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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些山道秋雨裡的劍意開始彌散的時候,那個站在道上的老道人沉默的離開了山道的正中央,踩在了那一階石階的末端,後背貼著兩旁溼漉漉的枝葉,將那樣一條路讓了出來。

那個白髮青衣的劍修很是平靜的向著山上而來,與白風雨擦肩而去。

程露默默的站在那裡,什麼也沒有說。

那些雨中山道石階之上的二人便這樣平靜的交錯而過,白風雨向著山下而去,也許會在那裡等上很久,直到什麼也沒有等到,而後悄然離去,去到南衣城中,找一個墳墓安度餘生。

而陳雲溪。

陳雲溪。

程露沉默的看著這個一路緩緩的穿過了秋雨山道,而後向著上方而來,卻沒有向著觀中而去,而是越過了秋雨深林,靜靜的轉頭看向自己的白髮青衣的劍修。

這個黑衣短髮的劍修並沒有躲起來,只是安靜的揹著決離,站在那裡。

叢刃都看得見許多本不該屬於這片歲月的人。

陳雲溪不可能看不出來。

所以程露只是安靜的站在那裡,在漫長的沉默的之後,躬身行了一禮。

二十年前的陳雲溪,有一個叫做程露的弟子嗎?

自然沒有。

然而那個面容裡依舊帶著許多年輕時候影子的白髮劍修,很是平靜的看著那個站在林中的黑衣劍修。

一直過了許久,陳雲溪才開口平靜的說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程露。”

程露。

原本一直低垂著頭的程露在聽見這兩個字的時候,驀然抬起了頭,眸中滿是不可思議的看著面前的這個劍修。

原本千言萬語的質問之詞,在這一剎那,盡數被一種無以言表的震撼像是潮水一般淹沒下去。

“師.....”

程露只是期期艾艾的說了一個這樣的字眼,便再也不能說出任何話語。

就像當初在南衣城,那個老道人說起那些故事的時候,程露的一些遐想一樣。

二十年前,程露在做什麼,這樣一個劍修,彼時才五歲,還未踏出人間,或許便在某個鎮子裡玩著泥巴,追著蝴蝶,看著南瓜花。

只是這樣一個本不該與程露有著交集,本不該知曉程露這個名字的劍修,卻在這一場秋雨裡,看著那個林中的年輕劍修,叫出了他的名字。

昏暗的秋雨之中,天穹之上隱隱有著雷聲滾動。

程露如遭雷擊一般,腦海之中像是突然有一道電光閃過,照亮許多不可置信的真相。

“原來師父你.....”

“從未化妖!”

秋雨裡的那個年輕劍修從未有過這樣的惶恐。

是的。

世人一直以為,這樣一個自青衣時代活到現在,比叢中笑年紀都要大的劍修,是以身化妖而來,才能存活如此長的歲月。

一如叢刃一般。

化妖之事,來自於當年妖祖的某一個令人驚駭的猜測與試驗。

彼時的陳雲溪,大約也正是白髮蒼蒼之時。

於是一切都變得合理起來。

只是當程露站在這樣一段歲月裡,聽到那個站在秋雨山道之上的青衣白髮劍修如此平靜的說出了自己的名字的時候,那些過往一切關於這個劍修的猜測,在這一剎那,卻是被盡數推翻而去。

從前往後看,一切未卜,從後往前看,才是命運。

這樣一個二十年前的劍修,又如何能夠知道程露的名字?

程露在那一剎那,終於知道了許多便是自己都未曾知曉的答案。

“原來師父你一千多年來,一直都是在歲月之中行走。”

陳雲溪只是平靜的站在那裡,靜靜的看著自己這個向來聰敏的弟子。

程露長久的無法平息心緒,無比驚惶的看著這個在自己少年時很是平和的教授著自己劍道的劍修。

一直過了很久,陳雲溪才緩緩說道:“你想要知道一些答案?”

