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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胡不知在小竹園中察覺到那些人間之中的異象,匆匆離開了懸薜院,走上人間長街的時候,已經什麼都未曾看見了。
就像那個青裳少年在崖上與某個白裙女子所說那般,這樣一個故事,就像劍崖之上的那柄劍一樣,是世人不可見的。
只有遍地凋零的冥河之花,與一派昏沉的暮色。
還有暮色裡一直駐留在橋上的書生,與舟頭的桃妖。
這個年輕書生沒來由的心中浮現了許多倉皇之色,看向那個在橋上安靜的喝著酒抬頭眯著眼睛看向天空的白衣大妖許久。
雲胡不知腳步沉重地向著卿相走了過去,停在了他身旁。
“神女大人,已經離開人間了?”
卿相小口的喝著酒,低下頭來看著身旁的雲胡不知,輕聲笑了笑,說道:“是的。”
雲胡不知神色變得極為複雜,長久的站在那裡,什麼也沒有說。
白衣書生放下酒壺,抬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很是灑脫的說道:“不要害怕,人間總會贏的。”
雲胡不知卻是緩緩搖了搖頭,抬頭看著這個白衣大妖,向來溫和,從無什麼過激的情緒波動的書生眸中似乎有些一些哀傷的淚水,低聲說道:“我並不在意神女大人或者青蓮前輩的生死。卿師。”
卿相愣了一愣,而後低頭看著這個自己的學生,而後搖著頭輕聲笑著。
“何須論得喪,雲胡不知。生死,別離,這是人間慣常之事,應有之事。更何況一切乾坤未定,你又如何知道我卿相不能是人間白衣卿相?”
只是這樣的安慰之語,對於這樣一個年輕書生而言,並沒有什麼效用。
雲胡不知只是低著頭,輕聲說道:“乾坤已定,卿師,我又不是什麼只知苦讀的書生,天下事,我也能夠看得見的。”
哪怕當初方知秋未曾與雲胡不知說過那些東西。
這個書生同樣對於一切心知肚明的。
從探春園小樓裡,臨春煮酒的卿相,說出那樣一句話開始。
那個白衣之上長久地烙印著許多黑色斑點的書生只是平靜的看向人間。
“神女大人夢見了很壞很壞的人間,而我卿相是很壞很壞的人,這是我應得的下場。”
“為天下明道理,為先師守屍骨,卿師,這如何能夠是很壞很壞的人?”
“神女都未曾將故事落向人間,而我將懸薜院與神河的故事落向了人間,雲胡不知,這難道還不壞嗎?”
雲胡不知怔怔地站在那裡。
這大概確實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南衣城,鳳棲嶺,山月城,白鹿城。
懸薜院將槐安半個南方,都陷入了血與火之中。
而神河與懸薜院之間,那樣一些故事,在某個叫做謝先生的故事出現之後,好像說來說去,卻是怎麼也說不清究竟是誰對誰錯了。
就像當初劍宗園林之中,那樣一個叫做柳三月的道人的死一樣。
說得清的叫做話本。
說不清的,才是人間。
那個一襲桃衣眉眼如畫的女子,只是安靜地坐在舟頭,好像沒有聽見這邊的兩個書生所說的一切一般。
叢心揹著那柄桃枝之劍,只是看著這片寥落的人間。
世人非夢。
當然各有各的故事。
......
陳雲溪捧著劍,停在了那處崖下小鎮某個麵館門口。
這個一身血色與劍意的白髮劍修抬起頭來,眯著眼睛仔細的打量著這樣一處麵館。
或許很是遺憾這樣一處開了千年的酒館怎麼就變成了麵館了呢?
哪怕上一次來這裡的時候,這個劍修還想著這或許確實是一件好事,只是當這一次,這個劍修誠誠懇懇的帶著劍走來了這裡,忽然有劍風像是某片輕薄的花瓣一樣落在了他的眉梢的時候,這個劍修還是覺得很是遺憾了起來。
那個叫做王小二的掌櫃很是憤怒地站在那裡面,看著這個滿身是血的白髮劍修。
陳雲溪透過視窗,看著王小二,依舊嘗試著努力著。
“你好好想想,或許你真的會釀酒呢?我很多年前,還喝過這裡的酒呢。”
“我去你媽的,買不到面,就想著法子來騙我?”
