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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當然不是瞎子。

哪怕在那樣一處壁壘之上,墜下了一個小小的少年,他們自然也能察覺到。

出現在小少年前方的,便是一個揹負著長劍的懸薜院中年劍修。

這樣一個劍修或許在去年,還在黃粱教授著人間學子,然而在人間故事倏忽變換的一千零四年,卻是負劍而來,出現在了這樣一片青山之中。

那位劍修先生的衣袍之上有著鮮紅的杜鵑之色,劍柄之上亦是有著已經乾涸的趨向於黑色的色彩。

或許在時間往前一些,小少年在看見這樣一個劍修的時候,哪怕這是一個黃粱人,也會誠懇的叫上一句前輩或者先生。

只是在這一刻,陸小二的腦海裡卻只是很是冷靜的想著,這樣一個劍修的身上,有哪些血色是來自嶺南劍修的?

於是小少年什麼也沒有說。

哪怕只是知水境,只是任何一個劍修的手中之劍,又如何會不鋒利呢?

並不入流的劍意捲起了一地帶血的落葉——這是當初在落楓峽谷之中的時候,樂朝天挑雪的一劍。

小少年當時迷了眼,從此便深刻地記住了這樣談不上什麼劍式的一劍。

青山之中,帶血的落葉瞬間紛飛而去,陸小二藏於落葉之後,一劍穿葉而來。

師叔的劍,陸小二當然都曾經見過,也練過。

雖然未必能有多強,只是有其形,自然便有其勢。

然而那樣一個懸薜院的劍修先生卻是皺著眉頭站在那裡,並未拔劍,只是微微側身,讓過了陸小二的那一劍,而後看著小少年沉聲問道:“你是誰?”

這個名叫周山遠的懸薜院劍修,確實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裡看見這樣一個不過十二歲的小少年。

終究不欺人間年少,在大風朝的千年故事裡,已經不止於槐安,黃粱這樣一座書院亦然。

哪怕少年見面便是極為狠厲的一劍,周山遠亦是沒有拔劍,只是避讓了過去。

只是或許是這樣一個劍修身上的血色,激起了陸小二心中的一些憤慨。

這個小少年卻是有些不依不饒地繼續提劍刺來。

周山遠皺了皺眉頭,掐住劍訣,身後之劍自行出鞘而來,裹挾著劍意,迎向了陸小二的溪午劍。

能夠做懸薜院劍道先生的,雖然未必是上境劍修,只是境界自然也不可能低。

小少年的手中之劍被劍意之劍斬飛而去,落向了不遠處的山林雜草之中。

本以為小少年會就此罷休的周山遠正欲收劍,卻發現那個小小年紀便已經知水,算得上天賦可以了的小劍修,在手中之劍被斬飛之後卻是匆匆向後退去,卻是很是認真的運轉著劍意,似乎是在輕聲誦唸著什麼。

他在做什麼?

周山遠露出了一種極為狐疑的神色。

只是下一刻,這個懸薜院劍修便驟然睜大了眼睛,回頭看向了嶺南方向。

那些滿是帶血劍光的天穹之中,卻是有著數道如水之劍而來。

小少年的某個傘下師叔未必會多少天涯劍宗的劍。

但是陸小二卻會得很多。

譬如,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劍名在某種意味上,未嘗不能代表這樣一柄劍上劍意的風格。

林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鍾。

自然便是平靜寧和的。

而君不見之劍,自然意味大為不同。

那些劍光到來的極為迅速。

周山遠才始回頭看見那些劍光,那些帶著破湖而來的劍意的劍,卻是已經在倏然之間逼臨了這片山月城外的青山。

周山遠面對著這樣的數劍,自然無法在氣定神閒,掐住劍訣,長劍於身周遊走,化作了一道劍意之障。

也慶幸的事,小少年的境界確實很低。

哪怕陸小二隻是成道境,那些自劍湖之中來的劍,都足以讓這樣一個懸薜院劍修吃上一些苦頭。

只可惜的是,陸小二隻是知水境。

止於喚劍而不可御劍。

那些穿越了嶺南山月的劍,叮叮噹噹的與周山遠那柄遊走之劍相交在了一起,劍火迸發,除了其上破湖之時的一些劍意,斬碎了一些這個懸薜院先生的衣角之外,確實沒有帶來更為沉重的實質性的傷害。

