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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有些茫然的在那裡站著,大概又有些不死心,於是撿了塊石頭,小心翼翼的向著河灘邊走去。

一直停在了二人消失的地方,這個小鎮孩童依舊什麼都沒有發現。

那兩個人好像真的就這樣打著打著就消失了一樣。

孩童緊握著手裡的石頭,茫然的站在那裡,又抬頭向著天上看去。

他們去天上了嗎?

孩童茫然的想著。

然而天上也只有暮春的陽光,帶著徐徐變冷的暖意灑落下來。

孩童遮著眼睛看了許久,也沒有看見如同那夜一般的劍光落向人間。

要建立世人對於修行者的信任,是一件極為漫長的事。

譬如由來已久的不欺人間年少與禮人間。

只是要讓這樣的信任破裂,也是極為簡單的。

至少在東海,當人間抬頭看見一些劍光的時候,已經不再是如同往常的平和了。

所幸的是,孩童並沒有看見。

只是當他重新低下頭的時候,便再度嚇了一跳。

因為河灘邊,不知何時已經站著一個道人。

道人很是年輕,穿著一身青白色的道袍,正在那裡低頭看著河水。

“你是誰?”

孩童警惕的向後退去。

江山雪轉回頭,靜靜的看著那個東海小孩童,想了想,說道:“我是一個邪門歪道的人,聽說這裡有著一個小屁孩,過來抓個小孩吃吃。”

孩童驚恐的拔腿就跑。

這一次連遠處草叢都不蹲了,一路向著鎮子裡跑去。

江山雪站在那裡輕聲笑著,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跑遠而去,又轉回了頭來,認真的看著那些河水。

他能夠感受到這附近有著劍意,也有著道韻。

只是他也不是什麼境界很高的道修,與梅溪雨陳懷風他們一樣,都只是四疊。

當然很難便隨意的破開一些割離的人間,插手進去。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黃粱劍淵之人一般,透過不停的疊劍勢,來掌握著超出自我能力的一劍。

江山雪皺著眉頭在那裡看了許久,又看向遠方,確定那個小屁孩真的已經走得很遠了,一身道韻這才自神海之中溢流而出,瀰漫在這條河邊。

隨著道韻流轉,許多道文亦是在整條暮春之河邊浮現出來。

江山雪安靜的站在那裡,隨著整條鎮外小河都變成了一處道河一般的存在,無數淺淡的劍痕於是便顯露出來。

這個年輕道人眸中道文流轉,像是在尋找著一條可以讓他踏足其中的道路一般。

直到某一刻,一枚被劍意削去了半個字元的道文出現在了江山雪眼前。

這個自青天道而來的道人向前而去,抬手觸碰在了那一枚道文之上,一簾風雨山河的大道便在這個道人身前浮現而出。

江山雪當然是青天道的人。

只是並不是青天有月來幾時。

而是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那一簾通往那一處割離人間的大道,便來自於古青天道的道術演化。

江山雪松了一口氣,身化道風便向其中而去。

只是下一剎,這個匆匆趕來的道人神色一變,抬手掐訣,一身道韻流轉,滿河道文都向著身周而來。

風雨山河之中。

忽有一劍來。

......

陳懷風上一次見到張小魚的山河,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彼時這個道人才始從山河觀破門而出,一路向著南方而來,入了劍宗學劍。

師父懶散,作為師兄,陳懷風難免便要督促著自己的師弟們。

江河海當時在與這個道人小師弟開著玩笑。

問他是不是道術學得不行,被趕出來了,才跑到這裡來學劍的。

張小魚當時只是認真的說他學得很好,而且很少有像他這樣學得好的。

江河海不信,於是張小魚便喚出了體內山河。

那時的山河雖然尚未完善,但是作為一個尚且未曾年滿二十的少年道人,自然是值得驚歎的。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們便知道了張小魚雖然是師弟,但是卻也已經小道七境。

