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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胡不知靜靜的看著那些在夜色裡開始流淌向這樣一處書院之中的冥河之力,倒也是鬆了一口氣,看向一旁的少年,輕聲說道:“看來他們成功了。”
趙高興沉默少許,而後說道:“他們還能回來嗎?”
“當然能。”
雲胡不知緩緩說道:“他們只是回去看一看。”
這個書生歪著頭想了想,繼續說道:“就像你有天晚上,突然做了一個夢一樣,夢裡也許好,也許壞,但是這終究是要醒過來的。”
趙高興沉默了少許,而後輕聲說道:“有沒有什麼夢,是不會醒過來的?”
雲胡不知沒有回答,這樣的夢當然是有的。
只不過世人不以夢為名。
而是死亡。
又或者說的文雅一點,叫做歸墟。
所以回到過往的二人,自然也是要回來的。
如果不回來,那自然也等同於死亡。
消失在了人間,與死亡有什麼區別呢?
.......
程露揹著決離,平靜的穿過了那樣一片神力之海,向著一切已知卻也未知的前方而去。
胡蘆依舊站在原地,看著那樣一片由萬千神光構成的歲月之門,長久的沉默著。
程露與瑤姬的那段對話,讓這樣一個少年後來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好像在大義面前,私慾是可恥的,貪念是罪惡的,索求是卑劣的。
少年也許覺得無地自容。
一直用了很長的沉默,才壓下了那些心思,抬頭看著那樣一個女子,同樣用了很多的勇氣,才問出了那樣一個問題。
“我能夠回去看看嗎?”
瑤姬只是安靜的站在傘下,安靜的看著人間,如同沒有聽到那樣一個少年的話語一般。
只是,那片神力之海便在那裡。
瑤姬什麼也沒有說,然而什麼也沒有阻止。
胡蘆默然的站了許久,而後抬手抹了抹眼眶,義無反顧的向著裡面而去。
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那樣一片神光之門,才終於如同細雨一般彌散,落向了人間。
......
寒冬臘月的時節,世人們都穿得像是一個個臃腫的粽子一樣,撐著傘在大雪的街頭走著。
大風歷一千零二年的南衣城,是冬雪都覆蓋不住的熱鬧。
長街之上人們來來往往,走走停停,河中有著許多遊船很是擁擠的在河心漂著,結綵的飄帶掛著冰雪,在風裡紛亂的飛著。
程露覺得自己應該是穿過了一條很長的巷子,然後出現在了這樣一處街頭。
身後也確實是一條很長的巷子。
裡面有著一個少年正在張著嘴喘息著,扶著牆從這條難得沒有什麼人路過的巷子裡走出來。
程露回頭看著那個少年,或許也很是理解這樣一個少年那種張大的嘴巴與微垂的眼簾下是一種怎樣的心緒。
所以他只是安靜的站在那裡,伸出了一隻手,扶住了走出了巷子,因為沒有巷牆可以扶了,從而差點滾倒在雪中的少年。
少年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了程露的那一隻手上。
這樣一個少年用了很久,才擺脫了那種足以讓自己雙腿一軟,摔倒在雪裡嚎啕大哭的情緒。
人不可能哭一輩子的。
當初在劍宗園林裡,少年的夢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哭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胡蘆終於鬆開了程露的手,揹著劍站在風雪裡,無比貪婪無比貪戀的看著這樣一出安寧卻也繁盛的古城。
程露同樣滿是感慨的站在那裡。
過往人間一直面對著這樣的南衣城,好像從沒有想過這是怎樣一種幸福的景象。
直到他們從一切寥落的人間之中走了過來。
就像沒有死就沒有生一樣。
沒有痛苦,世人也不會感受到幸福。
身旁的少年用了漫長的佇立來收拾著許多的情緒,而後看向了一旁的程露。
“現在是什麼時候?”
程露靜靜的看著一旁少年。
“你是南衣城的人,你沒有印象嗎?”