周山遠抬手執劍,將最後一柄落下的劍斬飛而出,這才轉身神色複雜地看向了這個面色蒼白的小少年。

陸小二當然嘗試過御使那些劍,只是他的劍意與元氣,並不支援這樣一個小少年去掌控那些劍。

青山林中倒是終於沉寂了下來。

那些劍湖之劍七零八落的散落在那個懸薜院劍修身周。

周山遠一直看了微微喘息著的陸小二許久,才輕聲說道:“原來你是嶺南劍修。”

陸小二喘息了少許,抬手以劍意喚回了那柄落向了遠處的溪午劍,執劍立於山林血色鎮子,平靜地說道:“是的。”

小少年臉上有著一些血色,尤其是在眉角處,那是先前從壁壘之上跳下來的時候摔傷的。

那樣的一種色彩,雖然並不會讓小少年的端正清秀的眉眼變得醜陋幾分,但卻也是有了一種很是凌厲的觀感。

陸小二握住了劍,再度向著那個衣角被劍意斬去了幾分的懸薜院先生而去。

後者皺眉站在那裡,沉聲說道:“你知道你在找死嗎?”

哪怕不欺人間年少,也不會是無限度的不欺。

面對著一個執劍的並不友好的小少年,世人能夠容許幾分,便取決於他們自己的態度。

陸小二倒是輕聲笑了起來,像極了當初在南衣河邊,雙手包得像是粽子一樣,卻依舊從那些師叔們身後走出來,握著劍與人間劍宗的劍修對峙時的模樣。

小少年笑得很是認真,所以說得也很是誠懇。

“你們又知道你們是在找死嗎?”

那個懸薜院的劍修先生沉默了下來。

懸薜院向神河向槐安宣戰,自然是一種找死的行為。

他當然知道。

所以那個小少年當然也知道,自己拔劍而向這個小道境的劍修,同樣是找死。

只是生死是大事,有時卻也是小事。

周山遠沒有說話,但是小少年卻是繼續說道:“嶺南劍修都被你們殺完了,難道還差我這一個嗎?”

周山遠的劍在身周環遊不止,卻並未有什麼落向小少年的趨勢。

這樣一個劍修也沒有與小少年說什麼抱歉。

嶺南劍宗要作為槐安屏障,守住這片人間。

但懸薜院當然也有自己的立場。

那麼歸根結底,問題到底是出在哪裡呢?

......

“懸薜院臂骨失竊之事,與謝蒼生脫不了干係。”

在小少年一路向南而去的時候,那樣一個白衣書生亦是回到了南衣城中。

提著酒壺的老書生與年輕書生便一同站在那樣一處杏花林中,靜靜的看著這片當初某個被大家叫做謝先生的道人最喜歡來的林子。

雲胡不知默默的看著那些早已凋謝殆盡,結滿了黃紅色小小果實的枝頭。

卿相所說的東西,他當然並非一無所知。

“梅先生與我說起了這些事情的時候,我便已經猜到了。”

雲胡不知輕聲說道。

“懸薜院的東西,當然也只有懸薜院的人更為了解。”

儘管當初卿相他們一直懷疑臂骨失竊之事,與書院之人脫不了干係,只是大概誰也沒有將這些事情,與那樣一個遠在南衣城的坐觀杏花的道人聯絡在一起。

這個書生說著便沉默了很久,而後看向了自家老師,輕聲說道:“所以說來說去,其實一切都是懸薜院的錯?”