那條叫做張小魚的魚,在劍宗一直待到二十五歲,都是小道七境,如同什麼進展都沒有一般。

然而只有陳懷風他們才知道,只是他不想破鏡,不想搖落道果而已。

這個身周環繞著那柄滿是劍意之劍的高大劍修立於這樣一片山河之中,縱使心中帶著憤怒與恨意,也不得不感嘆於這樣一個師弟修行之道。

那個蒙著眼睛的白衣劍修站在遙遠的大河之畔,卻是彎下了腰來,在河畔好整以暇的洗著劍。

陳懷風靜靜的看著那個身處遙遠之外的師弟,什麼也沒有說,抬起手來,掐住劍訣。

於是一簾風雨垂落山河。

風雨之中,有寒光破千里,瞬息而去。

劍光橫掠,未嘗不是一條大河。

正在河畔洗劍的張小魚驟然轉身,那柄原本落於長河之中的山河劍挑水而出,與那一抹寒光交匯在一起,滿河劍光璀璨,又頹然散去。

那帶著風雨劍意而來的一劍,卻是直接被那個河畔白衣青年一劍斬開,不停的倒旋著,落向了遠方。

陳懷風神色未變,這樣一個在踏入劍宗之時便已經是小道七境的師弟,他自然清楚有多強悍。

一身劍意落向人間山河,將那一劍牽引而回。

去而復還,是為月返。

然而張小魚並不覺得意外。

這樣一劍,他自然也會。

人間劍宗弟子都會。

因為這是來自磨劍崖那位決離師兄的最基礎的一些劍式。

那個白衣劍修立於河畔,折身避讓過那一劍,而後手中長劍豎於身前,道文劍意一同落於劍身之上,長劍之上無數山河之意環繞。

又化作無數寒光,一同彌散向人間之中。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只是自橫的,並非小舟,而是一劍。

天地山河之中,山河劍橫斬而來。

道海五疊的浩然之力加持於劍上,便是那些垂落人間的一簾風雨,都開始飄搖了起來。

陳懷風神色凝重,抬手接住折回之劍,一身劍意回收於身前,卻是一式雲破月破雨而去。

二人於渺遠山河之中悍然交匯。

無論是山河劍,還是師兄劍,劍上青火瀰漫,人間大河亦是在劍意之中被斬出了一條頗為鮮明的斷口,浪濤遏止,如同斷崖懸於河中。

劍鳴之聲,響徹山河人間。

陳懷風在這一劍之中,不免神海震盪,面色有些蒼白,只是看向對面的張小魚,陳懷風卻也是愣了一愣。

那個白衣劍修的眼帶之下,卻是有著些許的血色溢流下來,唇角帶血,衣袍之上亦是開始染著血色。

倘若陳懷風依舊是為妖族之事而來,也許會嘆息一聲,看著這個行走於人間滿目瘡痍的師弟,勸誡一聲何必如此。

然而當聽到叢刃死去的訊息的時候,有些東西註定便不會存在了。

所有的一切,只剩下沉默。

那個一身舊傷復發的劍修悶哼一聲,卻是鬆開了一隻手,掐住了道訣。

是為兵字訣。

無數道文自山河之中升起,破開風雨,印烙在了那個白衣劍修身上。

那些血色以肉眼可見的勢頭緩緩消失。

而與此同時,那些原本因為傷勢而有些頹勢的劍意,在剎那之間,變得無比浩蕩,山河劍上劍意浩然,卻是徑直將陳懷風斬退而去。

那個身形高大的劍修被無數劍意與元氣衝擊著,落向了身下山河之中。

只是張小魚顯然並沒有便這樣放過這樣一個師兄。

手中山河劍拖曳著劍意,如同離弦之箭一般,無比迅捷的射向了那個墜落下去的師兄。

陳懷風神色一變,在下落的勢頭之中,驟然化作劍光,於那一片風雨山河之中消逝而去。

一線山河,在那一劍之中,卻是被盡數斬碎而去。

在這樣割離的人間之中,自然可以無所顧忌。

陳懷風的身影出現在了遠處青山之上,執劍而立,微微喘息著。

張小魚抬手收回了劍,九字真言的短暫加持轉瞬而逝。

那些傷勢便再度在這樣一個劍修身上浮現而出。

這個白衣劍修立於風雨之中,任由那些垂簾風雨切割著自己的身體,只是抬起頭,平靜的面向了陳懷風的所在。

“我知道你很想殺我,師兄。”