程露渾身無力的站在那裡,輕聲說道:“我想我已經知道了許多答案了,師父。”

從松雪觀老道人,到某個人間劍宗,四百多年前的名叫莊白衣的弟子。

天下諸道,古往今來,程露其實一直都不能明白,那樣一個好像才始出現不久的十九章,是如何將這麼多本不該交結在一起的人們匯聚在了一起。

但是在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許多東西。

因為有人走在歲月裡。

一千年的歲月,足以讓許多東西一點點的將觸角延伸到一起。

陳雲溪只是平靜的站在那場秋雨裡。

程露再看著那樣一幅畫面的時候,卻好像看見了一場綿延了千年的雨水。

或許便在這裡開始,那些故事如同在石階上汩汩的流著的雨水一般,開始向著人間古往今來一同漫流而去。

程露在長久的驚駭之後,卻也是終於想起了什麼東西,看著陳雲溪神色複雜的問道:“所以師父你來青天道,是要見誰?”

陳雲溪並沒有回答這一個問題,只是平靜的轉回了頭去,踩著那些帶著落葉一同流著的秋山雨水,向著山道上而去。

程露拔腿便向著那處山道追了過去。

只是才始邁開步子,身後的那柄決離劍便驀然出鞘,橫在了他身前。

陳雲溪頭也不回的停在了那裡,淡淡的說道:“有些故事,不是你能看的,程露。”

這個黑衣短髮的劍修怔怔的看著秋雨裡寒光流轉的決離,那樣昏暗秋雨裡疏冷的光芒本該暗啞,卻刺得這個劍修睜不開眼睛。

一直過了許久,程露才輕聲說道:“世人總是說著教不嚴師之惰。但許多東西,不止是師之惰。家師沉淪,弟子亦有過錯,譬如君王昏庸,自是因為臣子不諫良言。”

這個黑衣劍修緩緩抬起頭來,靜靜的看著那個山道上的白髮青衣的身影,而後伸手握住了那柄劍——沒有握在劍柄上,而是握住了斷劍殘缺卻也鋒利的劍身之上。

程露無比用力的握緊了那柄決離,鮮血淋漓的在掌中滴落。

年輕劍修在秋雨中跪伏了下去,匍匐在一山秋雨之中,聲音悲愴而淒涼的說道。

“請師尊回頭!”

陳雲溪並沒有回頭,只是平靜的站在那裡,一直過了很久,這個白髮青衣的劍修才在雨中輕聲說道:“你應該去學一學張小魚,程露,亂世之中,跪伏是沒有意義的事情,當有人開始拔劍,你也要學會拔劍,你要與我——講一講你的道理。”

程露只是伏首雨中。

“弟子並沒有什麼道理,弟子只知道,人間瘡痍,萬般垂隕。”

陳雲溪平靜的說道:“山河觀的有些東西,你也應該去看一看,方中方睨,方生方死,似滿未滿,將盈未盈。只是他們太溫和了,除了落得一身汙名,什麼也不會有。”

程露萬般沉默的抬起頭來,長久的看著那個立於山道之上的白髮劍修。

後者依舊只是無比平靜的說著。

“尖銳的時代,不能以溫和的態度去度過。平和的走入夜色,只會安詳的死在夜色裡。”

一直到這一句話之後,陳雲溪才終於回過頭來,看著那處山林裡自己那個跪伏的弟子,而後平靜的向著山道之上而去。

“我未必不欣賞白風雨。”

這是這個白髮青衣劍修最後的一句話。

程露鬆開了手裡的劍,沉默的跪伏在林中,長久的看著那個世人不可阻攔的向著山道之上而去的劍修。

這個黑衣劍修一直過了很久,才終於從秋雨之中拄著劍站起了身來,當他站起來的時候,在那些迷濛秋雨的更深處,隱隱約約看見了一個道人站在那裡。

程露並沒有來得及看清那樣一個道人的模樣,手中的那柄決離之上便有無數劍意湧出。

斬碎了一切秋雨秋山。

暮照平湖,山風徐來。

一身溼漉漉的程露便半跪在湖畔,身前有一襲黑袍迎風而立,手中正握著那樣一柄決離之劍,有鮮血在滴滴答答的落著,滴落在湖中。

程露帶著一身秋雨沉默的站起身來,看著面前那個黑袍帝王,後者手中正握著那樣一柄劍,一身劍意湧動,一如程露一般,劍身橫握在手中,割裂了這樣一個帝王的手掌,鮮血如流。

神河靜靜地將那柄劍還給了程露,這個來自流雲劍宗的劍修執劍行了一禮。

“多謝陛下。”

程露自然看得出來,是神河強行將他自那段歲月裡帶了出來,亦是扛下了那些決離之上,來自於那個白髮青衣劍修的劍意。

神河長久的看著這個無比狼藉的黑衣劍修,而後平靜的說道:“所以答案是什麼?”