卿相提著那壺新買的酒,送到了唇邊,平靜地啜飲一口,淡淡地說道:“沒有哪場風雨,是由某一個人某一個地方便能帶來人間的。”

這樣一句話的意思,自然很是清楚。

天下之亂,天下都有錯。

不止懸薜院,不止青天道,不止人間劍宗與某個北方的陛下。

儘管所有人看起來都不像是什麼窮兇極惡的惡人。

但不是隻有惡人才會做惡事。

問心覺得自己無愧的人,同樣會。

這大概也是當初卿相與東海面館掌櫃王小二,說著那些所謂萬般其實從不同流的道理的緣由。

人間不可能真正同流如一。

你有酒疸。

他有短視。

你愛喝酒。

他愛喝茶。

一切從最為根本的東西上,便已經彰顯了這片人間的不可統一的割離性。

於是恩怨交錯,於是矛盾激發。

最終由千萬股細小的微流,演變成了一場浩大的潰堤之河。

卿相喝了許久的酒,轉頭看向北方,平靜地說道:“倘若當初神河未曾收下那一截臂骨,人間又何至於走到這樣一種境地?”

雲胡不知沉默無言地站在那裡。

當然是這樣的。

倘若叢刃沒有離開南衣城,一切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倘若叢刃沒有死在東海,南方也不會徹底失去控制。

那樣一個劍修在劍宗園林裡睡覺,當然不止於睡覺。

那是一個南方平穩的極為重要的因素。

卿相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向著杏林之外而去。

“神女大人在哪裡?”

年輕書生輕聲說道:“靜思湖中。”

於是飲著酒的老書生穿過了那些寥落的講道溪坪,向著那片白玉蘭林而去。

卿相在穿過那一條小道盡頭的時候,下意識地沉默了許久。

說到底,雖然卿相是大妖,是黃粱之人,只是他不修巫鬼,修得是北方大道。

這樣一處與冥河相通的靜思湖畔,那般濃郁的冥河之力,自然讓這樣一個書生有著一些並不如何舒適的感受。

瑤姬安靜的執傘立於靜思湖邊。

一如這樣一處院中大湖的名字一般。

靜思靜立也靜修。

只是對於這樣一些來自古老的祭祀裡的神鬼而言,大概並不用修,而是汲取。

卿相站在白玉蘭林中,靜靜的看著那些自冥河而來的神力軌跡,那些軌跡的盡頭,自然便是瑤姬。

“我沒有能夠見到青蓮前輩。”

這個書生喝了一大口酒,看著那個湖畔傘下女子的背影,輕聲說道。

瑤姬回頭看了一眼卿相,並不覺得意外,語調溫和地說道:“一開始我便與你說過,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兩千年前,世人們都會想著人神相離之事,更何況現而今的時代?”

這個神女回頭靜靜地看著湖中的自己。

“你與其說服那些劍修接納神鬼,不如來勸說我放棄執念。”

卿相沉默了少許,而後輕聲說道:“這大概是不可能的事。”

瑤姬平靜地說道:“所以又何必東奔西走?天下之勢已經不可力挽,你說到底,也不過是世間爾爾而已。”

卿相倒是自嘲般笑了笑,說道:“我一直以為我是此間了了者。”

瑤姬輕聲說道:“了了者又何至於此?”

卿相嘆息著,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站在那裡大口地喝著酒。

一直過了許久,這個書生才緩緩說道:“天地神鬼盡沒,諸般冥河之力盡皆來此,神女大人應該離正神之位不遠了。”

瑤姬不置可否地問道:“你說這個做什麼?”

書生很是誠懇。

“卿相與神女大人,現而今已經是同舟之人。”

書生轉頭看向北方。

“神河已經迴歸槐都,現而今的人間雖然並無動靜,其實所有人都明白,世人只是在等一個結果而已。”

“神女大人贏了那位前輩,則天下盡歸黃粱,一切從頭分說。”

“神女大人若是身隕於此,則神河揮師而來,卿相死無葬身之地。”

瑤姬聽著卿相的這些話,卻只是淡淡地說道:“我縱使贏了,人間之事,依舊未見分曉。”

卿相的目光落在了瑤姬的那柄傘上。

人間有一個少年,同樣無比長久的,撐著一柄傘。

瑤姬同樣看向了手中的傘,輕聲說道:“你是否好奇這樣一柄傘是何來歷?”