這個白衣劍修帶血的面容神色平靜,語調亦然。

唯有手中長劍未停,一劍送出,再度向著青山之上斬落而去。

“只是很可惜,你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機了。”

最好的時機是什麼時機?

大風歷一千零三年的十一月。

張小魚被陳青山打得重傷,差點死在那裡,僥倖離開的時候。

二人曾在嶺南之下,擦肩而過。

於是陳懷風也想起了那個暮色雪日。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陳懷風平靜的站在那裡。

也許一如他最開始所說的那樣。

從前往後看,一切未卜。

沒人知道在某個平靜的雪日之後,他們便會錯過什麼。

這個劍修在青山之上站直了身子,橫劍而立,平靜的說道:“現在是一樣的。”

張小魚輕聲笑了笑。

“不一樣了。”

陳懷風皺了皺眉頭,目光下意識的落向了張小魚的手中。

那是一個極為古怪的手訣。

不似道訣,不似劍訣,更不似佛門之訣。

然而便是這樣一個古怪的手訣,卻讓陳懷風臉色一變。

“因果劍。”

張小魚輕聲說道:“是的,這是極短的一劍因果。”

陳懷風身形閃動,化作劍光而去,嘗試攔下那一劍。

然而那樣一劍,在倏然之間,便沒入了歲月之中。

陳懷風怔怔的停在了風雨山河之上。

“那一劍去了哪裡!”

這個身形高大的師兄無比憤怒的看著不遠處的白衣劍修,一劍斬去。

白衣劍修身下山河變換。二者之間的距離瞬間變得無比遙遠。

“師兄是因,那麼誰是果呢?”

陳懷風自然不知道誰是果。

只是當那一劍又在歲月裡倏然歸來,劍上帶著一抹血色與青白色的道袍的時候,陳懷風才明白過來。

“江山雪。”

滿目山河漸漸碎裂。

那個白衣劍修便安靜的站在遠方,無比平靜的說道:“是的。”

陳懷風茫然的站在那裡。

一切山河碎裂。

張小魚的身影在春日之中倏然而去。

這個身形高大的劍修神色木然的看著地上的那一灘血色,血色是有痕跡的,有軌跡的。

於是可以看得出那樣一劍是如何突然而來。

又驟然穿破某個道人的身體,在劍孔之中,有著怎樣的鮮血噴湧而出。

只是有些東西,是無法看出來的。

譬如江山雪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而張小魚又為何要殺那個在過往數十年裡,都只是留在小鎮之中的年輕道人?

江山雪並沒有在河灘之上。

陳懷風的目光落向了那條暮春河中。

河中漣漪陣陣,有著一些淺淡的血色正在緩緩化開。

這個身材高大的劍修抬眼看了一眼那個白衣劍修遠去的方向,猶豫了少許,向著河中走去。

河水平緩,暮春漫漫。

然而哪怕這個劍修在河中化作劍光尋找了上下十里的河道,亦是沒有發現那樣一個道人的蹤影。

陳懷風沉默的自河流下方走了出來,又看向了那些散落在人間的小鎮,沉默了少許,向著那些鎮中而去。

這個劍修第一次無比頹然的走在這樣一個漸漸傾斜的春日之中。

你陳懷風,一生之中,有做過對的事嗎?

