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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眾期待的救星,湘東王蕭繹到底還是等到了麾下王僧辯攻破長沙城,斬下不聽話侄子蕭譽腦袋的好訊息。首級傳到江陵,蕭繹令送還長沙下葬。

蕭繹宣佈了先帝已經駕崩的訊息,用檀木琢刻死去老爹的雕像,供奉在百福殿,時不時恭謹地問候一番。

他不承認三哥蕭綱新帝登基的年號大寶,仍然稱今年是太清四年。

笑話,叛軍所立的傀儡豈能作數。待平叛成功,自己將會無可爭議地承繼大統。

陳霸先也只能讓全軍陪著重新舉哀一次。

理由就說上次出征匆忙不夠正式。這次祭品所用的牛豬羊的規格更加高階,令記事參軍趙知禮做一篇祭文,把叛軍再痛罵一頓。

形式都可以由著蕭繹來,只要他肯起兵討伐叛軍就好。因為光靠罵,是罵不死叛軍的。

蕭繹將平叛檄文移送四方,陳霸先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起兵了。

蕭氏諸藩合力,實力遠遠凌駕在叛軍之上,必能救民於水火之中。自己也可以打回吳興,救出妻兒。

結果老蕭家的做法,立刻讓陳霸先開了眼界。

鄱陽王蕭範率數萬人馬討賊,尋陽王蕭大心令徐嗣徽率二千人築壘稽亭,當成敵軍堵住。

因為蕭範曾經派部將侯瑱率精兵五千,幫助他要攻打的對頭,兩邊就此結下了仇怨。

蕭範不像蕭繹那麼手黑,沒能狠下心攻打同族,結果數萬人的軍隊糧食斷絕,餓死眾多。自己也憤恚交加,疽發於背,活活氣死了。

江東殘破,唯有荊州、益州所部完整,實力依然強大。

太尉、益州刺史、武陵王蕭紀派兒子蕭圓照率兵三萬出川,受湘東王蕭繹節制。

蕭紀很瞭解自己七哥的為人,囑咐兒子一定要聽七叔的指揮。

蜀地軍隊順流而下,行至巴水,蕭繹的命令到了:蕭圓照授信州刺史,令屯軍白帝城,不準繼續前行東下。

看來蕭繹還是不太放心自己的八弟。

種種匪夷所思的行為,讓陳霸先一陣眼花繚亂——不是明明發了檄文,要一致聯合討伐叛軍麼?

此時北朝也發生了一件不小的事情,東魏的皇帝禪位給了權臣高洋,國號改為北齊。

不管是叫東魏,還是叫北齊,對蕭氏諸王來說,遠在江北的敵人,肯定不如身邊的兄弟來得威脅要大。

陳霸先有點吃不準當前的情況,到底還能不能起兵響應了。

蕭氏同族都彼此提防,自己一個外人,發兵很可能被當作某一方的派系,遭到莫名其妙的阻攔和打擊。

前車之鑑擺在那裡,陳霸先還是小心謹慎起見,審視周邊各個勢力和自家的關係。

先看南康郡附近。

衡州刺史是從成州刺史轉過來的王懷明,前年討伐元景仲時有過合作,關係不錯。

廣州刺史蕭勃,是自己捧起來的,軍事上沒有能力,會拖後腿做些小動作。

湘州刺史,新任長沙王蕭韶是蕭繹所封,屬於己方勢力。

荊州是蕭繹的大本營。

郢州是蕭繹接下來東進的必經之路,不用自己來操心。

再看轄地交州附近。

交州位於南部最西端,算是化外之地開發得最好的州郡。

交州的南面雖然還有愛州、德州、利州、明州,都是蠻荒未開墾之地,自己討伐李天寶的時候去過,人口稀少不服王化,羈縻而已。

沿海一路往東,黃州、越州、合州、崖州、羅州、高州,俗稱百越之地,都是俚、僚人的聚集之地,與中央相隔太過遙遠,常年保持半獨立的狀態,不太關心中央之事。

等等,此人為何會駐軍自己的北面,其中只怕別有緣故。

陳霸先說的是高州刺史李遷仕。

根據南野傳來的情報,他率領一支軍隊,佔領了南康郡北面四百多里外的大皋口,正好擋在自己預定的進軍路線上。

臺城陷落已有一年,李遷仕赴援無果,怎麼也該撤回轄地了。

高州距大皋口二千里,糧道漫長,李遷仕帶兵駐留不回,他究竟是想幹什麼?

