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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道。

白玉謠靜靜的站在那些白觀之前,秦初來與梅溪雨都是沉默的站在這位赤足的素衣女子身後,神色複雜的看著那些山中白觀。

“所以其實師叔當初並不是老糊塗了,記錯了,將十八座白觀記成了十九座。”

白玉謠語調溫和的說著,那樣的聲音像極了六月清晨路邊帶著晨露被風一吹便搖晃著的小小白花。

“當初青天道確實還有十九座白觀。”

秦初來沉默了許久,輕聲嘆息著說道:“十八座小白觀,還有一座大白觀。”

那一座,便是指整個青天道。

這個眉間劍痕淺淡的道人,忽然有些好奇,當初白玉謠要那位師叔將青天道白觀焚之一炬的時候,是否想過在整個青天道點起一把火。

想了想,秦初來似乎又有些瞭然——他似乎明白了為什麼當初那位老師叔燒了那些白觀之後,突然將那樣一個前代青天道觀主的後人帶回來了山上。

這又何嘗不是一場火呢?

只是這是溫和的,平和的,嘗試以下一代的過度,將青天道的故事燒盡在歲月裡的火。

道人們似乎都有些無言以對。

青天道確實是這片人間最大的那處白觀。

他們這些師叔輩的人,說到底,都是當初白風雨故事的延續。

梅溪雨只是沉默的站在那裡,一直過了許久,才輕聲說道:“所以白觀是十九座還是十八座,其實是與當今人間的那些故事並沒有關係的事情?”

白玉謠倒是自嘲地笑了笑,說道:“如何能夠沒有關係?黃粱的一顆種子,被吹到了槐安,都可以帶來當年令世人極為驚慌的鬼臉花開的景象。人間的事,從來便不是絕對的割離。”

這個一身素色道袍的女子轉過身來,靜靜的看著林後那些青天道青竹一般的道觀。

“我想當初謝蒼生肯定來過白觀之中,見過某些人。”

當秦初來終於在那樣一處觀星衙中,找到了二十年來的雲雨記錄,卻也是終於想起了當年那樣一個道人。

謝蒼生。

這樣一個本身便可以說是出自青天道的道人,本該在青天道之中聲名鵲起的道人,在二十年前的某一日,便這樣突然離開了青天道。

秦初來依稀記得自己當年還為此唏噓過。

但他覺得這或許也是好事。

懸薜院當然是一個不錯的地方,以文化之天下,算得上一種極大的抱負。

倘若真是有此夙願,當然未嘗不可。

只是人間的事總是匆忙擁促得很。

連明天的事都未必清楚,又哪裡能夠看得這麼遠呢?

梅溪雨沉默地站在一旁,神色複雜地看著白玉謠。

這個時年三十的道人,自然不會知道二十年前的故事。只是這樣的一個訊息,無疑讓道人很難相信。

原來人間的故事,真的便是風起青天道?

一直沉默了很久,梅溪雨才輕聲說道:“我要如何回去給陛下交待?”

白玉謠對於這件事倒是很是平靜淡然,微微笑著看了一眼梅溪雨,說道:“如實承認便可以。而且,有些事情既然已經露出了線索,以槐都的能力,不可能查不到這些東西。”

梅溪雨行了一禮,輕聲說道:“依觀主所言。”

白玉謠點了點頭,說道:“去吧。”

梅溪雨轉身離開了這裡。

秦初來與白玉謠依舊長久地站在那些白觀之前。

一直過了許久,這個很喜歡四處亂跑的,被人在眉上掃了一道劍痕的道人很是唏噓的說道:“難道青天道真的要將最後一座白觀也燒了?”

青天道最後的一座白觀,便是青天道本身。

所謂的燒了,自然也不是真的燒了,只是如那樣一個老師叔所願,讓江山雪成為青天道的下一任觀主。

白玉謠轉頭瞥了一眼秦初來,輕聲說道:“為何要燒掉?”

