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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朝雲循著那些滿是水汽的司衙小道,一路走了過去。

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塊沒有夾穩的牛肉,於是胡亂的滾進了下方的炭火之中。好在自己不是真的牛肉,天工司也不是真的炭火。

只是天工司底部的溫度確實比上方要更高一些,從那些被蒸騰的水汽之中便可以看得出來。

大概便是因為諸多怪奇的司衙建築與大片的支撐著槐都運轉著的機括的原因。

這個青天道少女一直走了許久,才終於在天工司底部正中心的天工衙附近,打聽到了那個少年師叔的訊息。

因為青天道與槐都與天工司歷來關係不錯的原因,這個少女倒是被允許進去看看。

這讓餘朝雲有些受寵若驚。

不過畢竟天工司是大風朝最為核心的機構,能夠去司衙之中多看幾眼,自然是很難讓人拒絕的提議。

餘朝雲收起了那柄天工司打造的很是精巧的機括之傘,隨著那個吏人走入了那有著諸多繁瑣而嘈雜聲音的天工衙中。

有許多工匠與吏人正在司衙之中穿梭著,司間小道之上滿是忙碌的人,偶有一些用於觀賞的花樹在路邊簷下,但是並不多,也並不顯眼,大約多而且大了,終歸有些喧賓奪主,是以更多的,是諸多機括模型,餘朝雲甚至還看見了槐都南衣城這些人間城池的模型,上方大概與世人所見並無兩樣,但是在下方,卻是餘朝雲從未見過的機括構架。

這個青天道少女很是驚歎的站在那裡附身仔細的打量著那些模型,不知為何,她總覺得總有一日,這些人間之城,會在某個厚積薄發的迸發點驟然拔地而起,成為世人所不可想象的人間。

餘朝雲看了許久,那些天工衙之人倒是沒有誰過來阻止過這樣一個少女,這不免讓她有些好奇。

不是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餘朝雲很是疑惑的請教著一旁的吏人。

那人倒是輕聲笑著解釋道:“因為這並不是什麼很機密的東西。而且這些都是古早時候的模型,那時對於力學的認知還不夠清晰,自然有著諸多繁瑣累贅的構造。等到天工司真的完善了這些構架,人間諸城都會進行一次重建。”

餘朝雲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畢竟都這樣擺在路邊了,或許確實算不上什麼隱秘。

一如現而今的人間,大概都知道了南衣城同歸碑與山月城天塹壁壘那些東西。

青天道少女站直了身子,繼續拿著那柄傘向著前方走去。

“大羿之弓呢?”

少女有些好奇的問道。

那名吏人倒是沒有繼續給餘朝雲解答了,只是認真的說道:“問這樣的東西,哪怕是青天道,都可以說是失禮了。”

餘朝雲本是隨口一問,沒想到那人回答得這麼嚴肅,慌忙行了一禮。

“抱歉。”

吏人也沒有在意,畢竟天下人人都好奇大羿之弓究竟是什麼東西。

這當然是可以想的,也可以問的。

只是不能回答而已。

畢竟那真的是武器,而不是用以改變人間的東西。

.......

“不可否認的是,懸薜院的數理院對於萬靈擬態模型的構建與研究,確實要比天工司更強一些,畢竟他們有著天下知名的風物院。”

宋應新拿著手裡的那張圖紙,很是讚歎的評價著。

南島撐著傘站在一旁,很是沉默的看著宋應新手裡的圖紙。

上面的東西很是眼熟。

正是當初卿相愛不釋手的飛仙。

那是一隻螞蟻模樣的兩輪車,遠比當初陳鶴他們匆匆弄出來的天衍車要好看多了。

可惜少年沒文化,看著這玩意兩眼懵。

哪怕當初在南衣河邊的時候見過一次,南島此時看著宋應新他們那些機括師在那裡指指點點的說著許多東西,依舊是不太明白。

至於什麼流線型,減少空氣阻力之類的詞句,自然更不能理解。

一聽一個不吱聲。

只是少年心中卻是隱隱有著一種極為荒謬的感覺——當初南衣河邊夜色裡的故事,他一直以為主角是自己,原來主角是卿相的那輛飛仙?

一直過了許久,南島才很是不解的問道:“天工司不應該遠比懸薜院那些地方研究的更為深入一些嗎?”

宋應新大概這才發現了這個不知道何時從小院子裡走出來,正在一旁吃瓜圍觀的少年。

這個天工司司主很是感慨的推了推鼻樑上的靉靆。

“沒有誰更強一些,只是我們最開始推進的方向與懸薜院不同,天工司最開始,是從道聖所提出的缺一粒子理論開始著手,與懸薜院所走的並不是同一個方向......”

