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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三月強盛得近乎妖異了。

這件事是寒蟬與這個道人在宮中對月飲酒的時候發現的。

因為陳酒在熟練的掌握了槐安口味的釀酒之法後,又很快的釀出一些流雲山脈周邊口味的酒。

這個曾經的闌離近侍,在傍晚時分興沖沖的將酒送到了寒蟬那裡。

於是這個流雲劍宗的劍修便找來了柳三月,二人一同在宮中北面一個叫做飛雲殿的殿前,弄了一些吃的,品酒觀月。

只是酒至半酣的時候,寒蟬眯著眼睛回頭看向在一旁微微笑著倚著殿前護欄斜坐著的三月尹的時候,卻發現這個道人的身上,卻是好像蒙上了一層月色清輝。

寒蟬顯然是愣在了那裡。

柳三月卻是有些不知情,看著那個很是驚錯的看著自己的劍修,神色古怪的說道:“師兄在看什麼?”

寒蟬並未說話,只是喚來了自己的劍,在一殿月色之中,一劍落向了這個道人。

柳三月雖然未曾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只是他並未在寒蟬眼中看見什麼殺意,更何況,在這樣一個黃粱假都之中,倘若寒蟬都不可相信,那便沒有可以相信的人了,自然也便沒有避讓。

那一劍來的很是突然也很是迅速,在夜色裡拖曳著弧光,落向了道人的肩頭。

只是下一刻,無論是柳三月,還是寒蟬,都是驚愕的看著那一幕——一個大道四疊的流雲劍修的劍,卻是停在了柳三月身前不可寸進。

柳三月卻也是終於意識到了自己身體上的異樣,手中的酒杯微微低垂下去了一些,低頭看向了自己懷中。

一懷神力。

甚是浩蕩。

柳三月在看見那些濯濯輝光的時候,卻是終於明白了喝得半醉的寒蟬為什麼會突然一劍而來。

只是對於這個道人而言,大概並沒有什麼很是驚奇的地方。

柳三月很是尋常的看著自己那一身浩蕩的神力,重新握緊了酒杯,站了起來,依靠在了護欄上,靜靜的看著夜色裡很是寂靜的皇宮,而後喝了一口酒,回頭看著依舊坐在殿前石階那裡的寒蟬,輕聲笑了笑,說道:“師兄,我現在,比你強多了。”

寒蟬輕聲嘆息了一聲,說道:“看來神女大人現而今,也比人間強多了。”

有些問題的關鍵,並不是什麼秘密。

是以無論是寒蟬還是柳三月,都能夠猜到這是因何而來。

這個醜陋的道人神海承接著瑤姬的神力,才能擺脫冥河的牽引,活在這片人間之中。

一如春滿華枝之時,哪怕是最末端的枝梢,同樣會帶著很是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柳三月現而今的情況,便是如此。

只是這個道人在那裡笑著說著那些東西,神情卻是漸漸寥落了下來。

寒蟬從壺中倒了一杯酒,站起來走到了柳三月身旁,一同憑欄而看人間。

這個流雲劍修淺飲著那樣一種流雲之酒,輕聲說道:“師弟看起來似乎還有一些苦惱的地方。”

柳三月站在那裡神色寂然的看著夜色許久,而後仰頭一口飲盡杯中之酒,緩緩說道:“因為三月至此,確實有些遺憾。”

寒蟬挑眉看著道人。

柳三月舉目看向北方,平靜地說道:“恨不能見人間至盛之日,恨不得見大道果成之時。亦恨天上月照不完古今流水。”

寒蟬默然無語的在那裡看了許久,而後輕聲說道:“這三件事,大概沒有一件是好見的。”

柳三月倒是低聲笑了起來,說道:“不過不見也好,正所謂盛極必衰,倘若人間真的繁盛至了極點,大概也會漸漸走向滅亡了。”

盛極之意,便是自此以後,一切再不能復。

“在一切有如蓬草逢春之時死去,倒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那個一身白色帝袍的劍修便默默的站在那裡,倒是說道:“那麼大道呢?”

