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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淡去,夜色落入人間,只是卻又被那些在人間四處升起的燈火裡,被分割的無比零散。

水在瓶站在巳午妖府的院子之中,那日與梅溪雨飲酒的那張桌子依舊擺在那裡,有些疏落的夜色便落在了那裡。

這個白衣侍中站在那處池邊靜靜的看了人間夜色很久,而後走到了那處矮桌邊,在那裡坐了下來,拿起了桌上的那壺冷酒,給自己倒了一杯,默默的喝了好一陣,而後喚來了下人。

“闋予呢?”

這個妖府大妖,最近似乎有些神秘。

水在瓶大概也終於意識到了這一點。

那人猶豫了少許,而後輕聲說道:“小的也是有數日未曾見過闋予大人了.....”

水在瓶挑了挑眉,靜靜的坐在那裡,看著手中的酒杯,過了少許才平靜的說道:“我知道了。”

那名下人卻也沒有離開,只是躬身站在那裡。

水在瓶轉頭看著他說道:“還有事嗎?”

那人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今日小的似乎聽見了一些訊息,說是.....陛下已經回來了。”

水在瓶依舊平靜地坐著,喝著杯中的酒,淡淡的說道:“陛下當然是要回來的,這自然是好事。”

那名巳午妖府的下人卻是驀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淚眼汪汪的趴在院中,哽咽著說道:“小人願追隨大人,赴湯蹈火......”

水在瓶很是平靜的看著那名妖府小妖。

“你不應該追隨我赴湯蹈火。”

這位白衣侍中喝著酒,看著人間夜月與燈火。

“而是陛下。”

那名下人痛哭流涕的跪伏在那裡。

水在瓶的聲音卻冷靜得如同一池寒水。

“巳午妖府日後會有新的主人。但人間只會有一個陛下。起來吧。”

那名下人並未起身,只是長久的跪伏在那裡。

水在瓶看著那人的模樣,倒是輕聲笑了起來,握著酒杯清飲一口,而後放下了酒杯站了起來,走到了那人身旁,緩緩說道:“所以闋予究竟在哪裡?”

那人好似無比悲痛,也像無比亢奮的跪伏在那裡,渾身顫抖著,斷斷續續的說著:“在.....在宮城....宮城那邊。”

水在瓶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越過了那人走到了池邊,低頭在照見明月的池中照見著自己,而後很是認真的整理著自己的那一身衣袍。

直到一絲不苟,直到落落大方。

今夜的巳午妖府極為沉寂。

水在瓶走在那些園林之中的時候,兩旁跪滿了妖族之人。

這位白衣侍中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平靜的穿過他們。一直到停在那扇偌大的府門前。

水在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抬頭看著明月與星火一同垂流的人間天穹,輕聲說道:“我的傘呢?”

妖府之人沉默了很久,而後有人默默的將水在瓶那柄青色的傘拿了過來。

水在瓶靜靜的看著手裡的傘,或許依舊在想著那樣一個少年的事,一直過了很久,才平靜的說道:“走吧。”

......

人間其實很難見到那位天獄之主與朝中之人走在一起。

只是今夜的槐都某處高懸的街頭,那位一身黑袍的柳白猿身旁,卻是站了那位中書省的大人。

門下中書,在大風朝歷來便是宰輔之職。

在水在瓶這位巳午妖府的門下侍中之前,人間諸多事物的決策職權,其實一直便是在中書令手中。

而尚書省執政之事,大約要追溯到前朝槐安之時了。

那位時年五十的中書令大人,一面看著人間夜色裡流溢的燈火,一面卻也很是驚奇的看著身旁那位總是笑意溫和的槐都大猿。

“我以為獄主大人今日會去見一見陛下。”

柳青河輕聲笑著,說道:“我自然來日方長,又何必急於一時?今夜故事落幕,明日再見,自是不遲。”

中書令聽見這句話,卻也是明白了過來柳青河說的是什麼意思,頗有些惆悵的看向巳午妖府的方向,輕聲說道:“天獄真的認為侍中大人依舊忠誠於陛下?”