程露沉默了很久,而後轉身向著山謠居大湖之外而去。

“答案是.....”

那個流雲劍修停在了後山山道前,輕聲說道:“我們贏不了,陛下。”

......

人間好像總是什麼都贏不了。

公子無悲當初誠懇的走在南衣城的街巷裡,只是連那樣一個道人的模樣都沒有看清,便要倉皇的在滿身劍傷裡做出選擇。

少年抱著劍,安靜的在南衣城的暮色街頭走著,清冷沉寂的長街裡,少年腳下綿延而去的影子就像是一柄猶豫不決的劍一樣。

劍鐔圓圓的,像是一個瓜皮頭一樣。

只是大概上面並不會寫著什麼劍名,又或者確實有著劍名——十三么。

少年在那裡停了下來,靜靜的看著那個因為戰事之後,無人問津,於是從街邊牌館的招牌上掉落下來的字眼。

當年其實有很多人很煩南衣城那種四面牌聲的氛圍。

總是吵吵鬧鬧的,大半夜都容易讓人睡不好覺。

只是大概當他們看見現而今的南衣城的時候,大概也會覺得十三么這樣的名字其實是無比親切的。

胡蘆抱著劍,在那裡沉默的看了很久,而後向前走去,一腳把那幾個字踢開了。

南衣城少有的一些人從一旁路過的時候,看著胡蘆很是認真的問著。

“你要去做什麼?”

胡蘆並沒有回答,只是抱著劍,低著頭,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二流子一樣,在街頭晃盪的走著——就像是一柄猶豫不決的劍一樣。

那人見胡蘆沒有說話,卻也是隻好訕訕的走遠而去。

現而今的南衣城,街頭的問候,是稀有的可貴的。

只是這個少年卻並沒有珍惜這些東西。

大概是一切都殘破了,也沒有什麼好珍惜的了。

趙高興同樣在街頭很是苦悶的逛著。

當初勢如破竹的越過嶺南而去之後,那場戰事終於在山月城外停滯了下來——那晚趙高興與胡蘆其實還在那裡看著,看著那座本就易守難攻的山中之城,升起了令人絕望的壁壘屏障。

於是少年不得不開始擔憂著,倘若槐安反攻回來了,自己是不是真的就要以身殉國了。

這樣想法日漸濃烈,也日漸恐慌。

趙高興覺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阻塞了。

於是抱著劍在人間四處遊蕩著。

這或許是黃粱最後的輝煌了。

趙高興坐在街邊,看著暮色想著。

那樣一個古老的國度,藉著神女的餘暉,成功的踏入了北方的這片大地,甚至越過了嶺南,聽說古楚時候,他們也不過是到了這附近。

趙高興用著各種各樣的理由來安慰著自己。

你看,你也可以在史書上留下一些字眼了。

雖然你與這場戰事無關,只是那些左史府的人,總歸是要把你的名字記上去的。

哪怕只有高興二字,那也是難能可貴的不是嗎?

世人書寫的歷史惜字如金。能夠留下名字,便已經勝過了絕大多數人。

趙高興的心情總算好了一些,只是天色好像突然昏暗下來了。

這個少年本以為是自己出神太久了,連天黑了都不知道,只是抬起頭來的時候,才發現並不是的。

並不是天黑了,而是一個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的少年抱著劍停在了自己面前。

趙高興有些驚訝的看著胡蘆。

“原來你真的已經回來了?”