王小二破口大罵。
“你們這些王八蛋劍修,害得我們還不夠嗎?吃麵,吃屎吧你。”
陳雲溪惆悵地嘆了一口氣。
他確實不想吃麵,只是突然很是懷念某一個師兄。
當年人間都知道白衣。
但是當年,那樣一個很喜歡喝酒的人,才是真正的人間諸多劍修的師兄。
所以陳雲溪想要再嘗一嘗那個師兄曾經很喜歡的那一口苦酒。
只可惜這個麵館掌櫃大概確實誤會了什麼,依舊在那裡罵著。
陳雲溪捧著手裡的劍,默默地站在那裡看著。
王小二好像又沒有誤會什麼。
這個分明是在很是憤怒地罵著的掌櫃,卻是潸然淚下的低下頭去。
“一群王八蛋,我怎麼會釀酒呢?我怎麼會釀酒呢?你們打我打得還不夠嗎?”
陳雲溪默默地看著那個店裡的年輕掌櫃,其實如果仔細去看,依舊能夠看見那些養了一年的肌膚之下,那些青紫色的傷痕。
這個與那樣一個劍崖三師兄同時代的劍修沉默了很久,張了張嘴,或許是想要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只是才始張口,一塊抹布就從麵館裡甩了出來,帶著油汙掛在了陳雲溪的肩頭。
“滾蛋!”
陳雲溪惆悵地嘆息了一聲,什麼也沒有再說,默默地轉過了身去,回頭看向了那樣一處便在鎮外的,藏在雲霧裡不知多高的劍崖。
在很多年前,這樣一個白髮劍修尚且年輕,尚且白冠青衣的時候,便站在那樣一條劍階之上,這樣仰望著那樣一處高崖。
哪怕是陳雲溪也沒有想過,過了千年,他依舊需要這樣去仰望那樣一座高崖。
這個白髮劍修端正地捧著劍,站在那些吹過小鎮的東海風裡,或許遺憾,或許懷念,或許愧疚,或許慶幸地看著那座高崖。
以後人間不用這樣了。
陳雲溪默默地想著。
師兄。
你不死。
人間怎麼睡得著覺呢?
陳雲溪低下來,看著手中的那柄劍,不住的笑著,笑著笑著便有淚水滴落在了那柄古樸的劍鞘之上,於是劍意迸發而出,陳雲溪只是抬手默默的握緊了手中的劍鞘,以自己的一身劍意,與那些絲縷逸散的劍意碰撞著。
這個來自千年前的流雲劍宗的劍修唇角再度出現了一些血色。
而後大口地吐著血。
世人們或許很是好奇這樣一個白髮劍修為何會站在暮色裡,站在小鎮的街頭這般狼狽地吐著血。
他們並不知道,那個劍修手中的那柄劍,哪怕只是逸散出如髮絲一般無人約束的劍意,都足以將整個東海夷為平地。
這是當年破天鎮冥之劍。
非人間之劍。
陳雲溪一襲白髮紛飛,彎腰站在那裡咳了許久的血,才終於平息下來。
當他捧著這樣一柄劍的時候,不止是想也有罪,哪怕垂淚,都是錯的。
所以他什麼也沒有再想,端正的捧著劍,一如當年所有人懷揣著對於那樣一個劍聖的敬畏一般,神色肅穆地穿過鎮子,蹚過聖人死去的清溪,向著那座高崖而去。
......
