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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海青山小鎮。

樂朝天拿了一直很是精緻的小胡蘆——看起來像是一隻小酒杯一樣,裡面裝了一壺酒。

這個人間大修酒量不是很好。

只是小小的當然也很可愛啦。

樂朝天拿起小胡蘆,湊到唇邊淺抿了一口,把小葫蘆垂回了葫蘆絲的旁邊,而後又拿起了一隻已經啃了一半的烤鴨,碰到唇邊,啃了一大口。

而後笑眯眯地向著那處青山走去。

嶺南山連著山外山。

山外是海。

樂朝天依稀記得自己曾經有個朋友少年時候寫過一首詩。

大約便是森林與海。

歲月久遠,樂朝天已經記不清楚了。

其中一句大概便是——森林上面是海,而我在倚著門。

樂朝天不是那麼憂傷的人,也寫不出那樣憂傷的東西來。

所以記憶裡模糊不清的語句,大概也在那一口酒液的催化下,再也看不真切了。

那個朋友的歲月小舟沒有渡過少年的大河,便死在了青天道的內亂裡,這大概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樂朝天一面淺抿著從鎮子裡買的那壺酒水,一面向著那處青山的頂端走去。

這處鎮外山嶺並沒有多高,大約六百多丈。

只是樂朝天一路走到山頂的時候,手裡的那隻烤鴨還沒有吃完。

樂朝天很是惆悵地看了許久,而後在青山一個通向那片人間之外的大海的石臺上坐了下來,迎著海風——迎著風,迎向遠方的天空。

只不過路上大概並沒有什麼艱難坎坷。

這個腰間掛著葫蘆絲,帶著小少年和小少女的年輕人走得很是瀟灑快樂。

一路有酒也有烤鴨烤魚。

快樂朝天。

樂朝天輕聲笑了起來,開始晃著自己的袖子。

“陸小三,我們到海邊的山上了。”

很快小少年驚喜的聲音便從裡面傳了出來。

“真的嗎師叔,快放我出來。你袖子裡藏著的這條河也太長了,我到現在都沒有看到盡頭,都快無聊死了。”

樂朝天一面吃著烤鴨,一面笑著說道:“不急,讓海風再吹一會。”

“嗯?師叔你在說什麼胡話?”

樂朝天啃著鴨骨頭,含糊不清地說道:“哦,沒什麼,外面有些不長眼的小賊,等我把它們消滅了,再放你出來,不然不安全。”

“......”

一直過了許久,樂朝天才吃完了那隻烤鴨,順手將鴨架拋入了那片青山之中,而後從地上摘了一片薄荷葉,擦了擦嘴,又淺抿了一小口酒,這才把陸小三和松果二人放了出來。

陸小三一出來就劍拔弩張地盯著樂朝天。

“樂朝天,你是不是揹著我們在偷偷吃好吃的?”

樂朝天睜著大眼睛,十分無辜地坐在那裡。

“你怎麼憑空汙人清白?”

陸小三冷笑一聲,從身後拔出了不聞鍾。

“清白?你以為你拿薄荷擦了嘴,我陸小三的狗鼻子就聞不出味來了嗎?更何況,在這段時間裡,你的袖子裡全是他孃的烤鴨味,我只是隱忍不發而已。來來來,吃獨食的小賊,先受我一劍!”

小少年氣勢如虹,一劍便刺向了樂朝天。

而後便傳來了一聲頗為焦脆的聲音。

陸小三驚呼一聲。

“我的脆皮!”

說罷,便棄了劍,趴了下去,撅著屁股在地上撿著那些被自己一劍捅下去的烤鴨脆皮。

樂朝天只是微微笑著拿著從另一隻袖子裡拿出來烤鴨,上面兀自還插著陸小三的不聞鍾。

陸小三撿完了脆皮,吹去上面的泥巴,塞進了嘴裡,一把握住不聞鍾,將那隻插在了劍上的烤鴨奪了過來,哼哼唧唧地說道:“你就拿這個來考驗師侄?我們可有兩個人呢,松果你說是吧。”

顯然小少年氣勢已經弱了很多。

松果甚覺有理的點著頭。

於是樂朝天又從袖子裡掏出了另一隻。

陸小三瞬間變了臉,眉開眼笑地誇讚道:“師叔你可真是兩袖烤鴨一心愛侄呀。”