柳三月低頭靜靜的看著自己的一身神力,倒是沉默了很久,而後緩緩說道:“棄道則生,見道則死。”

這個青天道道人的神海,已經乾涸了很久了。

柳三月輕拍著護欄,很是嘆惋地說著:“或許對於修道之人而言,確實是見道則死,見道須死,不死不足以為道。”

只是大概這樣一個一身神力——換種說辭便是一身極其濃郁的冥河之力的道人,大概是很難重新搖落道果,踏入道門三疊之境了。

寒蟬在那裡靜靜的看了柳三月很久,而後轉身,走到了不遠處,撿起了那柄落在了殿前石階上的長劍。

“或許,我能夠幫一幫你。”

柳三月挑眉說道:“師兄如何幫我?”

寒蟬抬手輕撫著手中月下流光之劍,平靜地說道:“師弟曾經說過,劍修之事,譬如石火隙駒,天下至快至極,則萬物可斷。”

柳三月卻是好像明白了什麼,看著寒蟬手中的那柄劍,緩緩說道:“師兄想要斬斷瑤姬在我身上遺留的神力之索?”

寒蟬輕聲說道:“是的。”

這個形貌醜陋的道人默默的站在那裡,沉思了許久,說道:“這大概是痴心妄想之事。”

寒蟬轉頭看向柳三月,沉聲說道:“只是倘若不去痴心妄想,自然一切都不可見。我只想問一句,師弟是想死在神力衰退的故事之中,還是死在人間大道求索的故事之中?”

柳三月長久的嘆惋的站在那裡,遠眺著夜色之下的人間山河,緩緩說道:“自然是,聞道則死的故事裡。”

寒蟬輕笑一聲,手中之劍挽了一個劍花,而後很是乾脆迅速的送至了柳三月身前。

“所以為什麼不痴心妄想一次呢?”

柳三月看著眼前那柄劍意流轉的長劍,抬手輕撫過劍鋒,輕聲說道:“只是要如何去想?”

寒蟬眯著眼睛看向了北方,平靜地說道:“人間劍意傾灑,則必有天上劍而來,神鬼故事,或許便在這樣的一個尾聲之中,彼時......”

柳三月卻也是明白了過來,輕聲說道:“彼時瑤姬不可能再顧及人間諸多之事。我體內的那些神力,一如斷源之流。”

寒蟬收回了那柄劍,在石階上找到了劍鞘,送入了鞘中,緩緩說道:“彼時我會點燃神海,一劍而來,這一劍......”

寒蟬神色凝重的看著柳三月,沉聲說道:“師弟務必要接住。”

柳三月微微一笑,說道:“天下沒有接不住的劍。”

天下沒有接不住的劍。

只看接劍之後,是死是活而已。

寒蟬並未再說什麼,重新握著劍,坐回了石階上。

陳酒所釀的酒,因為時間原因,並沒有太多,二人夜飲至此,卻也是沒有剩下多少了。

只是無論是寒蟬,還是柳三月,大概都是沒有什麼醉意,只是微醺。

或許恰好,或許不足。

寒蟬在那裡揭著酒壺看著壺中的酒水,柳三月卻是依舊在護欄邊靜靜的看著人間夜色。

“師兄。”

寒蟬回過頭去,看著那個立於月色之中,一身神力清輝濯濯的道人背影。

“你說,天上,究竟是什麼?”

寒蟬聽到這樣一句話,亦是抬起頭來,長久的看著那片渺遠而遼廣的夜穹。

只是這樣一個問題,大概確實並不好回答。

寒蟬拿著那個酒壺回到了護欄邊,給柳三月與自己一人倒了一杯流雲之酒,而後輕聲說道:“或許便是某個抱月而眠的劍崖之修。畢竟.....”