想起蕭勃當初勸阻自己討賊時,曾經說過:河東、桂陽相次屠戮,邵陵、開建親尋干戈,李遷仕許身當陽,便奪馬仗。

當陽公是尋陽王蕭大心最初就藩的封號,李遷仕是尋陽王的人?

陳霸先思考一番,要試探出李遷仕的真實意圖,其實並不困難。

他定下以退為進之策,後撤一百五十里,修繕崎頭古城,將自己的治所遷了過去,退回到剛出大庾嶺的位置,放一個空蕩蕩的南康郡在那裡。

如果李遷仕一片忠心討賊,對於此地應該是毫不動心,揮軍北上才對。

要是他反而乘機南下,就說明……

數日後,李遷仕毫不客氣地派遣部下一千人,由驍將杜平虜率領,南下來到灨石,叮叮噹噹築起城來,名為魚梁城,距南康郡兩百里。

狐狸尾巴一下子就露出來了啊。

陳霸先輕蔑地一笑,指名麾下的勇將道:”文育,你領兵二千,去會一會這位杜平虜。如果他的城快造好了,我們就接收下來吧。”

三百五十里路程,周文育帶兵日行七十里,於五日後急襲了杜平虜。

正忙著堆土砌牆的工程隊倉促之間來不及拿起武器反抗,又見素來勇猛的自家主將帶領親兵上前迎戰,卻沒能在敵將手裡討到分毫便宜。

對方人數比己方多了一倍,於是工程隊落荒而逃,將快要建好的城池拱手讓了出來。

李遷仕本想撿個便宜南康郡,不想反倒吃了個大虧,免費建了座魚梁城送給陳霸先。

他不肯善罷甘休,整頓人馬復來奪城,要替自家的驍將報仇雪恥,挽回面子。

結果李遷仕不但沒有挽回面子,還栽在了一個女人手裡。

而且是拖著侯勝北一起下水,害得侯勝北一輩子在某個女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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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殘暑未消,侯勝北像條死狗一般,躺在自家門口的樹蔭下。屋裡熱得像蒸籠,讀書只怕是要讀出三花聚頂,五氣朝元的境界。

阿父、曉叔、還有大壯哥離開快有兩個月了,頗有些思念他們。阿母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據說就快要生了。

他閉著眼睛想,會是個弟弟還是妹妹呢?自己馬上要當兄長了啊。

正迷迷糊糊間,突然被人踢了一下,還沒睜開眼,又捱了一腳。

“哎喲,誰踢我?”

”小郎君,我以為你在睡覺,就踢醒你囉。“是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甜甜的。

侯勝北一肚子火不好發出來,一個翻身爬了起來。

只見此女頭戴一塊五彩頭巾,梳起的黑髮上插著多根銀簪,像是頭上開了把摺扇。耳朵戴環,手腕戴鐲,脖子掛著銀項圈,稍微一動就叮鈴噹啷一陣清脆響聲。

上身穿一件無領無扣的湖藍色對襟衫,下身穿著不到膝蓋的黑紅相間短筒裙,露著兩條白生生的大長腿――剛才就是這兩條腿踢的他。

兩隻眼睛笑眯眯地彎成縫,正居高臨下地瞅著他。後面跟著兩個打扮差不多,臉上紋面的俚女侍衛。

“小郎君,你家巴雅可在家?”(注1)

“什麼爸呀媽的,你哪位啊?”他知道這是更南面一些的俚人裝束打扮,侯家也有俚人的血統,倒也不覺得詫異。

“就是你阿爺呀。勞煩小郎君通報,說高涼郡的小英前來拜會囉。”

“高涼郡到我們這裡相距一千兩百里,那麼大老遠的,過來拜訪作甚。”

“喲,小郎君的算術恁得好,我都不記路的呢。”女郎掏出一把檳榔:“吃不吃?”