胡蘆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如果我以前知道這樣的人間會在日後的歲月裡變得支離破碎,我一定會印象深刻。”
可惜少年並不知道。
所以少年也不會對過往的某些尋常的日子格外留意。
程露安靜的看了少年很久,而後轉頭看向風雪瀰漫的南衣城。
“大風歷一千零二年,十二月初八。”
這是當初張小魚斷斷續續的日記裡,某一篇日記的前一日。
程露當然也不知道自己會落向這片歲月的什麼節點。
或許只有在這樣一刻,南衣城才有著某條巷子,剛好無人察覺。
於是這樣的兩個劍修便從歲月裡穿過了巷子走了出來。
胡蘆忽然想起來了什麼,揹著劍在風雪裡向著人間某處跑去。
程露自然也不急,於是在雪裡跟著少年的足跡一路向前,二人一路從城南走到了城北。
程露卻也是明白了為什麼胡蘆會突然向著這裡而來。
大風歷一千零二年的胡蘆,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少年,才知水境。
或許是因為才始走入劍修之路並沒有很久的原因,這樣一個小少年,遠比後來的胡蘆要嘴饞的多。
胡蘆揹著劍,靜靜的站在城北某處長街的拐角,便在前方的不遠處,有著一個小吃鋪子,一個看起來小小的少年穿得很是臃腫,正抱著一個手爐,踮著腳站在那個鋪子熱氣騰騰的油鍋前,眼巴巴的等著老闆弄好那些吃的。
十三歲的小少年遠比十五歲的少年要矮小的多。
胡蘆已經長高了很多了。
或許就像所有故事最開始的那句話一樣——開門的人矮矮小小。
或許手裡還攥著一張牌。
“那個暖手爐是梅師兄給我買的。”
在看見了並未在意的記憶裡某些畫面的時候,少年好像終於清楚的想起來了很多東西。
“因為冬天太冷了,我總是不想練劍,只想跑出來吃好吃的,或者和他們一起打牌,於是從河上渡船回來的梅師兄,就給我買了一個這樣的東西。”
胡蘆說著,臉上有著一些很是深刻的緬懷的神色與一些淺淡的笑意。
有些過往,倘若能夠想起來,世人總是會不自覺的笑著的。
“只不過他大概沒有想到,我有了爐子之後,依舊是不想練劍。”
少年說著,好像也覺得冷了起來,於是把手舉到唇邊哈著氣——其實少年已經沒有當初那麼怕冷了。
“於是就跑了出來,拿著一些師兄們放水輸給我的錢,跑來這裡買吃的。”
少年說著,看著那邊沉思著。
“應該是炸豆腐,丸子,蟹排,還有一個糖油粑粑。”
少年這樣說著的時候,不遠處風雪街頭那個分明被凍得瑟瑟縮縮,卻依舊踮著腳滿是期待的看著油鍋的小少年終於從攤主那裡接過了那些吃的。
一如十五歲的胡蘆所說的那樣。
有些記憶其實一直都在腦海裡的。
只是有時候,自己都記不起那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
直到親自站在那樣一段歲月裡。
少年才會感嘆地說著原來是今天啊!
程露默默的聽著,而後問道:“所以好吃嗎?”
少年很是認真很是理所當然的反問道:“怎麼會不好吃呢?”
遠處的那個小少年大概也是這樣認為的,站在攤前雪中,迫不及待的將爐子掛在了手上,而後拿起炸豆腐很是滿足的咬了一大口,而後被燙的不停的吐著舌頭。
直到將那一口都嚼碎嚥下去了,小少年才心滿意足的向著長街北面邊吃邊走著離開。
胡蘆安靜的看著當年自己的背影——這是真的滿心滿眼都是當年自己的樣子了。
少年看了很久,而後走了過去,停在了那處小吃攤前,很是認真的,同樣要了一些炸豆腐與丸子。
程露站在一旁,看著等待著食物的少年,說道:“我以為你會追上去。”
胡蘆低頭看著油鍋裡的那些東西,輕聲說道:“追上去做什麼?”
