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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長久地對視著,在那裡沉默著。

一個並不合時宜的聲音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了。

張三默默地看著那個白髮劍修,又越過他的背影看向了那個道人,沉默了很久,輕聲說道:“所以你們道門的人不講道理,我們便不能活了嗎?”

謝蒼生眸光閃爍著,看了這個從山月城裡逃出來的無名世人很久——張三這樣一個名字,與叫做無名氏,又有什麼區別呢?

道人什麼也沒有說,默默地轉過了頭去。

面對這樣一句無比尋常無比輕微的質問,道人卻顯得無從回答。

道理或許都是大的。

但是落到人間的時候,卻又顯得無比輕渺。

然而在這樣的輕渺之中,卻也帶著世人無法承受的重量,令他們有如赤足踏瓦一般,鮮血淋漓地走著。

這天下,沒有任何一種道理的後果,不是由世人承擔的。

女人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男人的背影,分明往日裡看起來有些中年發福的模樣,在這一刻卻顯得很是消瘦,很是孱弱,甚至連自己的生死這樣的問題,他都問得像是有求於人一般。

在這一刻,原本已經漸漸止住了哭聲女人再度嚎啕地哭了起來。

大概便是悲從心來。

徐行蒼回頭默默地看著那個男人。

其實這樣一個故事,又何止是道門呢?

除了西方鹿鳴,因為佛門衰落,未曾走入這樣一個故事,這個人間最為主流的三條道路,在二十年前,都匯聚向了同一處。

不止道門。

如果只是道門。

流雲劍宗之中,又何至於將太歲閣都打碎了?

那是將這樣一個古老劍派的臉面,都親手摔碎在地上。

這個白髮劍修沉默地轉回了頭,低頭看著自己那些因為發冠被劍砍碎,而散落在了風裡的白髮——因憐生白髮,不敢看人間。

這樣一句話,出自當年那一代磨劍崖崖主,南衣。

一切的故事都是從那裡開始的。

歲月千年過去,世人卻好像依舊掙扎在當年那樣一個劍崖之主帶來的那種真相的恐懼之中。

徐行蒼將目光離開了自己的白髮,於是身後的劍也離開了那樣一柄劍鞘。

流雲劍宗某個已經死在了黃粱的劍修,曾經說過——假如你被道人一拳頭打得顱骨開裂,五彩斑斕,你便會知道道人下手知道輕重,是一件多麼諷刺的事。

所以流雲劍宗的人向來都喜歡一劍封喉。

這是否是一種美學,尚且不提,至少在某些層面,他確實要美過於帶著血汙的拳頭。

張三握著那根像自己一樣無力的棍子,沉默的站在那裡。

白髮劍修劍出鞘的聲音,無比清脆,也無比干脆——這大概便是流雲劍宗之劍,最大的特點。

在一片昏沉,天光都被那些遊行于山月之城上空的劍光與道術覆蓋的人間青山之中,這樣一抹寒光,大概像極了一片殘損的月光落在了人間一般。

這讓張三下意識地抬頭看向了天空。

天色算不上太晚。

也許本該有暮色燦爛地流溢在青山之間,為七月中旬的那一輪圓月落向人間鋪著鎏金一般的道路。

只可惜天心無月,人間的春天已經過去了很久了。

張三低下頭來的時候,卻愣在了那裡。

拔劍的人跪了下來,而道人卻依舊安然無恙地站在那裡,甚至連指頭都沒有動過。

這個山月城的世人驚錯地看著自流雲劍宗方向而來的那數道劍光留下的痕跡。

再回頭看著拄著劍,捂著心口不住地咳嗽著吐著血的徐行蒼的時候,似乎終於確切地感受到了太歲閣被打碎了這一事實的意義。

就像他最開始指著心口的劍傷所說的那樣——這是師兄,這是師弟,這是師侄。

這是那樣一處雲霧劍宗之中,另一條河流的人留下的痕跡。

於是當這樣一個劍修拔劍的時候,那些痕跡便追出了雲霧,落在了人間。

天上有著許多劍鳴之聲。

張三抬頭看了過去,這才發現那些天穹之中,卻是有著許多劍光已經糾纏在了一起。

帶來的劍風無比凌冽地吹著人間。

徐行蒼不住地咳嗽著,拄著劍,拭著血,同樣抬頭看著那裡,眸光裡似乎有著一些悲哀之意。

世人怎麼會覺得那種遊行於天穹之中的劍光,像是仙家之物呢?