卿相沉默少許,緩緩說道:“確實如此。”

這樣一個自冥河之中復甦的古楚神鬼並未說什麼,只是平靜地鬆開了那樣一柄傘。

於是。

於是人間風雪。

卿相於那種極為熟悉的寒意之中,長久地沉默了下來。

瑤姬重新握緊了那柄傘,低頭看著那一處與冥河相通的靜思湖,淡淡地說道:“這是自冥河鎮子,當年你們人間某個磨劍崖崖主,送往了冥河用以鎮壓冥河之水的劍意之中,擷取的一小段。”

卿相只是沉默地在那裡喝著酒,什麼也沒有去想。

瑤姬倒是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輕聲說道:“說起來,我看了當今人間如此之久,不得不承認,一切今非昔比,哪怕是孱弱的世人,在某個故事的厚積薄發之後,未必不能有著踏天之力。”

“天衍機,混沌機,以至於某一張大羿之弓。”

卿相併不知道瑤姬是如何知道這些東西的,只是大概對於這樣一個神鬼而言,許多人間都東西,確實很難成為秘密。

“但我在冥河之下的人間,還見到了另一種極為璀璨的文明。這恰恰是冥河之上的人間所欠缺的忽略的,甚至在你們人間的《人世補錄集》中都曾經提到過的。”

卿相皺眉看向瑤姬,沉聲說道:“那是什麼?”

瑤姬輕聲說道:“你在雷雨天打過傘嗎?”

卿相有些不解其意。

瑤姬也並未與卿相多說什麼,只是立於浩瀚神力之中,靜靜地看著人間。

“當你們理解了這樣一句話,日後便會理解這樣一柄傘下的故事。”

卿相沉默了許久,說道:“我會將這樣一個問題交給數理院的先生。只是......”

瑤姬低下頭來,接過了卿相的那句話,溫聲說道:“只是你有所不解。”

“是的。”

瑤姬平靜地說道:“沒有什麼不解的,神鬼不是一心要讓世人孱弱。我既然重來人間一趟,總要為這片人間留下一些東西。一切故事,我已經與你們說得很明白,那便是徒然二字,世人既不信,世人既不願。”

這位古楚神鬼頗有些寂寥地看向了那片大湖。

“我只能強求。”

“但人間之事,不可強求......”

瑤姬說到這裡,倒是沉默了很久,低頭看著自己的那雙小鞋子。

“那便這樣吧。”

這位古楚神女什麼也沒有再說。

只是當這樣一句話落下的時候,那樣一個喝了大半輩子酒的書生,卻好像突然有著諸多醉意湧上頭來。

立於湖畔的那位神女好像驟然變得極為遙遠,又似乎無處不在了。

那一襲黑色拖地長裙之上,驟然有著無數古老的紋飾漸漸浮現,如同幽草蘭芝,亦如深山雨露。

無數神靈輝光有如翩然之蝶一般落向人間。

這個書生彷彿聽見了那樣一處大澤之中,那些承載著冥河之水的一切人間之地,有著許多的溫婉而神秘的歌聲傳來。

是古楚禮神的歌謠。

古音古調。

頌曰。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羅......

是山鬼,亦是當年巫鬼神教的巫山神女。

卿相默默地站在那裡,聽著那些好像自兩千年前傳來的歌聲,什麼也沒有再說。

抬頭看向天穹之中,那樣一條漆黑的幽黃山脈之上,有浩蕩冥河而來。

化作了無數神力,替這樣一位古楚神鬼,進行著最後的洗禮。

書生轉過身去,仰頭喝著酒,很是灑脫地離開了這裡。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當然不止是劍修。

書生,神鬼,道人,少年,世人。

普天之下,莫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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