追上去當然是沒有意義的事情。
小吃攤的老闆是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很是古怪的看著這兩個看起來像是在胡言亂語的劍修。又著重的在胡蘆臉上多停留了許久。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面前的這個少年有些眼熟,但是又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了。
不過畢竟南方多劍修,老闆也沒有多想。
假如這是一個道人的話,老闆大概會繼續認真的想下去,於是將他與先前那個人間劍宗的少年聯絡起來。
十來歲的少年,當然面相變化得是很快的。
假如當年在這裡買炸丸子的是程露,那麼這個老闆自然便能夠一眼認出來。
畢竟程露哪怕是在一千零二年,也已經二十多歲了,面相已經很難再有什麼很大的改變。
少年是會倏忽之間長開的。
前日見過的那一眼,後天可能就會覺得陌生了。
胡蘆並不知道老闆在想些什麼,只是安靜的站在那裡等待著。
程露也沒有離開,只是安靜的站在那裡。
這倒是讓少年有些好奇。
“師兄不是要去找一些東西嗎?”
程露平靜的說道:“不急,現在才十二月八日。”
胡蘆沒有再說什麼。
等到那些吃的好了,胡蘆付了錢,而後接了過來,只是並沒有像小少年那樣迫不及待的在攤前便吃了起來,只是看著程露問道:“師兄要吃一些嗎?”
程露搖了搖頭。
於是少年帶著那些吃的,向著南衣河的方向而去。
“十二月九日,這個日子有什麼特殊的意味嗎?”
胡蘆提著吃的,那些再次回到這樣一座繁鬧的冬雪南衣城的倉皇的情緒已經漸漸平息了下來,很是認真的問著身旁的黑衣劍修。
程露負劍頂雪而行,輕聲說道:“我不知道,這是張小魚的日記裡所留下的一些東西。”
胡蘆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卻是愣了一愣,只是也沒有說什麼,繼續往河邊走去。
一直到停在了河岸,這個少年抱著吃的,歪著頭,靜靜的看著那條邊緣已經漸漸凍結的南衣河,一直看了很久,而後才轉頭看著程露說道:“可以讓我看看嗎?”
程露靜靜的看了少年很久,而後伸手入懷中,將那本一直妥善保管的日記拿了出來。
胡蘆將那些吃的放在護欄上,想了想,又用劍意驅散了那裡的風雪,而後才接過了程露遞過來的那本日記,倚著護欄,在雪裡安靜的翻看著。
......
大風歷一千零一年,三月十八。
今天師父不知道從哪裡帶回來了一個小少年,叫做胡蘆。
這個名字真的很蠢。
也不知道取名字的人是怎麼想的。
聽起來還不如我的張小魚。
不過畢竟是師弟,我還是不要笑得太開心了,萬一這小子記仇怎麼辦?
哈哈哈哈哈,可是真的很好笑啊。
不過話說劍宗裡總算有新弟子了,我張小魚的地位肯定會水漲船高。
從明天起,做一個頤指氣使不勞而獲的人,練劍,打牌,使喚師弟!
話說師弟看起來呆呆的,是不是小少年都是呆呆的?
我當年好像也是這樣的。
張小魚啊張小魚,你都還沒有老,怎麼看見一個小少年就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當年的影子了?
出去打牌壓壓驚。
......
日記當然一直是那樣一本日記。
只是大概所看的人不一樣,從裡面看到的東西也是不一樣的。
當初蘇廣看見了字裡行間滿滿的打牌。
程露看見了某個不尋常的日子。
而胡蘆看見了自己。
少年默默的看了很久,而後把那本日記還給了程露。
胡蘆自然什麼也沒有,只是微不可察的嘆著氣。
這樣一本日記,很難讓人與那個一身鮮血的白衣劍修聯絡到一起。
當年的張小魚,與現而今的張小魚,又怎麼會是同一個人呢?