寒蟬的話並未說完,只是柳三月大概知道那樣一句畢竟之後,是什麼樣的一句話。

畢竟兩千年大道人間,也只有曾經磨劍崖的人,稱得上天上人。

函谷觀固然曾經擔著千年人間第一的名頭,只是這樣一座古老道觀,對於天上之事,卻並不熱忱。

所以那樣一個天上人究竟是誰,或許也不是什麼很難猜的事情。

只是寒蟬也好,柳三月也好,誰都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並肩站在大殿之前,在這黃粱他鄉之地,共看著人間一天將傾的月色。

一直過了許久,二人才低下頭來,啜飲著杯中之酒。

“師兄當時倒是少說了一句話。”

柳三月突然說道。

寒蟬有些不明所以的看向這個道人,這樣一句話沒頭沒尾,任誰來了都不會知道這說的究竟是什麼。

來自青天道的道人輕聲笑著說道:“其實當時還可以讓陳酒釀一些槐安更北方的酒的。”

寒蟬至此卻也是明白了過來,惆悵的說道:“畢竟我以為師弟來日方長,自然未曾往這方面想過。”

柳三月略有些遺憾的說道:“可惜現在想起來,大概有些晚了。”

寒蟬沒有再說什麼,靜靜的看著人間。

或許夜色也確實有些晚了。

自宮中看向假都的時候,那些浮游在夜色之中的燈火,已經熄滅了大半。

“人生之事,自不可至不可盡。”

這個流雲劍修緩緩說道。

“遺憾總是有的。”

柳三月輕聲笑著,握著杯中的小半杯酒,一面喝著,一面沿著石階而去。

“倘若天下之事復歸於大風.....”

這個道人在那條長階之上一面走著一面問著。

“師兄會去哪裡?”

寒蟬很是平靜的說道:“當然是回槐安。”

“黃粱的苦酒,喝多了,雖然也能習慣,但是依舊不如故鄉的酒那般怡人。黃粱的青山綿綿不絕,看多了也會覺得瑰麗清秀,但是終究是他鄉之地。”

這位楚王很是平靜的站在夜色下,無比平靜的說著。

“落葉尚且歸根,何況世人呢?”

柳三月在長階上停了下來,回頭長久的看著這位白色帝袍的師兄,渾濁醜陋的目光之中,倒是有著許多的豔羨。

“可惜三月回不去了。”

一去不回唯少年。

一去不回唯三月。

寒蟬低頭看向下方的柳三月,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師弟當然也可以回去的。”

柳三月眸中卻是有些光澤。

這個形貌醜陋的道人只是微微搖著頭。

“回不去了,師兄,我不是柳三月。”

這個道人很是遺憾的說著。

“柳三月,在大風歷一千零三年三月,便已經死在了南衣城中。”

寒蟬沉默了下來。

當然是這樣的。

在去年的春天的末尾的故事裡。

這個自槐都而來的道人,艱難的從大澤之中走出來的時候,便在那樣一個劍宗裡被劍火焚盡了。

......

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所以望月飲酒之事,往往都是思鄉之事有關。

只是令柳三月沒有想到的是,在離開了皇宮之後,這個道人卻是在假都的長街之上,看見了那個已經許久沒有過聲音的令尹老大人。

這位令尹大人正在街簷之下,穿著一襲常服,靜靜的抬頭看著天上夜月。

這一幕自然讓柳三月頗有些不解。

“令尹大人今夜因何在此?”

令尹或許確實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柳三月,直到聽見柳三月的聲音,才轉過頭來,長久的看著那個自宮中走出來的醜陋道人。

“三月尹大人又是為何夜深方回?”

柳三月輕聲笑了笑,緩緩走至了令尹身旁,抬起頭來,越過那些屋簷看向天穹,輕聲說道:“王上新得好酒,是以命臣入宮,夜飲方回。”

令尹有些嘆息的說道:“原來如此。”

柳三月聽著這個老大人的語氣,倒是有些好奇的問道:“大人嘆什麼氣?”