徐行蒼拄著劍站了起來,回頭看著那個依舊怔在那裡的張三,冷聲說道:“還不走,在這裡等死嗎?”

南北的劍光都在垂落人間,張三低下頭來,有些茫然地看著青山四野,沉默了很久,緩緩說道:“我們應該去哪裡?”

如果曾經的一切,令世人心安的屏障,最後都會碎裂,化作鋒利的東西落在人間,將世人斬得支離破碎。

那麼去哪裡,又能夠活下來呢?

徐行蒼沉默了下來。

這個劍閣白髮劍修,卻是突然想起了今年春天的時候,曾經有個道人,在流雲山脈以北附近的時候,直接拔山而戰——那樣的動靜,徐行蒼不可能察覺不到。

也許那個時候,那個道人便在給予著這樣一個劍宗警示。

只可惜所有人都沒有注意。

徐行蒼沉默了很久,目光驟然堅定了下來,拄著手裡的劍,站了起來,平靜地指向人間東北方。

“從白鹿走,去北方,找陛下。”

張三錯愕地轉過身來——這樣一句話,並非是來自身前的那個白髮劍修所說。

在青山以北,有黑袍大猿微笑而來。

除卻槐都之外,天下絕大多數人,自然都不可能認得那樣一個在槐都很閒的柳白猿。

只是有時候,他們未必要能夠認得那樣一個人。

認得衣袍便夠了。

那樣一身遠勝於西門所著天獄之袍的寬大金紋黑袍,哪怕只要一眼,便足以令世人沉寂下來。

徐行蒼眸中閃過了一些驚詫之色,而一直平靜的謝蒼生,在看見那樣一個自青山之中緩緩而來的高大男人的時候,眸中亦是閃過了一絲驚悸之色。

“柳.....青河”

謝蒼生不動聲色地向後退去了一步。

這樣一個道人當然見過柳青河,當初在槐都的時候,他便見過數次這樣一個總是喜歡在槐都街頭閒逛,像是看著人間白花一般的天獄之主。

柳青河微微笑著,分明方才還在遙遠的青山以北,只是短短几步之間,便已經出現在了這一處。

“哪怕沒有陳雲溪,你也可以與我們講道理,謝蒼生......”這樣一個站在青山之下,卻好似另外一座青山的男人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那些劍光,微微蹙了蹙眉頭,而後又重新微笑著,看向了那個道人,很是溫和的說道:“我想聽你再說一遍這句話。”

道人沉默了下來。

這樣的話可以與徐行蒼說,但是大概並不能與柳青河說。

哪怕他真的天賦可以比擬白風雨。

只是那樣一個道人,最後還是無法抗拒當初的人間劍宗與槐都這兩個地方。

道人長久地沒有說話,所以柳青河倒是難得的冷笑了一聲,從寬大的袖袍裡抖出了一柄劍來,站在青山之下,平靜地說道:“沒有陳雲溪,你們什麼也不是。”

謝蒼生沉默了很久,轉身默默地向著人間青山之中而去。

張三下意識地看向了這個不知是何來歷,但顯然非同一般的天獄之人。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事,這個高大如大猿的男人,雖然自己袖袍之中抖出了一柄劍來,卻是並未阻攔那個道人的離開。

徐行蒼下意識的想要執劍追過去。

卻被柳青河以手中靈臺攔了下來。

白髮劍修回頭不解的看著這個男人,後者很是平靜地說道:“雖然沒有陳雲溪,他們什麼也不是,但是你要知道——他們真的有陳雲溪。”

