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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歷一千零三年三月十五日,有人在南衣城借了少年的劍,一劍承劍海。
那時只是見山境的少年便在下面看著。
所以少年最先學會的,到底是哪一劍呢?
是平林穿花,峽谷穿葉,醉飲之劍,還是那一劍觀滄海?
這樣的東西,大概只有那個後來在傘下漸漸沉默的少年自己才會清楚了。
尤春山這個尚未踏足修行之道的人怔怔的在那裡仰頭看著。
兩個五境劍修,一個六境劍修,那些浩蕩而來的劍意便這樣迅速的將那個少年淹沒進去。
這個揹著木劍的年輕人默默的看著那些翻湧的劍意,輕聲說道:“其實如果師叔能夠贏下來,師叔也可以是神。”
將自己的劍丟擲去了的陸小二神色凝重,卻也是緩緩說道:“師叔當然不是神,但他會是這個人間最好的劍修。”
最為樸實無華的好。
那就是比所有人的劍都要更快更高更強。
不止是尤春山與陸小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這片小鎮的那些鎮外劍修,亦是神色肅穆的看著那裡。
便在去年,某個少年還被比自己高一境的某個道人拿著棒子打斷了腿。
今年的故事似乎便已經有些不一樣了。
滿溪劍意劍光流轉,如同一河星夜流向東海。
只是人間依舊是傍晚時候。
於是當某一抹暮色垂落在溪中的時候,有一道寒光破開無數劍意,釘落在了溪畔青叢之中,簌簌的顫鳴著。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落向了那一柄劍。
劍鐔上面有著潦草的鸚鵡洲三字。
而劍刃之上有著一線血色。
一眾人的目光在看著那一叢春意青青的溪草之上緩緩垂落的一線鮮豔的血色的時候,神色都是一驚。
而轉瞬之間,第二柄帶著風雪之意的劍亦是倏然而來,再度插落在了那一處青叢之中。
無數細雪飄落,大有晚風青草之上漸開梨花的模樣。
那柄劍是溪午劍。
是小少年拋給了他師叔的那柄劍。
所以第三柄劍呢?
所有人的目光再度望向了天穹之上。
一切劍意劍光,都在剎那之間有如平湖之水一般,被震盪開來,向著鎮外四野散落而去。
有一抹黑色,出現在了一眾目光之中。
那是一抹赤紅也青黑的劍鋒。
而後一切猶如水落石出一般,出現在了世人眼前。
劍上有火身上亦有火的少年執劍停在了那個六境劍修身前,手中桃花劍劍身赤紅,如同一柄剛出爐的劍一般,劍身之上的火是青色的,就像去年的某個夜晚一般。
傘是黑色的,就像一片廣遼深沉的夜色,劍是紅色的,像是熱烈到了極致的桃花,火是青色的,像是許多簇擁的枝葉。
而少年的臉卻是極致的蒼白。
在那種各種色調的印襯之下,讓人看一眼便會有一種這個少年命薄如紙的感覺。
只是在那一剎那的印象之後,所有人都是在震撼之中深深的靜默下來。
那些劍意散盡的清溪暮色裡,有著四名劍修。
一人臉上有血,來自於極致之快的人間快劍,那一抹血色依舊在鸚鵡洲上,已經垂落到了劍旁的草葉裡。
一人劍上有雪,來自於少年常年張望的那些風雪,這種細雪,使得那樣一柄劍上,都是有了隱隱約約的劍紋。
而後最後一人,身上乾乾淨淨,只是手中的劍卻沒有了,只是身前有著一柄劍與一個少年。
眾人一直怔怔的看著這一幕許久,而後才在某一聲沉悶的墜落聲裡驚醒過來。
尤春山默默的看著那柄墜入了清溪之中,不住顫鳴著的劍,久久不能自已。
而那一劍墜落的聲音,同樣驚醒了那一戰之中的四人。
四人落向了溪畔。
南島面色蒼白的在溪畔撐著傘彎下了腰來,毫無勝利者風範的在那裡咳嗽著,倒也是真的咳出了一些鮮紅,落在了溪中飄遠而去。
少年的肺腑灼熱,血肉痛苦,神海空空。
陸小二慌忙上前攙扶著自家師叔,尤春山也匆匆跑了上來,想了想,又跑去撿那兩柄劍,只是才始觸碰到劍身,便像是被蟄了一般慘叫一聲收回手來。
陸小二往那邊瞥了一眼,倒也沒有說什麼。
當今人間劍修,要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面對著一柄在高速出劍之中變得無比灼熱的劍時,一定要用元氣護住自己的手。
這是南島當初在南衣城時學到的東西。
溪畔在尤春山的慘叫之後,除了少年的咳嗽聲,與所有人的呼吸聲,便再沒有別的聲音。
一直過了許久,才有人輕聲笑道:“是我輸了。”
陸小二抬起頭來,是那個驚濤劍宗的五境劍修,這個劍修拭去了臉上的那一抹血色,執劍向著少年行了一禮,而後轉身向著人群之中而去。
另一名五境劍修卻是皺眉看著溪畔咳嗽不止的少年,緩緩說道:“只是問劍而已,何必這般拼命?”
