙裝進口袋裡,尖著嗓子叫道:“什麼狗屁的馬糞錢,是衛生費!”

說歸說,張小義還是從懷裡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小本本,在上面用炭筆寫了一些字,扯下一張遞給為首的壯漢道:“別丟了,遇到不良人查驗就給人家看,丟了,你就要重新付錢。”

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輩的疤臉大漢接過那張紙,還裝模作樣的行了禮,這才穿過朱雀大街鑽進了旁邊的坊市巷子,看方向應該是晉昌坊的方向。

“這些刀客有錢,一出手就是金沙,銅錢都不用,這一下大食堂可就賺美了。”一個民夫把一車雪倒進路邊的松柏坑裡,還用力的把雪踩踏嚴實,能就地消化一點就消化一點,總比倒進護城河裡強。

張小義冷哼一聲道:“拿命換的錢。聽說他們在西域可是無惡不作的,不可能活得長久。”

民夫吧嗒著嘴巴道:“這些狗日的算是撈著了,數九寒天的日子裡,來一碗水盆羊肉,多放辣子,再把胡餅撕碎了丟進去,唏哩呼嚕的的一盆吃完,全身都冒汗……

張頭,我聽說大食堂的水盆羊肉一盆子要三十個錢是不是?”

張小義點點頭道:“三十個錢,別看著貴,胡餅可是不要錢的,羊肉湯也能繼續添,肚量再大也能吃飽。

劉老漢,今天除雪你也能撈到二十個錢,自己添十個錢就能去晉昌坊吃一頓水盆羊肉,別把自己弄得可憐兮兮的,好像整個長安就你他孃的最窮。”

劉老漢嘆口氣道:“這長安城裡,還真得找不出一個吃不起水盆羊肉的人家,可是呢,這吃得起是一回事,吃不吃是另外一回事。

老漢家裡人口多,還都是女子,不敢跟別人家比,還是吃俺的糜子饃饃就鹽菜來的踏實,等閨女們出嫁了,老漢就帶著老婆子把剩下的錢天天吃水盆羊肉給他吃光,然後回家等死。”

張小義見劉老漢又是老一套,這個老傢伙總是說死,死了好幾年還沒死,看樣子還能再死好些年。

中午時分,朱雀大街就已經被清理出來了,只不過來了一陣風之後,雪又開始下了。

地上又多了一寸厚的雪,張小義是不管的,畢竟,這是明天的活計,跟今天無關。

帶著一身的風雪,張小義鑽進了不良帥陳頭歇息的茶館,坐在陳頭對面,用力搓搓凍得通紅的雙手,將錢袋子放在陳頭跟前道:“還以為今天沒錢收呢,結果反倒發財了。”

陳頭找茶館老闆稱量了金沙,又看了張小義開出來的票據存根,從茶館櫃檯上支取了一貫錢,對張小義道:“八百入賬,兩百你的。”