那樣一個青衣白衣時代的天下三劍,才是讓這片人間動亂不可止息的源頭。

倘若人間沒有那樣一個十五疊的劍修,無論是李石還是謝蒼生,大概都不會這樣堂而皇之的走在人間。

徐行蒼默默地將手裡的劍送回了鞘中,看了柳青河很久,而後輕聲說道:“我以為這一次的槐都,依舊會在人間的故事裡姍姍來遲。”

柳青河握著靈臺靜靜地看向那樣一處陷入無邊混亂之中的山中之城,平靜地說道:“神女不死,槐都縱使來了南方,也是沒有意義的事情,更何況.....”

這個槐都大猿回頭看向那個驚悸未定的山月城世人,輕聲說道:“這確實已經算是姍姍來遲了,你說呢,張三?”

張三驟然睜大了眼睛,他大概怎麼都沒有想過,這樣一個自槐都來的天獄大人,卻是能夠一口便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一時之間有些口吃地站在那裡,結結巴巴地說了半天,才問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大....大人如何知道....小人的名字?”

柳青河轉回頭去,平靜地說道:“你有個女兒,做了陳青山的弟子,我知道你的名字,並不為奇。”

陳青山那樣的人,當然是會活在天獄的視線之內的。

張三怔怔地站在那裡,沒有再說什麼。

儘管他也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回答。

只是那樣一個問題,回答與否,其實並不重要。

徐行蒼默默地站在柳青河身旁,抬頭看著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後者在看著人間的那些劍光道法與巫術。

一直過了許久,柳青河才平靜地說道:“流雲劍宗內亂很嚴重?”

徐行蒼輕聲說道:“是的,獄主大人。”

柳青河回頭看了一眼那片雲霧山脈的深處,倒是輕笑了一聲,說道:“那是你們活該。”

徐行蒼默然無話地站在那裡。

柳青河平靜地看了許久,卻是緩緩將手中的靈臺自鞘中拔了出來,而後將手裡的劍鞘拋給了那個白髮劍修。

“回去告訴他們,再打下去,大羿之弓便會落向流雲山脈,彼時不要怪槐都無情。”

徐行蒼神色裡閃過了一絲驚詫,哪怕整個人間或多或少都聽聞過大羿之弓的名字,只是那樣一張大弓之箭,卻是從未落向過人間。

天下究竟在不在大羿之弓的範疇之中,那樣一箭是否真的能夠鎮殺九疊之修,沒人能夠說得清楚。

只是很顯然,沒有人會願意去試一試這種東西。

徐行蒼抱著懷中劍鞘,沉默了許久,沒有再說什麼,抱著劍鞘向著青山以北而去。

柳青河拈著那樣一柄靈臺,安靜地站在這處青山之下,這樣一幅畫面,其實頗為怪異。

靈臺身為當初磨劍崖鎮崖雙劍,歷經數代崖主的淬鍊,與方寸一般,在形制之上雖然有些不同,然而同樣是劍形無可挑剔之劍,這樣一柄劍或許線條更為纖細柔和一些,但是大概總不至於像是一枝柳條一樣,被人拈在手中。

只是柳青河手執靈臺的模樣,確實像極了是在拈著一枝柳條,或者一枝白花。

這個天獄之主靜靜地看了那邊很久,而後神色古怪地回頭,看著依舊站在原地的張三,挑眉說道:“你還不走?”

張三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槐都太遠,我怕去了,便再也沒有回來的機會了。”

柳青河聽著這樣一句話,倒是唏噓了起來,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說道:“好一個故土難離。”

張三輕聲說道:“故土難離難道不對嗎?”

柳青河輕聲笑了笑,說道:“當然很對。落葉歸根之事,是生命裡永遠不可或缺的意義。”

張三默默地在那裡看著這個大猿青山一般的人物的背影,沉默了很久,遲疑地問道:“大人是誰?”