柳青河微微一笑,說道:“這樣的事,中書令大人應該比我更清楚,不是嗎?”

中書令驀然轉頭看著柳青河,沉聲說道:“獄主大人什麼意思?”

柳青河輕聲笑道:“大風朝一千年的時間裡,出現過一些很是獨特的官職,譬如五百年前的某位吏部尚書便曾經擔任過同門下中書平章事一職。槐都三省,尚書令大人自然形同虛設,唯有左右僕射才有一些實權,但是門下中書二省,歷來便位居於人間最高決策中心。”

這個身材高大的獄主看向那位中書令,輕聲說道:“巳午妖府固然盛極一時,只是中書省又何曾退出過權力中心?”

那位中書令沉默的站在那裡,輕聲說道:“原來獄主大人其實比誰都清楚很多事情。”

柳青河轉回頭去,迎著那些吹面而來,頗有些凌厲之意的五月劍風。

“畢竟天獄前身是鎮鬼司。”

所謂鎮鬼,與鎮妖自然是不同的。

當年黃粱鎮妖司,是為了鎮壓人間妖族,而鎮鬼司從來便不是為了那些冥河之鬼,而是世人心中之鬼。

中書令長久的沉默了下來。

柳青河輕聲說道:“其實人間放出的風聲是假的,天獄從來都沒有找到那樣一處巳午妖府與很多事情的交集。”

這位天獄之主緩緩自寬大的黑袍之下取出來了一份案卷。

中書令在看見那樣一個東西的時候,瞳孔卻是驀然縮了一縮。

“但很不巧的是,我們找到了一些與中書令大人有關的東西。”

柳青河微微笑著,說道:“巳午妖府樹大招風,他們大概也清楚天獄會一直關注著他們,所以許多事情,並未親自去做。這確實讓天獄與刑部大理寺的調查,一度陷入了僵局。”

那一份案卷,柳青河並未遞給那位中書令大人,只是平靜的放在了懸街護欄上,被夜風吹得有些喧譁。

中書令轉回了頭去,而後輕聲嘆息了一聲,緩緩說道:“是的。”

過了許久,這位大人繼續說道:“其實今日陛下回都,而我第一時間便接到了來自獄主大人的邀約的時候,已經猜測到了很多事情。”

柳青河看著他說道:“但你還是來了。”

中書令苦笑一聲說道:“我倒是想不來。但我不來又如何?”

天獄的邀請,在槐都之中,大概無人能夠拒絕。

這處離地極高,風聲亦是高遠凌厲的懸街之上漸漸沉寂了下來。

有行人或匆匆或悠閒的從二人身旁走過去。

他們或許認識柳青河,但是未必認識這位穿著一襲常服的中書令大人。

畢竟世人確實也只知道巳午妖府與那位白衣侍中大人。

一直過了很久,柳青河才緩緩說道:“槐帝這樣的人,雖然是人間帝王之巔峰,但是最終免不了落得一生罵名,這是前人已有之事,又何必再去做這樣慘烈的事情?”

中書令倒是輕聲笑了笑,說道:“獄主大人莫非不知,已有之事,後必再有?果決一些,凌厲一些,對於人間而言,固然會帶來短暫的疼痛,但是長久積蓄隱患,未必不能傾覆大廈。我們自然承認天工司已經擁有了與修行界並存的實力與底氣,只是那樣依舊是不夠的。人間大同,唯有帝王之勢高於人間一切,當年黃粱左丞欲分權於人間之事,自是愚蠢。像人間劍宗那樣割據南方,幾乎能與槐都相抗衡的勢力,長此以往,自然會成為人間禍患,斜月臺上的故事,我不信獄主大人便不曾徹夜難眠過。”

柳青河轉頭看向斜月臺方向,輕聲說道:“那是自然。”

那些按劍而坐觀月的劍修,其實一直都是天獄最為頭疼之事。

所以當初這位獄主也嘗試借少年傘下之事,試探一下那些劍修的態度。

中書令繼續說道:“只是我與侍中大人大概也沒有想過,人間會有十九章這樣一個組織的異軍突起,他們行事比我們更果決,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反倒是成全了我與侍中大人。”

李石與張小魚那樣兩個來自山河觀的道人,卻是無比誠摯的將人間格局打破。

柳青河靜靜的看著中書令,而後緩緩說道:“你們便這麼不相信陛下?”