南島咳了許久,抬起頭來,看著那人輕聲說道:“師兄問的不止是我的劍,也是嶺南的劍。”
所以就像一開始南島看向陸小二那一眼一般。
嶺南也許好,也許不好。
只是這個少年並不想輸。
那人深深的看著少年,沒有再說什麼,同樣執劍行了一禮,而後一如驚濤劍修一般轉身離去。
於是只剩下了最後一人,那個這處小鎮裡最高的劍修,卻也是唯一劍脫手而去的劍修,垂著手站在溪畔長久的看著那個暮色裡的少年。
“你的劍叫什麼?”
這也是問劍。
南島的劍叫什麼,這自然是所有人都看見了的,叫做桃花,叫做鸚鵡洲,也有一柄來自小少年的叫做溪午。
所以這樣的一問,自然不是問劍名的意思。
南島站在暮色裡,卻是想起了很久之前,某個閒雲野鶴的青年與自己說的那段話。
輪椅劍嗎?
這樣的名字未免過於滑稽。
於是少年自己也笑了起來,站在溪畔,將手裡無比灼熱的劍插入了身前清溪之中,那柄劍有如淬火一般快速的冷卻下來,而後劍身之上漸有白霜起,那是許多的細雪。
少年從溪中抽出劍來,抵在傘骨上滑了過去。
無數雪屑瀰漫在傘下。
劍鳴鏘然。
“細雪。”
那名六境劍修神色肅穆,輕聲說道:“好。”
而後蹚水而去,走到了清溪中央,拔出了自己的劍,在衣袖上擦乾了溪水與淤泥,執劍一禮。
“我會以此為榮。”
南島默默的看著那個溪中無比誠懇的六境劍修,輕聲說道:“多謝。”
那名劍修蹚過了溪水,而後走上岸來,向著小鎮而去。
高不高是要打過了才知道的。
劍叫什麼名字是要問了才知道的。
所以在這個當初登崖而去的少年下崖之後,這些東海劍修很是誠懇的來打了,也問了。
那日那個看起來很是狼狽的白衣劍修給所有人留下的懸疑,終於有了一些答案。
於是心滿意足而去。
......
尤春山什麼忙也幫不上,想要撿劍都被劍燙傷了手,起了一個老大的水泡。
於是在眾人離開之後,想著師叔應該餓了,又腆著臉問陸小二要了一些錢,跑去鎮上搶麵條去了。
這個揹著木劍的年輕人揣著一些銅板走在小鎮上,倒是有些不習慣,因為今日都沒有人來取笑他到底是不是劍修了。
所有人都在說著那個少年的事。
畢竟一個踏雪斜橋的少年能夠與三個五境劍修打成這樣,自然是無比驚人的事。
尤春山一面滿意的聽著鎮上之人的驚歎,一面向著那處麵館而去。
這個揹著木劍的年輕人打算如同昨日一般,先好好蟄伏下來,而後伺機而動。
只是才始走到了麵館附近,尤春山便愣了下來。
在麵館外已經有人在和那個叫做王小二的掌櫃說著話了。
那人看起來很是古怪,身材高大,梳著道髻,卻背了一柄劍,穿著一身流雲劍宗的弟子袍,卻並不是很合身,短了一些,所以露出了下方的道袍。
尤春山在那裡默默的聽著。
.....