“不用了,吃得滿嘴血紅血紅的。還是請道明來意吧。”

“估摸我那嫂子快生了,我阿哥又諸事纏身回不來。急啊急,翻來覆去到天亮囉。”女郎說話像是唱山歌:“所以託我回來順路看一看喲。”

侯勝北一轉念,明白了:”是我阿父拜託你來探望阿母的?“

“有你阿父信一封喲,小北。”

侯勝北垮下了臉,看來多半是真的了,阿父怎麼每次盡挑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當信使呢。

”你阿父和我如兄妹喲。“女郎把臉湊近了,清秀又充滿英氣:”小北表面是乖孩子,肚裡實際壞得很吶。“

”你胡說,我一向表裡如一。“

”嘻嘻,萬物有靈,你冼姨我看人可準了。“

侯勝北撓頭不已。

冼英,高涼太守夫人,掌管部落十萬餘家的俚酋大統領,就這麼被他領進了家門。

進門之後,冼英規規矩矩地和侯文捍二老見禮,又溫言與阿母敘話。完全收起剛才那副古靈精怪的樣子,從蠻族女子到漢晉風度的太守夫人,風格切換之快,令人歎為觀止。

”那就是喜歡調侃我一個小輩囉?“

侯勝北咬牙切齒,他能想象冼英會怎麼回答。

”說對咯,小北。“

從阿父的信裡和冼英的講述,侯勝北把最近發生的幾件事情串了起來。

早些時候,李遷仕佔據了大皋口,召見高涼太守馮寶,也就是冼英的夫君,去商議討伐叛軍的事情。

馮寶想去,被冼英攔住了,說刺史無故不應該召見太守,必欲詐君共反。

馮寶不解,冼英說李遷仕援助建康時,最初稱病不行,鑄兵聚眾而後召君。此必欲質君以發君之兵也,願且無往,以觀其變。

冼英再次強調了她那套看人的本事,咬定李遷仕不是好人要造反。馮寶平時都聽妻子的,這次也不例外,於是找個理由推辭不去。

沒過幾天,李遷仕果然中了陳霸先之計,派遣杜平虜南下,暴露了自己野心家的身份。

冼英一看,杜平虜出門,李遷仕手下沒了勇將,一個人守家是個好機會。

不過強攻敵軍據點的難度還是有些大,冼英勸自家夫君道:”你要是去了肯定起衝突,就說自己不敢去,派夫人代替前往。由我帶千餘人扮作商隊,挑著擔子,唱著山歌,靠近了偷襲他,一定能得手。“