中書令平靜的說道:“正是我們願意相信陛下,才會做著這樣一些事情。”

柳青河長長的嘆息了一聲,說道:“有道理。”

相信陛下為人之明君,才會慷慨而決絕去為陛下之天下謀慮。

那位中書令沒有再說什麼,關於這樣一個故事的因果,自然已經敘述清楚。

一直過了很久,柳青河才緩緩翻開了擺在護欄上的案卷。

令人詫異的是,裡面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不得不承認,中書令大人確實很是謹慎,許多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人間一絲一毫的風聲都未曾聽聞過,世人大概也很難想起來朝堂之上,其實還有一位能夠與侍中大人共同決議的中書令。”

柳青河靜靜的翻著那冊案卷,將它遞給了中書令,輕聲說道:“其實關於中書令大人,天獄同樣也沒有查到什麼。”

中書令沉默的接過那本空白的案卷,而後長長的嘆息一聲,說道:“其實有與沒有,大概也已經不重要了。天獄疑罪從有。這便是最大的證據。”

柳青河負手立於懸街之上,低頭看著懸街之下的槐都街巷,平靜的說道:“是的。”

下方有一個少年正在那裡撐著傘安靜的走著,也許是要去趕著見一些故事的尾聲。

中書令大概同樣也看見了那樣一個少年,一直過了許久,才輕聲說道:“我可以有一個名字嗎?”

柳青河沉默了少許,而後緩緩說道:“這是世人未曾聽聞的故事,有沒有名字,大概並不重要。”

那位中書令什麼也沒有再說,五十歲的男人大概依舊身體健壯,所以他很是輕鬆的便爬上了那處懸街護欄,張開了雙臂,像是夜色裡一直黑色的大鳥,只是卻也回頭很是認真的看著柳青河,想了想,說道:“你說我從這裡掉下去,會不會嚇他一跳?”

柳青河挑了挑眉,又低頭看向下方,而後誠懇的說道:“大概會。”

於是黑色的大鳥倏忽之間穿過了人間街巷,與那些流溢的燈火一同砸向了地面。

......

少年確實被嚇了一跳,當那樣一個人突然從懸街之上墜落下來,很是沉悶的砸落在了他的身前,砸得頭破血流,血肉模糊的時候。

少年甚至下意識的想要拔出身後的桃花劍來。

只是那人好像什麼也沒有,便這樣乾脆的死在了那裡,有大片繁烈如春花的血色自那具身體之下緩緩淌了出來。

少年沉默的抬手擦了擦濺在了傘骨上的一蓬鮮血,而後抬起頭來,與所有被驚嚇到的世人一樣,一同向著那些懸街上層看去。

某個黑袍男人正靠在欄邊。

少年沉默了很久,又低下頭來,看著那具屍體。

大概是為了不讓少年記得自己,又或許是為了嚇少年一跳,那人是臉著地的,於是當有人很是驚慌的把那人翻過來的時候,只看見了一張血肉模糊,幾乎扁平粉碎的臉。

大概確實就像那處懸街之上的那些對話一般。

世人當然認得侍中大人。

但是並不認識中書令大人。

所以有沒有名字確實不重要。

少年沉默的看了很久,而後撐著傘,繼續向著前方而去。

......