“我師父應該在這裡吃過很多面。”
“你師父哪位?”
“一個穿著白衣的劍修,身上沒有帶什麼錢,以他的性子,大機率會賴賬。”
......
在這中間停頓了很久。
尤春山躲在牆角探頭看著,只是那個劍修依舊背對著自己,而那個麵館掌櫃卻好像確實想起來了什麼,長久的沉默著。
一直過了許久,尤春山在聽見他繼續平淡也漠然的說道:“沒有,我這裡沒有過那樣一個人,我從不賣面給劍修的。”
“鎮上的人都說你家的面最好吃,他當初既然在東海停留了這麼久,不可能不吃你家的面。”
那個流雲劍修的聲音一如下方的那身青白色的道袍一樣平和。
講得也是世人都能夠聽得懂的道理。
大約是厭煩了這個劍修的糾纏,那個麵館掌櫃一伸手,有些不耐煩的說道:“是的,他吃了,吃了兩萬貫,你給我吧。”
兩萬貫什麼概念呢?
等於叢刃當初在這裡吃了一個雲竹生。
也可以把鎮上的這些店面全都盤下來。
換成銀子,就是兩萬兩。
只是大概這個掌櫃的也沒有想到。
面前的這個流雲劍修,確實有兩萬貫。
當那張大額銀票拍在了他手上的時候,王小二很顯然的愣了一愣,不可置信的看了看,確定是兩萬貫。
但很快又將那張銀票丟了回去,轉身向著店裡走去。
“我沒有賣過面給劍修。”
那個流雲劍修緊隨其後,向著麵館裡而去,麵館掌櫃抬手就把門簾拉了下來,而後把門關了上去。
尤春山看著這一幕,愣了愣,有些著急。
你別關門啊,你關了門我去哪裡搶面去。
那個劍修便停在了門口,抬手敲了一陣門,又放下手來,緩緩說著。
“我想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師父是誰,也知道他已經死了,也許死前,他還在這裡吃著面,與你耍著無賴,說他會有弟子來付賬。”
那個劍修的聲音說著說著,便有些低落了下去。
“因為他以前說過,他很久以前就是這樣給他師父到處付賬的。”
“只是他大概沒有想過,給他付賬的弟子還沒有來,先來了一個要殺他的弟子,而那個付賬的弟子才在途中聽到了這個訊息姍姍來遲.....”
那個劍修在那裡聲音低沉的很是囉嗦的說著。
一直過了許久,那扇門才重新開啟了。
那個麵館掌櫃安靜的站在門口。
“一千一百七十五文。”
那個劍修伸手向懷中摸著錢,只是麵館掌櫃卻又繼續說道:“我不會賣面給劍修,你要先脫了這身衣裳。”
穿著流雲劍宗弟子袍的劍修的動作停了下來。
“這身衣裳不能脫,因為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身份。”
“那我不會要你的錢。”
二人便僵持在了小鎮黃昏裡。
尤春山有些不解的站在那裡,心想為什麼衣裳不能脫?那是什麼身份?
只是二人好像沒有說下去的意圖,只是在長久的僵持之後,那個劍修向著店裡看了過去,看見了一壺擺在桌上還沒有喝完的酒。
這個大概曾經認真的和某個閒雲野鶴的人說著以後再也不喝酒了的劍修看著那壺酒許久,而後從懷裡摸出了一些錢來。
“一千一百八十五文,我買你那壺酒。”
那個麵館掌櫃回頭看著桌上的那壺酒很久,而後轉身將那壺酒拿了過來,遞給了那個流雲劍修,也終於接過了他手裡的那些錢。
“多謝。”
那個劍修向著麵館掌櫃行了一禮,而後拿著一壺酒,轉身尤春山這邊走來。
看見這個這麼大了,還揹著一柄木劍的年輕人,那個身材高大的流雲劍修不免多看了兩眼,而後才走了過去。
尤春山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一些了不得的東西,只是二人說得過於含糊,這個揹著木劍的年輕人卻也是什麼也沒有聽明白。
那個劍修離去之後,尤春山站在那裡想了一會。
而後向著麵館走去,看著那個坐在門口發著呆的麵館掌櫃,誠懇的說道:“十五文錢,買你門前三錢晚風。”
麵館掌櫃王小二抬起頭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著尤春山。
“滾蛋。”
“......”