殺柳三月,放任公子無悲,將嶺南之事扣在青天道頭上,再到現而今的江山雪之事。

他已經不知道了。

.......

張小魚的身影化作劍光瞬間遁去數十里,而後在頹然之間,便驀然墜落下來,砸落在了一塊山石之上,而後艱難的翻過身來,不住的咳著血。

有生就要有死。

人間沒有什麼憑空而來的東西。

本就在一路而來的故事裡重傷的張小魚,在強行催動兵字訣之後,自然讓那些傷勢更為沉重。

倘若陳懷風當時不顧江山雪的下落追尋而來,也許這樣一個白衣劍修,真的便會死在東海。

只是很可惜的是,九字真言在人間失傳已久,便是道門之人都不一定了解,自然更不用說這樣一個南方劍修。

張小魚一直在那裡咳了許久的血,而後艱難的扶著山石坐了起來,而後拔出來山河劍,劍上劍意與劍火一同流轉,一劍插向了自己肩頭。

那裡,便是最近的,來自於叢心的那一劍留下的傷勢。

雖然當初那一劍偏離而去。

然而終究還是在這個劍修體內留下了諸多駁雜的劍意。

那柄桃枝之劍的劍意來源頗多。

譬如斜橋,譬如叢中笑,也譬如叢刃,甚至還帶著當初張小魚在橋邊入大道,留下的劍意。

隨著那些劍意沒入肩頭,那一劍留下的傷勢才終於緩緩平復下來。

張小魚緩緩自肩頭拔出劍來,只是這個白衣劍修尚且未曾平息一刻,便驟然一劍斬向某處春風之中。

有鏘然一聲傳出。

一襲金紋黑袍出現在了青山之中,手中握住了那一柄山河劍,又向著張小魚拋了回去。

“不愧是當代三劍之一。”

張小魚接住了自己的山河劍,撫摸著劍身之上的絲絲裂紋,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天獄的人?”

那襲金紋黑袍之下,是一張尋常中年人的面孔,神色平靜,站在不遠處,靜靜的看著那個白衣劍修。

“天獄東方排程使,方文與。”

天獄排程使自然不全是狄千鈞那樣的人。

一如當初竹溪所說那般,嶺南周邊諸多劍宗,再加上流雲劍宗與人間劍宗二者都在,天獄處處受掣,南方排程使,自然便是一個極為吃力不討好的角色。

東海雖然亦是有著一座高崖,然而高崖不問世事,自然便無關緊要。

這個出現在張小魚身前的天獄排程使,便是一個境界頗高的道修。

這是張小魚在那柄劍上的裂紋之中看出來的東西。

劍修雖然強勢,然而身軀相比道人而言,自然是孱弱的。

能夠將山河劍都握出了一些裂紋,自然不可能是劍修。

這個白衣劍修坐在山石邊,沉默了許久,而後緩緩說道:“大人何事而來?”

方文與站在春風青山之下,負手而立,看向人間,平靜的說道:“陛下離開東海前,讓我問問你......”

“夠了沒有。”

張小魚驀然抬起頭。

哪怕這樣一個劍修早已經習慣從風聲裡看人,然而當面對某些東西的時候,依舊會如同世人一般做著下意識的動作。

這處暮春東海青山之下,陷入了一片漫長的沉寂之中。

一直過了許久,這個白衣劍修才緩緩開口說道:“如果沒夠呢?”

方文與轉回頭來,靜靜的看著這個劍修。

張小魚的手漸漸向著劍柄而去。

然而這個天獄之人卻是輕聲笑了笑,轉身向著青山之中而去。

“沒夠也沒有關係。”

這個突然出現的天獄排程使又在山道之上緩緩離開。

“我與侍中大人關係比較好。那就當沒有找到過你。”

張小魚長久的坐在那裡,青山裡那個被勾勒出來的身影漸漸在春風之中消失。

這個白衣劍修默然的看向了人間北方。

雲在青天。

水在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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