大風歷一千零三年之前的張小魚,無論是對於程露,對於南島,對於胡蘆,對於一切的南方劍修而言,都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師兄。
只可惜那樣的一個張小魚,後來故事裡的人們,大概永遠也見不到了。
這是一件足夠悲傷的事情。
胡蘆便揹著劍長久的沉默的站在雪裡,看起來呆呆的,很是孤獨的樣子。
風雪又吹了一刻,正在發呆的胡蘆聽見了一個很是熟悉的聲音。
“你看起來有些煩惱,有什麼是鼠鼠能夠幫你的嗎?”
這個少年回過神來,長久的,痴痴的看著這樣一個小妖少女。
這不是一場夢裡的,那個擁有眸光迷濛而疏離的少女。
而是真切的,在這樣一條河上漂流著的鼠鼠。
那些在少年生命裡無比深刻的經歷過的一切五味雜陳的情緒,在這一刻,盡數湧上了心頭。
是以少年的聲音有些哽咽,少年的眸中有些淚水。
只是少年在輕聲笑著。
“是的,我弄丟了一些人,你可以幫我找回來嗎?”
鼠鼠雖然不知道這個看起來有些眼熟的少年為什麼是這樣一種模樣,只是聽著他的那些話語,卻也覺得是能夠理解的。
弄丟了一些人,當然是足夠悲傷的事情。
所以小妖少女很是認真的說道:“他是在那裡弄丟的?”
少年輕聲說道:“就在南衣河上,如果有一天你見到她了,記得幫我說聲對不起。”
鼠鼠站在風雪船頭,歪著頭看了他許久,雖然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說道:“好。”
那些被劍意驅散了風雪的炸豆腐依舊在冒著熱氣。
終日漂流在河上的小妖少女大概很是眼饞,於是在說完了那樣一聲好之後,又眼巴巴的看著胡蘆。
“你的炸豆腐可以給我吃一點嗎?”
胡蘆點了點頭,把護欄上的吃的全部遞給了鼠鼠。
那個船頭的小妖少女很是開心的接了過去,也不客氣,岔著腿坐在那裡就吃了起來。
一面含糊不清的說道:“等鼠鼠以後存夠錢了,一定還你一些吃的。”
胡蘆並沒有回應,只是從懷裡摸出了一文錢,遞了過去,輕聲說道:“你以後千萬要記得,做一件好事,就要收一文錢。”
正在大快朵頤的鼠鼠很是隨意的點著頭。
人們當然不會在意過往平常的日子裡一些微不起眼的過往。
胡蘆是這樣,鼠鼠也是的。
河邊卻是驀然有著一聲極為清脆的劍鳴之聲傳出。
鼠鼠被嚇了一跳,抬起頭來,只見那個方才還是悲傷的少年無比憤怒的拔劍站在河岸指著自己。
“你記住了沒有!”
少年一身衣袍在風裡顫動著,一如他那握劍筆直的指向鼠鼠,卻不受控制的顫抖著的手一樣。
也如同那在憤怒的說完那一句之後,不停的顫動的嘴唇一樣。
鼠鼠怔怔的坐在那裡,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這樣一個尋常的反應,會讓少年直接如此暴怒。
這個小妖少女在長久的茫然之後,默默的踮起腳將那些吃的重新擺在河岸護欄上。
“那我不吃你的東西了。”
鼠鼠很是委屈的轉身撐著小船在風雪裡漂流而去。
胡蘆忽然不住的咳嗽著,低下頭去,手中的劍也垂落下來,砸在了河岸護欄上,音聲鏘然。
那樣的聲音無比清脆,就像許多必然會在未來遇見的命運一樣。
一直過了很久,這個少年才滿眼淚水的抬起頭來,看著那艘風雪長河裡遠去的小舟,輕聲說道:“看來她最後依舊沒有記得這些東西。”
程露從頭到尾都只是冷眼旁觀著。
冷眼看人,冷耳聽語,冷心思理,冷情當感。
一直到少年滿是悲傷的說了這樣一句話,程露才無比平靜的說道:“不是她沒有記住。”
這個八境劍修看向人間。
歲月裡的人間。
“只是你的劍,斬不開歲月的天塹。”
胡蘆怔怔的,又無比釋然的站在了那裡。
少年聞風。
而不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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