少年聽得一臉懵。

身處這樣一處司衙之中,少年無時無刻不為自己不夠開化而深感愧疚。

大概也是注意到了一旁少年越來越迷離的眼神,宋應新也很適時的止住了話頭,微微笑著說道:“其實這也可以說是人間大道之事,畢竟缺一門所走的方向,與天工司頗為類似,都是在缺一粒子層面的研究。”

畢竟在缺一門所繼承的,便是舊青天道與天工司對接的那一部分人。

南島沉默了許久,最後誠懇的說道:“還是聽不懂。”

宋應新笑了笑,倒是沒有說什麼,只是讓少年稍等一會,這個天工司司主拿著那張自南方得來的圖紙,與司衙之中的那些機括師們繼續討論了起來。

只是說到了天衍機的替代最佳化問題的時候,少年此時卻是聽明白了。

天工司自然很是看好這樣一種車輛,從前車馬慢於是誠懇,只是讀書人的感嘆之詞,倘若人間真的可以有著一種代替車馬的工具,自然是更好的。

南島聽見他們說起了一種叫做混沌機的東西。

大概便是取名自古時候對於天地萬物的一種猜測,天地初始混沌,一如雞子,忽而開裂,遂生萬物。

所謂混沌機,自然便是一種在內部燃燒的機器——天地如雞子,自然需要巨大的能量來使它開裂。

南島聽到這裡的時候,倒是如夢初醒一般,看著眾人說道:“混沌機是否便是劍修點燃神海換取劍光之速的那種方式?”

宋應新這才想起來一旁撐著傘的少年,是一個劍修,看著他點了點頭,說道:“便是這樣一種原理。”

所以紡工屠夫,自然都是修道。

畢竟大道相通。

南島倒是神色古怪的站在那裡,心想著難道宋應新他們打算在飛仙裡面塞一個劍修?不然怎麼把那種燒出水蒸汽作為動力核心的天衍機取代?

於是故事又回到了老生常談的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剝大蔥。

大餅如山,大蔥如海。

其實哪怕是天工司,在當初突然注意到了劍修那種點燃神海的方式的時候,亦是很是驚詫,覺得不能理解。

但人間當然沒有什麼不能理解的東西。

天工司博採天下萬法,總歸接受能力要更為強一些。

少年還在那裡胡思亂想著,天工司眾人卻是已經敲定了方案,對圖紙進行了補綴修改,送往了那些鑄造司中。

宋應新等人這才開始研究起了少年的那柄傘。

不得不承認,哪怕是天工司,在面對著這樣一柄從鐵匠鋪中敲出來的傘的時候,也不得不驚奇於那樣一個早已被世人忘卻了的鐵匠的諸多新奇構造。

不是在於傘體的形制之上,畢竟這樣一柄傘雖然古怪沉重,但是其實與世人之傘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而這正是令這些天工司機括師最為著迷的地方。

這樣一柄傘,佈滿了來自磨劍崖的劍意,在一定程度之上,擁有著消解一些劍意的能力——這大概也是少年最喜歡最常用的一招便是沉傘的原因。

一眾人圍著少年,在那裡很是認真的研究著。

少年則是閉上了眼睛,安靜的修行著,畢竟自己也聽不懂——有機括師曾經拿著自己回去寫的洋洋灑灑的幾萬字的關於這柄傘的文章在那裡說著。宋應新當時都聽煩了,無奈的取笑著那人,你要是這樣寫一篇摺子遞給陛下,陛下大概會被囉嗦得打你三頓。

只是那樣一片文章,大概還是有著許多價值的。

至少眾人都是耐著性子認真的聽完了。

今日眾人們又研究了許久,眾說紛紜,只是依舊沒有一個確切的結果。

宋應新很是惆悵的坐在那裡,讓眾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但是不準再寫幾萬字的文章出來。

一直到眾人都離開了,宋應新才站了起來,走到了這處衙中司所的簷下,在那裡靜靜的看著那些垂落也浮升的水汽。

南島如釋重負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走到了宋應新身旁。

“司主還是沒有任何收穫嗎?”

宋應新搖了搖頭,也點了點頭,而後看著少年的那把傘,很是驚歎的說著。

“不得不承認,這是鬼斧神工的造物。”

與天工司的那些東西相比,南島確實不覺得這樣一柄傘有什麼精巧之處,所以他很是不解的問道。

“為何如此說?”

宋應新沉吟了很久,而後認真的說道:“如果人間都是水,有人可以打造一柄這樣的傘,讓世人避水而行。如果人間都是火,那麼便避火而行。”

南島有些不能理解。

“但是這樣一柄傘並不能避水避火,只是如同世人的傘一樣,遮蔽雨雪而已。”

宋應新很是嘆惋的說道:“只是一種比喻,你可以理解為,人間有著某種世人無法察覺的東西,而它的作用,便是遮蔽那樣一些存在的感知。就像水滴進水裡。”

南島沉默了很久,輕聲說道:“比如劍意?”

宋應新回頭看了少年許久,世上當然沒有全知之人,所以這個天工司司主很是認真的問道:“看來你自己也知道些什麼?”

南島當然知道許多。

譬如他神海里有道被青牛五千言壓住的劍意。

那些傘離手之後,最先出現風雪的地方,往往便是自己的神海。

當初他也與草為螢說過這樣一些東西。

倘若那個青裳少年的沉默便是預設,那麼那樣一道劍意便是那些風雪落下的錨點。

只是這樣一柄傘,究竟是如何讓神海之中的那道劍意被隔絕的,這確實是少年不能理解的事情。

或許也正是天工司所要找的答案。

南島沉默了很久,而後緩緩說道:“我神海里的風雪,總是先動的。”

只是這大概確實是沒有什麼意義的說辭。

宋應新沉思了很久,也只是嘆息著,沒有再說起這些東西。

畢竟天工司是很忙的。

宋應新向著這處司衙外走去,南島倒也跟了上去。

“天工司真的可以改進那樣一輛飛仙?”