胡蘆或許並不想再聽見關於過往的一些東西,所以抱著劍轉過頭去,一直沉默了很久,才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

趙高興原本憂愁的情緒,在看見了胡蘆之後,被那種驚奇給短暫的衝散了。

這個來自黃粱的少年站了起來,看著胡蘆很是認真的問道:“你真的回到了過去?”

胡蘆悶悶的應了一聲。

“那你有沒有改變什麼故事?”

趙高興很是天真的問著。

那個劍宗弟子只是長久的站在長街裡,看著沒有雪只有暮色的人間,一直過了很久,才輕聲說道:“沒有。”

“什麼也沒有?”

胡蘆回過頭來,重複的平靜的也許也是滿是無力的輕聲說道:“什麼也沒有。”

又或者,一切本就在軌跡之中。

一切應有,一切已有。

從來都不會有什麼改變。

胡蘆沒有記得自己曾經見過那樣一個未來的自己。

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倉皇的奔逃而去的時候,到底有多狼狽,是不是像一條落水狗,是不是像一隻落湯雞。

但他知道那種模樣那種姿勢,一定可笑到了極點。

這個少年嘆息了一聲,繼續向著南面走去。

趙高興有些好奇的跟了上去。

雖然這個劍宗弟子看起來好像是在漫無目的的閒逛一樣。

只是卻也是有著一個既定的方向。

他或許會向北穿入一條巷子,或許會拐到河邊看一看河水,只是終究一直在向南。

趙高興不知道胡蘆到底是在看什麼,還是在找什麼。

二人像是我自平生漫浪一般遊蕩在暮色的南衣城裡。

一直到前方有著許多河道環繞起來,有座暮色裡的城中之山越過那些簷翹,出現在了眼前的時候,趙高興才看見身前的那個少年停了下來。

胡蘆停在那裡長久的看著那座墓山,不知道在想什麼。

趙高興來來回回的看著,總覺得今日的胡蘆好像很是古怪。

看了許久,這個少年倒是發現了一個很是怪異的地方——今日胡蘆懷裡抱著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劍。

那柄劍趙高興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見過,只是一時有些想不起來了。

那是一柄青色劍柄的劍。

如果這是在某個夜月之下的山中之溪畔,那麼這個少年大概會很清楚的記起來。

只是暮色裡的色調與月色裡的色調,往往是不同的。

趙高興還在那裡想著。

胡蘆卻是突然開口說道:“我曾經做了一個夢,夢裡我師父回來了。”

趙高興有些不明所以的看著這個少年,不知道他為什麼又要說起這樣一件事。

胡蘆只是抱著劍,自顧自的說著。

“那時他告訴過我,我可以拿那柄方寸,也可以拿那柄很醜的劍,當然也可以拿著自己的劍——我可以自己選擇很多的東西,不止是師父所說的那些劍。”

趙高興看向了胡蘆懷裡的那柄劍,只是依舊有些不明白。

“其實夢裡師父所說的那些東西很是簡單,對的,就走下去,錯了,就走出去。”

胡蘆回頭看了一眼趙高興,輕聲說道:“我覺得錯了。”

這個少年轉回頭去的時候,也鬆開了手裡的劍,張開雙臂站在暮色裡。

那柄青色劍柄的,曾經被叢心帶著去了東海,在一天劍意橫流之中,都能夠破開許多東西的劍,很是平靜的垂落下去,釘在了少年身前的石板上,在暮色散發著清冷的光芒。

聞風境的少年一身劍意瀰漫,斬得滿街晚風凌亂。

趙高興很是驚慌的向後退去,看著那個站在墓山之前某處長街簷翹之下的少年,吃吃的問道:“你要做什麼?”

“我覺得錯了,人間劍宗,人間,劍宗,無論是什麼,都不應該這樣。”

胡蘆平靜的說道。

少年話音落下的時候,有劍鳴聲起,一如寒光破湖,暮色裡瞬間流溢著許多來自人間劍宗溪橋之上的劍意。

趙高興怔怔的站在那裡。

聞風境的少年,足以將一劍送往墓山,送往同歸碑。

於是寒光出暮色,倏忽之間,射向了那處千年的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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