秦初來嘆息一聲說道:“謝蒼生之事被世人知曉之後,青天道勢必再次回到世人的視野之中。人們總會再度想起那些上一個百年的風雨。青天道難道真的便可以安穩的端坐在青山之中?”

這大概便是當初秦初來匆匆離開了槐都的原因。

他在這樣一個故事裡,看見了令青天道可能再度傾覆的勢頭。

白玉謠平靜地說道:“青天道問心無愧,自然不需要去做些這樣的東西。”

秦初來沉默了很久,而後無比真誠地看著白玉謠說道:“倘若我問心有愧呢,觀主?”

白玉謠默默地看了這個道人許久,轉身向著山謠居方向而去。

“問心有愧,那就拿出誠意來,給人間看看。”

秦初來靜靜地站在那裡,回頭看著那樣一處白觀群落。

在那裡面,曾經有這位道人的師父。

......

青山裡通往後山大湖的林中院子裡。

秦初來叩響了那扇很是寂靜的院門。

那個與秦初來長得一般無二的道人秦再來神色平靜的開啟了門。

二人像是在照著一片有了些汙垢的鏡子——所以在秦初來的眉間,才會有著那樣一道劍痕。

秦初來與秦再來,自然不是兄弟。

那些後入觀的弟子們,往往對於這樣兩個道人的關係頗為好奇。

如果不是兄弟,也不是親友,那麼是什麼呢?

秦初來靜靜的看了面前的道人很久,而後輕聲笑著說道:“你我二人,總要死一個。”

秦再來眯起了眼睛,長久的看著這個很是輕鬆的說著這樣一件事情的道人。

生死之事,如何能夠這樣輕描淡寫的說出來呢?

這是沉重的,連道聖,連聖人,都感嘆的東西。

一直過了許久,這個神色總是古板的,總是漠然的道人,淡淡的說道:“你去死。”

他並沒有去問究竟發生了什麼。

又或者,當秦初來突然叩開了他的院子的門的時候,這個道人便已經明白了一些東西。

青天道大概又要落向人間漩渦了。

所以他平靜的說著你去死。

這大概也是有理有據的。

秦初來也能理解,這個眉間有著劍痕的道人微微笑著說道:“確實應該是我去死,畢竟你還有個叫做梅溪雨的弟子,但我沒有。”

沒有牽掛的人,最適合去死。

秦再來點了點頭,而後轉身走入了庭院之中。

秦初來很是平靜地幫他關上了院門,而後轉身沿著小道一路折返而去。

六月的風正在靜靜地吹著這樣一座青山,路旁草木搖曳,遠處有澄明的大湖折躍著波光。

秦初來安靜地一路走去,伸手拂著道旁的草葉,或許有草葉勾住了道人的衣袍,表現出很是留戀的意味。

但草木無情。

留戀的只是道人。

倘若道人沒有伸手,那些人間的枝葉又如何能夠纏在了袖口之上呢?

秦初來一直走到了那樣一條通往山謠居的山道之上,在白石臺階上坐了下來,靜靜的看著人間。

人間風動草動。

道人心思未動。

平靜地坐在那裡。

.......

梅溪雨臨行之前,打算與秦再來辭別一下,於是向著這一處後山而來。

於是他便看見了那樣一個安靜地端坐在山道風裡的秦初來。

“師叔怎麼在這裡坐著?”

梅溪雨站在秦初來身後,恭敬的行了一禮問道。

只是許久都沒有等到這樣一個道人的回答。

梅溪雨愣了一愣,匆匆走到了秦初來身前去。

至此,這個年輕道人才發現,這個觀中師叔,眉間有著劍痕的道人,卻是已經平靜的去了。

梅溪雨怔怔地站在那裡,許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大概道人確實很難想明白,方才還在白觀之前唏噓著感嘆著的師叔,怎麼轉眼之間,便已經離開了人間了呢?

古道門的人喜歡把自己淹死在洗臉盆裡。

而秦初來把自己淹死在了人間的風裡。

......