侯勝北心下嘀咕,明明就是你自己想去惹事,我這馮寶姨父唯妻是從,真是可憐。

此時杜平虜還在築著魚梁城,周文育則在偷襲他的路上。

李遷仕見到冼英帶著進貢禮品的商隊,聽著俚族悠揚的山歌,欣賞白白的大長腿,心情愉快得很。

然後他就和侯勝北剛才一樣,突如其來地捱了一腳。千餘百越俚人一下子從擔子裡抽出兵刃,吶喊著衝殺過來。

李遷仕猝不及防之下大敗,脆弱的心靈受到驚嚇,帶著部隊趕緊轉移去了寧都。

冼英帶著族人將大皋口一頓打砸,大鬧了一場,心情滿足極了。

此時杜平虜的建築隊被周文育打敗,魚梁城被奪。冼英就向著那個方向退走,順便見識一下陳霸先這位名人。

李遷仕看著大皋口的滿地狼藉,又接到魚梁城被奪的訊息,內心充滿了屈辱,於是點起全部精銳人馬,老弱殘兵一個不要,水陸並進,氣勢洶洶地要去找回面子。

悲劇的是,他不僅沒能找回面子,還丟了更大的面子。

周文育出戰,李遷仕兵鋒甚銳,雙方一時相持不下。剛好杜僧明率領援軍開到,陳霸先麾下兩名勇將聯手,李遷仕選拔的精銳也敵不過。水師部隊又遭到侯文都率領的部隊攻擊,艦船被燒。(注2)

李遷仕再也顧不得面子,不敢回大皋口,一路向北潰退到了新淦。

收拾了李遷仕,陳霸先引軍來到了灨石。

此時他麾下的兵馬比以前多得多了。收降蔡路養的舊部,經過半年積累,足有兩萬餘人。

大軍威風堂堂開到,冼英稱讚不已:”我們高州小地方,哪裡有這樣的軍隊喲。陳將軍身材高大,比我那夫君可氣派多了。”

當然了,馮寶姨父在你面前,能抬得起頭來才怪了。侯勝北腹誹道。

“陳將軍麾下的各位將領大多是江南人,說話軟軟糯糯的,聽起來吃力得很。還是覺得嶺南人親切,你阿父只大我兩歲,於是認了他做阿兄囉。”(注3)

原來只比我阿父小兩歲,怪不得要我叫你冼姨。不過就憑見面的那樣子,也太不像快要三十,已嫁為人婦的女子了吧。

侯勝北受的傳統教育,還是認為女子以賢良淑德為美。不過冼姨這種型別的性格也不錯,就是隻有馮寶姨父這樣的好脾氣才受得了。

“好啦,看過阿嫂沒事就放心了。你們有書信,就讓我這侍衛帶回去給阿兄吧。我還要趕緊回去說服夫君相助陳將軍哩。”

冼英留下一個女侍衛,推辭了侯夫人的挽留,堅持要即刻出發,趕回高涼郡。

“小北,阿母身子不便,替我送送你冼姨。”

好吧,看來這個姨是隻有認下來了。

侯勝北送冼姨出門走了一段路,剛道了分別,突然臉頰一疼,又被偷襲了。

冼姨揪著他臉頰往兩邊扯:“小北,等冼姨準備好了兵丁糧食,送去給陳將軍。到時候還從這邊過,來看嫂子和小寶寶,還有你囉。”

還要來啊。侯勝北哭喪著臉道:“小北屆時一定恭迎冼姨。”

“好咧,我一眼看到你,就知道是個會惹麻煩的小郎君哎。你冼姨我看人可準了。”

鬆手拍拍侯勝北的臉蛋,冼姨唱著山歌走了,風中縈繞著她清脆的歌聲:

山水相依哎

阿哥就是阿妹的山

阿妹就似阿哥的水囉

山水相伴哎

牽手可愛的小阿妹

對你說說心裡的話囉

阿哥阿妹永相隨

是日,侯勝北在他的寶錄卷軸上,寫下了新的一行:

大寶元年暑七月十一

敵軍示之不能,不能見破者,殆——聞冼英襲李遷仕於大皋口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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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巴雅為黎族語中對男性長輩的稱呼

注2:(李遷仕)聞平虜敗,留老弱於大皋,悉選精兵自將以攻文育,其鋒甚銳,軍人憚之。文育與戰,遷仕稍卻,相持未解,會高祖遣杜僧明來援,別破遷仕水軍,遷仕眾潰,不敢過大皋,直走新淦。

注3:冼夫人的生年有多種說法,本故事取522年出生

《地名對照》

稽亭:今九江市東長江南岸

崎頭古城:今大餘縣東章江曲流處

大皋口:今吉安市南二十里贛江畔

魚梁城:今萬安縣南五里

寧都:今寧都縣

新淦:今新幹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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