張小義高興地把一貫錢放進褡褳裡,跟陳頭道一聲別,就匆匆的走進風雪裡,今天,他也想吃水盆羊肉。

朱雀大街上的積雪被清理了一遍之後,街上多少出現了一些馬車,張小義在風雪中又站立了一會,沒有發現來錢的目標,就興奮地去了晉昌坊大食堂。

雖然安慶坊也開了一間大食堂,而且就在跟前,張小義寧願多走好幾裡地去晉昌坊大食堂吃。

不為別的,就為晉昌坊可以不斷地續羊湯這一點,而且安慶坊大食堂的羊肉太瘦,不像晉昌坊大食堂的水盆羊肉上有厚厚一層油。

在大風雪裡幹了一早上的活計,張小義早就飢腸轆轆,他卻沒有絲毫的急躁之意,只盼著肚子能更餓一些,這樣好多吃幾個不要錢的胡餅。

晉昌坊就在眼前,門頭上那隻囂張的鎏金鳳凰,即便是大雪都遮掩不住它斑斕的顏色。

長安城裡的人都知道,這頭鳳凰羽冠上的七顆寶石,乃是陛下從皇家寶庫裡挑選出來的,每一顆寶石都價值連城。

鳳凰的尾羽上多少有了一些積雪,隨著晉昌坊不良人搖動鳳凰下的機關,尾羽就動彈了起來,很快就把尾羽上的積雪給抖掉了。

晉昌坊裡是真正的一塵不染,街道兩邊的流水渠裡汩汩淌著流水,他們清理積雪相對容易一些,只要把積雪推進水渠裡就會被流水融化帶走。

今天不是大慈恩寺開講的日子,因此,沒了那些惱人的香客跟居士,張小義熟門熟路的左拐來到了大食堂。

大食堂裡熱氣蒸騰,尤其是一丈多高的包子籠屜被掀開的時候,就有一大股白氣帶著濃郁的肉包子香味沖天而起,味道霸氣的讓人捨不得離開。

“剛出籠的肉包子,新媳婦……”張小義停下腳步,開始猶豫了。

“到底是包子還是水盆羊肉?”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思考一下。

“竹籌呢?今天天冷,吃包子送蛋湯。”

張小義瞅一瞅送的蛋湯,發現竟然是一顆雞蛋打成的厚雞蛋湯,黃白相間的,上面還撒了一把綠油油的芫荽。

不等他掏出不良人分發的竹籌,就被後邊不耐煩地食客給推到一邊去了。

賣包子的不幹了,目光不善的瞅著推開張小義的那個漢子道:“滾到後邊去,排隊。”

張小義嘿嘿一笑,掏出積攢了一個月的一把小額竹籌遞給賣包子的道:“勞煩大哥都給買成包子。”

賣包子的忙著清點竹籌,剛才推了張小義一把的食客小聲問他:“他們真的會打人?”

張小義指著牆上貼著的紅紙道:“上面寫著不得無故毆打客人,一般不會打。”

“也就是說,還是會打是嗎?”

“廢話,賣包子的都是府兵,還都是正式在冊的府兵,你要是再犯賤,他們不打,老子這個不良人都要打了,好好排隊,這裡東西好吃,就是別撒野。”

“二十個包子,吃得完嗎?”賣包子的府兵滴咕一聲就遞過來一個老大的籠屜,撿走幾個包子,把籠屜往前一推道:“吃完記得把籠屜還回來。”

張小義將一大碗漂亮的蛋湯一併放在籠屜上,迫不及待的抱著籠屜就在大棚子底下找了一個背風的地方。

一個包子拳頭大小,張小義嘻嘻哈哈的咬開一個缺口,再用木勺挖一點辣子蒜醋水灌進包子裡,這樣能讓滾燙的包子降低一點溫度。

然後就把嘴巴張到最大,兇勐的咬了下去,嘴角位置有一串油脂飛濺出去,張小義一把撈住,這可是包子的精華,萬萬損失不得。

老大一塊包子咬進嘴裡,張小義就迅速的閉上了嘴巴,不想讓一點香氣漏掉,此時,包子在嘴裡迸發出來的各種混合滋味實在是不足為外人道。

嚼兩下把包子送進肚子裡,他就迫不及待的將粘在手上的湯汁一併吸進嘴巴里。

然後就把目光放在剩下的半個包子上,他沒有急著往嘴巴里送,而是繼續挖了一勺辣子蒜醋水灌進包子,這樣吃包子對他來說無比重要,是一種信仰。

張小義看起來吃的一板一眼的,實際上,他的速度一點都不慢,二十個包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消失,而他被風雪侵蝕了一上午的身子卻正在回暖。

從籠屜上扯下指甲蓋一小片粘在上面的包子皮送嘴裡,張小義就遺憾的看著空空如也的雞蛋湯碗,他覺得自己剛才吃的還是有些快,喝湯的時候速度也有一些快,以至於沒有好好地品嚐到包子跟雞蛋湯的滋味。

抬起袖子擦試一下被辣子油浸染的嘴唇,張小義用舌頭清掃著口腔裡殘餘的肉渣,端著碩大的籠屜交給了賣包子的府兵。

就在向外走的時候高牆另一邊的學堂裡傳來朗朗的讀書聲。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

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張小義打了一個悠長的飽嗝,滿意的撫摸著鼓鼓的肚皮,自言自語的道:“我食我黍,天王老子來了都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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