白玉謠當初當然說得當然是真的。

青天道的那些師叔之中,依舊有著許多十二樓的人。

.....

許春花正在小鎮鎮尾自家老爹的酒館裡幫忙濾著酒。

許掌櫃自從許春花回來之後,便很是惆悵的在那裡嘮叨著。

“當初都和你說了別去槐都,你偏要去,結果啥也沒撈到,還掉了一身膘。”

許春花放下濾網,橫眉豎眼的看著自家老爹說道:“什麼掉了一身膘,瘦了就是瘦了,說得這麼難聽做什麼。”

許掌櫃冷笑一聲,說道:“因為你是山豬吃不了細糠,不用掉膘用啥?”

許春花大概有些不服氣,再加上濾酒的時候偷喝了一些,臉頰紅紅地叉著腰,與自家老爹爭辯著。

“我憑啥就是山豬?”

許掌櫃知道自家女兒肯定偷喝酒了,也只是哼哼唧唧的說著:“陳鶴那麼好的一個小夥子......”

許春花那像是盛著一些酒水一樣的眼眸裡很是迅速的閃過了一絲複雜的情緒,而後卻也更快的彌散而去。

小鎮姑娘沒有哀哀慼戚的說著那是人家不要自己這樣的哀婉的話。

只是理直氣壯地反駁著說道:“那憑什麼就不能我是細糠他是山豬?”

許掌櫃無奈地擺擺手,說道:“行吧行吧,你是細糠你是細糠。”

許春花於是酒也不濾了,從一旁抱了一個酒罈子,舀了兩勺酒倒進去,而後抱著罈子就往外面跑去。

“你去哪裡?”

許掌櫃從酒館裡探出頭來。

許春花頭也不回地說道:“你管我。”

“......”

小鎮姑娘在小鎮裡,大概與在那樣一處浩瀚的都城之中,總歸是有些不一樣的。

鎮子小小的,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

自然會自由得多。

......

梅溪雨回到那處鎮外溪畔小居的時候,許春花正在那裡抱著個酒罈子小口地喝著酒。酒館裡長出來的姑娘,大概酒量總是很好的。

那一罈酒已經快要見底了,許春花臉上卻只是有些緋紅而已,並沒有胡言亂語,只是安靜地坐在溪畔石頭上,很是認真地打量著屋外那些坪地。

梅溪雨走過去,在許春花身旁坐了下來,而後伸手就去拿許春花手裡的罈子。

小鎮姑娘卻是揪進了壇沿不撒手。

“我再喝一口。”

梅溪雨倒是嘆息了一聲,說道:“沒說不讓你喝,只是我也想喝一口。”

許春花有些詫異的看著這個向來喜歡清修的道人。

“觀裡發生什麼事了嗎?”

梅溪雨從許春花手裡拿過來了那個酒罈子,而後送到了唇邊,喝了一口,倒是低著頭沉默了下來,一直過了許久,才抬起頭來,看著那樣一片青山,輕聲說道:“我有個師叔死了。”

許春花很是震驚的看著梅溪雨。

“誰?”

梅溪雨想了想,說道:“就是鎮子裡喜歡叫他初來真人的那個道人。”

許春花此時倒是想起了那樣一個經常會下山去人間走走的道人。

觀裡許多道人都是不喜歡在人間走動的,但是秦初來大概有些例外。

這樣一個道人似乎很喜歡到處亂跑。

一直過了許久,許春花才有些不解的問道:“初來真人.....他怎麼會死了?”