......
尤春山又雙叒帶回來了三碗臊子面。
這一次倒不是搶的了。
而是在麵館遠處徘徊了一陣之後,有鎮子裡的人好心幫他去買了三碗麵。
尤春山端著那三碗麵回來的時候,便愣在了那裡。
因為先前才在鎮子裡見到的那個流雲劍修,此時正在溪畔與那個少年師叔坐著看夕陽。
這個揹著木劍的年輕人站在那裡猶豫了很久,不知道該不該走過去。
萬一這個劍修也要吃麵怎麼辦?
四人只有三碗麵。
古有二桃殺三士,難道今日就要三面殺四修?
尤春山糾結了很久,才下定了決心,向著那邊而去,只不過先是走到了在木屋邊的小少年陸小二身邊,把三碗麵放了下來,這才謹慎的問道。
“那人是誰?”
陸小二輕聲說道:“人間劍宗,陳懷風。”
尤春山深吸了一口氣。
好傢伙,這是一個大佬啊。
雖然陳懷風入大道時間並不久,然而這個劍修在去年,亦是有過極大的風聲吹在人間。
譬如死守南衣城,譬如被白玉謠親自點名從劍宗搶人。
尤春山雖然不是修行界的人,但是這樣的故事自然也或多或少聽說過一些。
據說他懷裡還有著白風雨的一簾風雨,這也是為什麼他一入大道便是四疊之修的原因。
尤春山大概明白了為什麼那身劍修袍下會有著道袍,而且還梳著道髻了。
也終於知道了他師父是誰了。
便是死在了東海的叢刃。
只是尤春山依舊有些不解。
這個已經入了青天道的劍修,怎麼又穿上了流雲劍宗的弟子袍?
只不過尤春山並沒有問,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
“我要不要再去買一碗麵?”
陸小二抱著劍想了想,說道:“他應該不吃,他養生的,面裡味太足,辣椒也太多,大概不會喜歡吃,不過我還是問一下吧。”
小少年說著,便向著那邊安靜的坐著看夕陽的二人大聲喊著。
“師叔,面來了。”
於是南島回頭看了一眼,便問向了陳懷風。
“師兄要吃碗麵嗎?”
陳懷風靜靜的坐在溪畔,拿起那一壺酒放到唇邊喝了一口,搖了搖頭說道:“不了。”
於是木屋邊的二人便知道了不用去買了。
陸小二於是端了一碗麵,給溪畔的少年送了過去,而後又回到了木屋邊,和尤春山坐在那裡吃著面,看著那邊的二人。
“陳師....叔,出現在東海,是要做什麼?”
尤春山在腦子裡捋了好一陣,才想明白了自己應該是要叫師叔的。
畢竟自己如果是劍修的話,應該是和陸小二同輩份,叫南島師叔,陳懷風一看便是南島叫師兄的人。
陸小二挑著面,說道:“我怎麼知道?”
尤春山攪著面,在那裡默默的回憶著方才在鎮上聽到的那些東西。
難道只是來東海付賬的?
揹著木劍的年輕人又覺得沒有這麼簡單。
而後看向陸小二的時候,又愣了一愣,嘆息一聲說道:“那誰啊,你怎麼偷偷在面里加蛋?”
陸那誰愣了一愣,又看向自己挑起的那一筷子被暮色照的金黃的麵條,好像明白了什麼。
因為筷子上正挑著一輪通紅的夕陽,就像是一個臥在面裡的流心蛋一樣。
陸小二一筷子塞進了嘴裡,含糊卻也誠懇的說道:“因為我是小少年,要長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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