老大人頗有些唏噓的笑著,說道:“因為很是羨慕三月尹大人的夜飲方回之事。”

柳三月似乎明白了什麼,轉回頭去,緩緩說道:“大人生於黃粱,久居假都,莫非便沒有可以夜飲之人?”

令尹站在簷下輕聲說道:“或許昨日還有,只是今日沒了。”

柳三月挑了挑眉,有些不明白這位令尹大人這句話什麼意思。

這位曾是黃粱奉常司大人的老人輕聲說道:“懸薜院蘇先生今日下午的時候,已經病故了。”

柳三月聽著這樣一句話,想了許久,才終於有了一些印象,大概這位老大人說的便是假都懸薜院的那位文華院院長。

二人年歲相仿,當年亦是有著同窗之誼。

對於百年人世而言,一生至此,或許也確實沒有什麼能夠夜飲之人了。

柳三月順著這位老大人的目光看去,而後輕聲說道:“原來令尹大人不是在看月色,而是在看冥河。”

懸在世人頭上的,當然不止天心月圓。

也有那樣一條高山之上垂落人間的大河。

令尹輕聲說道:“是的。”

柳三月嘆息了一聲,輕聲說道:“大人節哀。”

只是這位老大人倒是沒有什麼哀痛的神色,只是安靜的抬頭看著人間之上的那些遙遠的風景。

一直過了許久,這位大人才輕聲說道:“聽聞三月尹大人,本該身死於大澤彼岸,因承得神女青睞,才能夠長久的存留人間,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柳三月有些詫異的看了一眼這個老大人,而後低頭看著自己那一身似是月華的神力,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是的,大人為何好奇此事?”

令尹低頭長久的看著柳三月,輕聲說道:“只是有時不免有些因時而感,因事而傷,會想到許多東西。”

“譬如?”

“譬如倘若世人真的重回神鬼懷抱,是否會少去許多悲歡離合?”

柳三月靜靜的看著這個老大人,不知為何,卻是想起了當初在大澤邊,遇見的那個種了一片花海的老劍修。

人越老,自然便越會相信神鬼之事。

這是那個老劍修當初所說的東西。

少年壯年之時,意氣風發,壯志滿懷,覺得萬事萬物,無不可成,於是嗤神鬼之於空談。

待到晚年,回首一生,才發現此生短短,滿是遺憾。

才能明白寄希望於此身之外之事的意義。

只是止於寄託也好,一如信徒一般虔誠也好。

“那是不可能的事,令尹大人。”

柳三月輕聲說道。

“天上明月尚不可長圓,更何況世人呢?”

“無缺則不可成圓,不死則不可謂生。哪怕神女大人真的有著足夠的權柄賦予世人盡皆美滿,但天下無對立而不存。泥沼高山,方是人間風骨。”

令尹老大人惆悵地說道:“你們道門的人,確實看得過於透徹,倒是少了許多人情味了。”

柳三月詫異地看向這個老大人,問道:“什麼是人情味?”

令尹笑了笑,說道:“貪生怕死,才是人情味。”

柳三月沉默了下來。

這位令尹大人或許是覺得自己說贏了這樣一個道人,倒是笑得有些年少時候的得意的意味來。

只是這個道人在漫長的沉默之後,很是嘆惋的說道:“我又如何不貪生不怕死呢?”

大道理人人都懂,小情緒難以自控。

令尹有些不解的看著柳三月,只是道人並未說下去,只是沿著長街緩緩向前而去。

那位老大人站在那裡長久的看著柳三月的背影,不知為何,卻又突然叫住了他。

“三月尹大人。”

柳三月回過頭來,長久的看著那個站在街邊的老大人。

令尹似乎還有一些事情想說,有些欲言又止的站在了那裡,一直過了許久,才嘆息一聲,輕聲說道:“飲酒傷身,大人還是少飲為好。”

柳三月輕聲笑了笑,說道:“多謝大人提醒,只是柳三月殘缺苟存之人,倘若不飲酒,又能做什麼呢?”

令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轉回了頭去,長久的看著那片遙遠的幽黃山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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