在中書令大人失足從懸街之上墜落下去之後,卻是又有一位大人來到了這裡,趴在護欄邊,眯著眼睛不住的張望著,一直看了許久,才抬頭看向柳青河說道:“方才掉下去的是誰?”

柳青河看著這位天工司司主大人,很是嘆惋的說了一聲:“沒誰,一個失足的路人而已。”

宋應新默然無語的看著柳青河說道:“路人難道就不是人了?”

柳青河輕聲笑了笑,說道:“所以你看我在很誠懇的嘆著氣啊。”

宋應新惆悵的嘆息一聲,說道:“算了,反正你們天獄要做什麼,我也管不著。”

柳青河只是微微笑著,看著宋應新說道:“你來槐都上面做什麼?見陛下?”

宋應新點了點頭,而後緩緩說道:“只不過看來今晚的故事不是為我準備的,所以大概我需要等一等了。”

柳青河靜靜的看向宮城方向,並沒有說什麼。

宋應新長久地看著今夜大概並不會平靜的夜色,斜月臺上有劍光難以平靜,槐都那些街巷亦然。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你為什麼要讓我送那張大羿之弓給闋予了。”

柳青河輕聲笑著說道:“畢竟他水在瓶,確實算不上什麼大奸大惡之人。既然總是要死的,不如死得清白一些。”

宋應新嘆息一聲說道:“確實如此,倘若侍中大人真的便這樣死了,大概他真的便被世人長久的記恨下去了。但是如果巳午妖府謀反,而水在瓶選擇以死自證,總歸能夠留下一些懸念,去交由世人解開。但你說如果陛下知道我把大羿之弓交給了巳午妖府,我倆會不會倒大黴?”

柳青河挑眉看向宋應新,有些詫異的說道:“你真給了?”

宋應新冷哼一聲,說道:“我當然不會真給,這是可能會落向槐都的故事,我怎麼可能真的給他?我給了他一張很好很大的弓,也給了一柄仙氣濃郁的劍,然後告訴他,這就是大羿之弓。反正......”

柳青河輕聲笑著說道:“反正世人沒有見過大羿之弓。”

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當然不可以示人。

宋應新很是唏噓的站在夜風裡,輕聲說道:“槐都的這些風雨,確實要結束了,但是人間的未必。”

柳青河看向宋應新,看了許久,而後問道:“所以你發現了什麼?”

宋應新輕聲說道:“你還記得十一年前,陛下的那場壽誕嗎?”

柳青河挑了挑眉。

宋應新正要繼續說下去,卻是神色古怪的止住了話頭,很是驚詫的看向了人間。

柳青河亦是看向了那一處,而後漸漸眯起了眼睛。

那些槐都街巷之中,有著諸多來自巳午妖府的大妖,正在向著宮城方向而去,像是與槐都高處斜月臺那些不安的劍意遙相呼應一般。

而這處懸街的盡頭,有著一個白衣大妖握著青傘,正在那裡緩緩而來。

柳青河轉頭看著走過來的水在瓶,而後驀然嘆息了一聲,緩緩說道:“侍中大人又是何必?”

水在瓶在了這條懸街的不遠處停了下來,微微笑著看著柳青河說道:“獄主大人一番好意,本侍中心領了。只是......”

這位白衣侍中站在傘下,轉過頭去,靜靜的俯瞰著有如一副浩大繁花盛開的高山畫卷一般槐都。

“只是千年人間,水在瓶清白與否,並不重要。”

水在瓶微微笑著,轉過身去,踩著明月高天之風,向著宮城方向而去。

“今日,巳午妖府謀反,槐都門下侍中水在瓶,意欲圖謀帝位。”

柳青河與宋應新俱是沉默的站在那裡,看著那個白衣大妖緩緩而去。

“於是身死。”

水在瓶如是說道。

宋應新沉默了很久,很是惆悵的說道:“他是什麼時候改了主意的?”

柳青河認真的想了很久,看著那柄白衣所執之傘,而後如夢初醒般說道:“大概是當他握住了那柄傘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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