秋溪兒神色同樣肅穆凝重,月色出水之劍化作劍簪,端正地挽著一瀑長髮,長久的停留在了劍崖劍階的最下方的石階之上。
那樣一個白髮青衣的劍修,正在暮色裡捧劍而來。
那樣一柄劍,在劍崖之上安靜的待了千年之後,隨著某個眸含秋水的女子的死去,短暫地在人間停留了半年——事實證明,秋水當初做的,確實是對的。
倘若她沒有將這柄劍帶去秋水。
只是這樣一個崖上的女子,自然不可能在當初東海的故事裡,將這樣一柄劍留下來。
神河或許不如陳雲溪。
只是這樣一個帝王,本就是站在人間之巔的存在。能夠制約於他的,自然不過與他同時代的幾人而已。
只是故事走到了這裡,或許人間也確實沒有什麼人能夠阻止那樣一個帝王將劍拿走了。
只有一個陳雲溪。
秋溪兒默默地看著那個暮色裡捧著劍,蹚著溪水的白髮劍修。
或許這便是草為螢所說的,沒必要去強行做著崖上人的原因。
只是。
這樣一個向來冷漠疏離的女子,卻也是有著許多的茫然,抬頭看向那片暮色的天空,有著某個劍崖前輩正在醒來的天空。
他們這樣的,在劍崖待了一輩子,不問人間之事的人,倘若不做崖上人,又能做什麼呢?
磨劍崖在那樣一個來自秋水的女子手裡,已經與人間疏離了千年。
千年的歲月,人間當然已經物是人非。
秋溪兒默默地想了很久。
陳雲溪已經帶著劍走到了崖前。
這個白髮劍修面對著這個白裙晚輩,卻依舊是無比端正的行了一禮。
“流雲劍宗陳雲溪,見過崖主。”
秋溪兒自然明白,這樣一個十五疊劍修的劍禮,並不是真的是給予自己的,而是自己身後的這座高崖。
所以她亦是很是端正的回著禮。
“前輩無需多禮。”
二人一上一下的站在那處劍階之前,靜靜的看著彼此。
陳雲溪自然是第一次見到秋溪兒,這個崖上女子,亦是第一次見到這樣一個三劍之中極為古老神秘的劍修。
一直過了許久,秋溪兒目光才落向了陳雲溪手中的那柄劍上,伸出了一隻手來,緩緩說道:“有勞前輩將崖上之劍送回來。”
陳雲溪卻並未將那柄劍遞過去,只是輕聲笑了笑,說道:“千年未至,我想去崖上看看。”
秋溪兒沉默了下來,長久地看著面前的這個白髮劍修。
“前輩要來崖上看什麼?”
“千年人間變遷,或許也只有崖上才有一些故人輒痕。”
秋溪兒什麼也沒有再說,收回手來,轉過身去,默默地將那樣一條上崖之道讓了出來。
陳雲溪捧著劍,靜靜地抬頭看去,卻是驀然嘆息了一聲,輕聲說道:“崖主可知為何世人千年仰望磨劍崖?”
秋溪兒沉默少許,緩緩說道:“因為劍崖太高。”
陳雲溪便站在那樣一處長階之前,平靜地說道:“高崖可仰,但卻非景仰。磨劍崖從來都不是因為不允許世人踏足,才被世人仰望,就像當年白衣師兄與我說的那樣,劍崖一直便在人間,只是世人走不上去——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這個白髮劍修靜靜的看著那個在劍階之上讓出路來的白裙女子,輕聲說道:“你可明白?”
秋溪兒靜靜的看著這個流雲劍修,緩緩說道:“自然明白,只是前輩。”
縱使是這樣一個慣於清冷的女子,語調裡卻也是有了一些遺憾的意味。
“我並非十年劍宗之人。”
當然是這樣的。
或者換句話而言,這樣一個女子,其實可以說是人間劍宗之人——秋水,叢刃,神河。這三人都是當年人間劍宗叢中笑的弟子。
陳雲溪挑眉看著秋溪兒,這個女子在遺憾地說著那樣一句話之後,卻也是收斂了情緒,看著陳雲溪很是誠懇地說道:“我自是看不住這樣一座高崖,但前輩看得住,所以前輩不妨上崖前去濁劍臺坐守人間?”
陳雲溪聽到這樣一句話,低下頭,看著手中的那柄劍,輕聲笑著,說道:“這樣一處人間最大的囚牢,又哪裡是我們這樣的流雲劍宗的人能夠坐得住的?更何況......”
陳雲溪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抬頭看向了天穹,人間有著無數柔軟的劍風正在傾灑著,與某些風雪裡的劍意不一樣,這是並無殺傷力的,甚至遠比人間的風更為細小溫柔的東西。
這個白髮劍修眸中滿是哀色。
“世人皆知青蓮愛人間,我陳雲溪又如何不愛人間呢?”