梅溪雨嘆息一聲。

“我也不知道,當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在山謠居外的山道上羽化了。”

死當然是有著千萬種說法的。

歸天了,去冥河了,去莊生島了,走出時間了,圓寂了,兵解了,羽化了。

但本質上自然都是一樣的。

那就是不在人間了。

許春花默默地看著梅溪雨,好像故事總是一樣的,當他們安靜地坐在這處溪畔的時候,青天道里總會有些故事發生。

梅溪雨喝了一口酒,繼續說道:“但是觀裡好像表現得很是平淡,我去告訴了師父,師父只是平靜地哦了一聲,我去告訴了觀主,觀主也只是坐在湖畔聞所未聞。”

許春花並沒有說什麼,畢竟梅溪雨都不知道的事,她自然更不可能知道。

道人大概思來想去,也沒有想明白一些事情,畢竟缺少一些關鍵性的資訊,自然很難想通一些事情。

梅溪雨將酒罈子還給了許春花,而後看著許春花說道:“你方才在看什麼?”

許春花抱著那個並不大的酒罈子,歪著頭想了想,說道:“我在規劃花圃和菜畦。”

這個喝了一些酒,大概情緒也興奮了起來,不再是在槐都那般總是安靜的模樣的姑娘說著站了起來,撿起了一旁的一根樹枝,在那裡很是認真的划著道。

“花架到時候就放在這裡,架子上種一些花,然後在地裡也種一些花,再用籬笆圈起來。”

“這邊留著當菜地,可以種一些白菜蘿蔔那樣的時令菜餚。”

許春花握著樹枝在地上划著痕跡,而後回頭笑眯眯地看著梅溪雨說道。

“到時候你回來了,在溪邊挖個池塘,把溪水引進去,我們還可以養一些魚,夏天就看他們露著黑黑脊背吐泡泡,冬天就拿來燉湯喝。”

“屋後面再圈一塊地,種一些梅子李子之類的果樹,到時候我們從我爹那裡拿酒過來泡果酒,可以自己喝,也可以拿去賣錢.....”

許春花很是認真的規劃著,梅溪雨在那裡安靜的聽著,微微笑著說道:“當然可以。”

小鎮姑娘回頭看著那個坐在那裡微微笑著的道人,只是卻又有些愧疚了起來,將手裡的樹枝丟了,走了回去,蹲在了梅溪雨身旁,輕聲說道:“我沒有徵求你的意見,便預設你放棄了青天道的那些東西,是不是不太好?”

許春花當然清楚,自己眼前的道人放在整個修行界,都是屬於天賦極上層的那些。

不是所有人都是張小魚。

一百年的故事裡,青天道才重新出了一個柳三月。

梅溪雨輕聲笑了笑,說道:“這些並不是很衝突的事情。而且你也知道的,我不是很喜歡去看那些很是喧譁的熱鬧的故事。”

道人喜歡白梅溪雨,清靜淡雅。

許春花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但你還是要回槐都,然後肯定又會像當初南島和侍中大人的那些事情一樣,被捲進去,弄得心力交瘁。”

梅溪雨想了想,而後認真地說道:“去想著怎樣把一畦白菜種好,同樣是會心力交瘁的。人間的事情其實都一樣,只是看喜歡還是不喜歡而已。”

梅溪雨當然是不喜歡的。只是身為青天道弟子,在這樣一個人間的故事裡,他自然需要去承擔一些責任。

許春花只是堅持著說道:“這是不一樣的,菜地種不好,荒廢了,只是會沒有一些時令的小菜吃,而那些故事是會死人的。”

那樣一個巳午妖府的故事,確實讓這個小鎮姑娘印象深刻。

過往在鎮子裡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想過,人間真的會有那樣的一幕,無數生命便匆匆消失在了一個故事裡。

梅溪雨沒有再說什麼。

畢竟許春花說的確實是事實。

許春花放下了酒罈子,重新在那塊溪石邊坐了下來,一溪流水潺潺,不時有草葉落在其中,打著旋漂流而去。

或許生命也是這樣的。

一直過了許久,許春花倒是輕聲笑了笑,抬頭看著那些林外的天空,緩緩說道:“我突然想起來陳鶴當初所說的那些話。”

梅溪雨挑眉看向了這個小鎮姑娘。

“什麼話?”

“命運會把一切帶到應有的位置。”

許春花認真的說著,而後轉頭看向了梅溪雨。

“你去吧。”

“我等你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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