柳青河歪著頭想了想,將手中靈臺倒執於身後,向著山月城方向而去,平靜地說道:“天下大亂,我是槐都來的欽差。”

張三有些不解地站在那裡,過了許久,緩緩問道:“是什麼意思?”

柳青河平靜地說道:“就是可以救濟世人的意思。”

就是孩童問著某個看著桃花之上的鮮血的道人,問著你可以幫我們嗎?道人回答著不行,這是命運應有的軌跡。就是張三問著衣襟之下有著劍傷的白髮劍修,你可以幫我們嗎?劍修回答著不行,因為太歲閣被打碎了。

就是在這樣的諸般的故事裡,平靜地從青山裡走來。

什麼也沒有多說,但是誰都知道,他的回答是可以的意思。

於是在那片萬般混亂的天空之下,在張三的目光之中。

那樣一柄與黑袍男人對比之下,無比纖細輕巧的劍,在倏然之間斬向了天空。

張三無比震撼的站在那裡。

那個從槐都來的男人,只是平靜地將手中的劍,拋向了天空。

於是一切劍光道法與巫術,盡皆喑啞沉默了下去。

這個山月城裡狼狽逃出來的世人仰著頭靜靜地看著那片好像突然之間海晏河清的天空,總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在那裡見過這樣一個類似的畫面。

一直想了很久,張三才終於想了起來。

是在大風歷一千零三年的三月十五,人間萬靈節的時候。

有個白裙女子踏天而去,面對天下劍海,送出一劍,似乎也是這樣一幅畫面。

......

謝蒼生遠遁而去,直至出現在了某處雲霧青山之上,才終於停了下來,神色複雜地看著南方天空之上的那一劍。

那一劍沒有落向人間,只是落向了那些企圖落向人間的一切劍光術法。

只是大概那一劍,卻比任何一道落在人間的劍光,更能讓世人銘記下來。

松雪觀老道人輕聲咳嗽著,便坐在不遠處湧動的雲霧山石之側,身前咳出了許多暗紅的血色。

當初陳青山在他身上留下的那些傷勢,至此大概確實無法再壓制下來。

謝蒼生回頭看了他一眼,並未說什麼,眸光也只是平靜。

道人的生死觀,大概總是極為淡然的。

“柳青河是這個故事裡最大的變數。”

老道人咳了許久,才終於止住了那些綿綿不休的勢頭,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色,很是慨嘆地看著那片人間。

謝蒼生沉默了很久,輕聲說道:“是我的問題。當初我曾經親自去過槐都,只是卻也沒有想到,這樣一個天獄之主,原來從來都不是水在瓶那樣的人。”

天獄與巳午妖府分治槐都,大概便是因此,世人往往會將那樣一個黑袍獄主與白衣侍中放在同等的位置。

只是世人大概忘了,巳午妖府,只有槐都有。

而天獄,遍佈人間。

二者從一開始,也許便是不對等的。

老道人不知為何,倒是輕聲笑了起來,只是蒼老的面容裡帶著一些很是遺憾的情緒。

“所以,這大概便是誰也無法觸及的命運三尺的道理。”

謝蒼生嘆息著站在那裡,輕聲說道:“或許是的。”

老道人靜靜地看了他很久,而後輕聲說道:“你似乎有些動搖了?”

謝蒼生只是平靜地搖搖頭,看向人間,平靜地說道:“沒有,只是有時候,會隱隱覺得,我們似乎已經失敗——我們必將失敗。”

老道人微微向後仰去,輕聲笑著,說道:“天下沒有不相通的兩條河流,從某種意義而言,我們已經勝利了。”

謝蒼生回頭看著老道人,後者已經平靜的抬起了一根手指,那些神海之中殘餘的元氣與道韻,盡數附著在了手上,像是一柄鋒利的劍一樣——道人當然也是會用劍的。

那根手指無比迅速地插進了自己的口中,自後腦勺貫穿而出。

於是血色噴湧了出來。

“我們勝利的,殺死了自己。”

老道人含糊的話語落向了雲霧之中,而後沉寂地墜入了塵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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