我劍也未嘗不利,或許永遠也比不過這樣一句我又如何不愛人間。
只是天下大流殊異。
只是世人心思難同。
秋溪兒靜靜的看著那個白髮劍修,緩緩說道:“只是人間正在為前輩所謀之事,而流盡熱血。”
陳雲溪低下頭來,平靜地說道:“熱血不流,談何以熱?”
秋溪兒冷聲說道:“熱血流盡,人間便只剩我們這樣的冷血之人,便是好的嗎?”
陳雲溪微微一笑,說道:“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當初崖主為某個少年凝聚劍崖劍意而面對神河之時,便是冷的嗎?劍崖對談,崖主冷聲而言熱血流盡之語,便是冷的嗎?只是高崖困守,崖主不得不冷而已。所謂熱血,譬如燎原之火,憤慨之時方出,激昂之時才臨,綿綿不絕而生生不息。坐觀天下,世人又有幾人真是冷血之人?”
秋溪兒沉默了下來。
那個白髮劍修沒有再說什麼,散去一身劍意,將那樣一柄劍遞與了秋溪兒。
崖上女子默默的看著那柄劍,接了過來,緩緩說道:“前輩不上崖看了?”
陳雲溪靜靜的站在崖下,吹著那些千年未變的海風。
“想看的從來都不是這樣一座劍崖。”
白髮劍修抬頭仰望高崖,一如望劍碎冠一般,這樣一個十五疊的劍修,在這樣一暮霞光之中,倒是渺小的如同一個孩童一般。
“而是當年溫潤謙和的自己。”
秋溪兒神色複雜的看著這樣一個劍修。
白冠青衣,白雲清溪。
從當年的世人對於這樣一個劍修的描述,便可以看得出來,這曾經是一個怎樣的人。
二十五歲的陳雲溪,也曾經帶著萬般憤慨,與世人一同對抗著那樣一個帝王的一意孤行。
只是。
是什麼讓他也走向了這樣一條一意孤行的道路呢?
是槐帝,是青衣,是妖祖,還是那樣一個便在五十年前的那個並不算太高的叫做白風雨的道人?
秋溪兒並不知道。
陳雲溪仰看許久,或許也確實找不到那樣一個年輕時候的自己了,於是低下頭來,輕聲說道:“可惜你們看不到了,我也看不到了。”
說完了這樣一句話,陳雲溪背對著劍崖而去。
或許是想起了什麼,這個白髮劍修卻是停了下來,轉頭看向東海當初那樣兩個劍修曾經有過一戰,依舊沒有恢復的人間方向。
“神河與叢刃打起來的時候,我便在鎮子裡看著。”
秋溪兒靜靜的看著這個白髮劍修,她當然也是知道這樣一件事的。
陳雲溪靜靜的看著那邊,沒有捧著那樣一柄劍的白髮青衣的劍修,那種劍意淵沉的氣息再度環繞在了身周。
“其實那樣一個故事並沒有什麼很難猜的地方。”
這個白髮劍修或許是在想著自己在小鎮裡說的那樣一句話,倒是輕聲笑了笑。
“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死,他們又怎麼能夠睡得好覺呢?”
叢刃後來也確實再沒有睡過好覺。
秋溪兒沉默少許,緩緩說道:“那前輩如何還能笑得出來?”
陳雲溪淡淡的說道:“因為我很好奇,叢中笑的這兩個弟子,能夠帶給我什麼驚喜。”
天下能夠這樣平靜地直呼叢中笑之名的,並沒有幾個人。
但陳雲溪絕對是最有資格的那一個。
因為無論是當年三劍的名次,還是在修行界的輩分,陳雲溪都比叢中笑要高出一層。
秋溪兒什麼也沒有再說。
陳雲溪踩著暮色,卻是並未向著那樣一處小鎮或者南方而去。
而是向著天穹之上。
已有之事,後必再有。
那樣一個叫做尤春山的東海年輕人,都去過那樣一處位於人間之上的天門雪山。
陳雲溪又有什麼理由不去看一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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