宋應新一面走著,一面點著頭,說道:“是的。我們還打算給它改個名字,叫做含光。”

大概便是因為新一代的飛仙動力核心,來自劍修點燃神海之術的啟發。

人間含光之劍。

宋應新倒是想起來了什麼,回頭看著南島笑著說道:“到時候送你一輛吧。畢竟讓你在天工司待了這麼久。”

南島卻也只是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我大概並不方便用那樣的東西。”

而且對於一個劍修而言,那種東西確實是可有可無的。

宋應新笑了笑,倒也沒有再說什麼。

二人一路走去,倒是在路上遇見了那個青天道少女。

餘朝雲正站在道邊,很是認真的看著擺在院坪之中的一處極為狹長的有如走廊一般的東西,只是卻是封閉式的。

此時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看見少年倒是有些高興的樣子,揮了揮手。

“師叔。”

餘朝雲又看向了一旁的宋應新,行了一禮。

“見過司主。”

宋應新微微笑著點了點頭,又看向了餘朝雲所看著的那一條狹長的走廊模型。

“你在看這個?”

餘朝雲點了點頭,很是認真的說道:“不知這是什麼?”

宋應新輕聲笑了笑,說道:“這叫雪中君。”

餘朝雲與少年都是有些好奇的看向了這個天工司司主。

雲中君他們倒是聽說過,那是古楚神鬼之一。

只是雪中君又是什麼?

宋應新大概也明白這樣一個名字不是很好理解,想了想,更為通俗的說道:“這是一條通往鹿鳴的雪中走廊。”

餘朝雲至此才恍然大悟的點點頭。

難怪會被叫做雪中君。

宋應新原本大概是要急著趕回司衙上方去,此時不知為何,倒是停了下來,很是認真的與二人解釋著。

“鹿鳴大雪不止,兩地隔絕之勢,尤甚於雲夢大澤。天工司很早便開始籌備在雪原之中,修築一條這樣的走廊......”

“已經開始修建了?”

餘朝雲聽了許久,很是認真的問道。

宋應新無奈的笑了笑,說道:“那倒還沒有,畢竟鹿鳴風雪過於強盛,自然不能以人間尋常走廊之事來對待,有諸多東西要考慮,譬如風雪之中的材料耐受程度,以及後續的修繕維護,而且,要橫穿風雪,自然需要諸多的物資與資金籌備.....”

面對鹿鳴那樣的風雪,確實需要慎重對待。

南島倒也聽得很是認真。

這讓宋應新有些驚奇,笑著說道:“你對這些東西感興趣?”

畢竟平日裡他們討論一些東西的時候,這個少年就像一個熱衷於逃學的頑劣孩童一般,總是瞌睡連連。

少年大概是在想著當初在聽風臺上與陳鶴說過的去鹿鳴賣鐵板豆腐的事。

聽見宋應新的這個問題,倒是認真的說道:“確實有一些,不過更重要的原因,在於.....”

宋應新挑眉看著南島,後者平靜的說道:“這樣一條橫跨風雪之國的走廊,耗費之大,當然不是天工司能夠決定的......”

南島抬起頭來,看向那片有如夜穹一般砥石穹壁——天工司之上,便是宮城。

“我很好奇,陛下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宋應新輕聲笑了笑,緩緩說道:“陛下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南島低下頭來,長久的看著宋應新,可惜這樣一箇中年人眸中並未有什麼陛下的身影——少年對於那位陛下的印象,依舊是劍崖之下的一身帶血的劍修,與摘星樓上,輕描淡寫的鎮壓下了巳午妖府之事的帝王。

少年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倘若諸如雪中君這些事情都是真的,或許陛下確實是個很好的人。”

宋應新倒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微微笑著:“日後你可以多見一見陛下。畢竟道聽途說不可信也。”

南島輕聲說道:“有機會再說吧。”

少年並沒有覺得見到那樣一位陛下是榮幸的事。

所以回應的也很平淡。

宋應新笑了笑,向著天工衙外而去。

餘朝雲依舊在那裡看著那條叫做雪中君的走廊,一直過了許久,才回頭看著一旁安靜的站著的少年,大概有些不解的問道:“師叔為什麼看起來好像對於陛下有些敵意的樣子?”

南島站在傘下認真的想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大約我與那位陛下的第一面的故事,並不是很愉快。”

又或許,還有一些更深層次的原因。

譬如少年往往會站在與那樣一位帝王的對立的故事立場之中。

餘朝雲想了想,說道:“但我想陛下或許確實是一個很好的人。”

南島看向這個青天道少女,問道:“為什麼?”

餘朝雲誠懇的,很是理所當然的說道:“因為我還沒有聽到有誰說過陛下的壞話。”

南島無言以對。

這或許也確實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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