樂朝天微笑不語,轉頭看向山外之海。

在樂朝天的袖子裡餓了很久,只能天天從河裡摸魚上來放在爐子上烤著吃的陸小三覺得這是人間最美味的一頓烤鴨。

小少女松果很是贊同地點著頭。

二人一人一隻烤鴨,坐在了樂朝天身旁。

松果是白鹿妖族,也許曾經見過海,自然沒有那般驚奇,只是低頭虔誠地吃著烤鴨。

而一直都生活在嶺南劍宗的小少年陸小三吃著吃著,就呆呆地看著遠方,連鴨子上面的脆皮掉了都沒有發現。

一直過了許久,小少年才不無驚歎地說道:“原來這就是海呀!”

海不是藍的,天空也不是明澈的。

樂朝天帶著陸小三走上這處青山的時候,人間已經近黃昏。

於是在青山之上遠眺而去,海是灰色的,盛滿了天上的霞光,在粼粼的波光之中,像是一條擱淺的大魚身上那種細密的鱗片一般。沒有了層層青山的阻攔,那些暮色格外的濃郁,像是一個巨大的調色盤,有一點金紅色點在了正中央,而後被人和了水,一點點的向著邊緣的天際暈染著層次不一的色彩,在那裡面也許還可以看見風的軌跡。有幾點飛鴻正在黃昏裡遠去,像是來不及洗墨的筆鋒誤觸到天空裡匆匆帶過的幾筆一般。

海天是烤鴨的脆皮。

陸小三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嗅到了那種天空的香氣。

小少年一面啃著烤鴨,一面將目光向下移去。

而後愣在了那裡。

海邊有著一座孤嶼,在一片暮色裡顯得黝黑的礁石群中綿延向海裡。

孤嶼邊緣似乎有著一個很是熟悉的少年身影。

陸小三愣了許久,而後抱著烤鴨向著青山之下奔跑而去。

松果呆呆地看著突然向著山下海邊跑去的陸小三,頗有些不解,轉頭看向樂朝天。

“他去做什麼,師叔?”

樂朝天微微笑著看著那道孤嶼之上的人影。

“他去見他的前輩,一個真正的劍仙去了。”

松果聽見劍仙這個詞,愣在了那裡,緩緩轉回頭來,看著那個孤嶼上的身影。

她知道陸小三不是劍仙,也知道樂朝天不是劍仙。

但人間真的有劍仙嗎?

漫山遍野的海風裡,並沒有出現這個詞。

只有陸小三無比驚喜無比期待的呼喊聲。

“前輩!”

“前輩!”

小少年抱著烤鴨,一路氣喘吁吁地跑下去,而後又跌跌撞撞地跨過了那些暮色裡黑色礁石與橘色的晚風,跑到了那處孤嶼上,彎著腰,一手提著烤鴨腿,一手撐著膝頭,大口的喘著氣,而後看著那個嶼邊握著酒葫蘆抱膝看海的青裳少年,很是燦爛很是驚喜地笑著。

“前輩原來也在這裡啊!”

草為螢舉起葫蘆喝了一口酒,而後轉回頭笑眯眯地看著陸小三。

“我當然在這裡。”

夢裡有時身化鶴。

人間無數草為螢。

除了在那座高崖上。

人間哪裡都有可能看見這個青裳少年的身影。

“但是前輩不是天涯鎮嗎?”

陸小三平息了一陣,而後走過去,在草為螢身旁坐了下來,很是客氣地把手裡啃著一塌糊塗的烤鴨遞了過去,草為螢伸手從那上面扯了一塊陸小三最愛的脆皮,就著胡蘆裡的酒吃著。

“天涯就在人間啊,陸小三。”

草為螢笑眯眯地說道。

“所以我在天涯鎮,自然也是在人間,出現在這裡,自然並不為奇。”

小少年若有所思地點著頭。

“前輩在這裡做什麼?”

草為螢歪頭想了想,說道:“看海。”

陸小三並沒有問草為螢為什麼要看海,只是很是開心地笑著。

“我也是來看海的,我師叔帶我過來,他就在後面山上。”

陸小三伸手向著後方指著,而後這才發現樂朝天已經帶著小少女松果走了下來,二人正在那些礁石上走著,向著這處孤嶼而來。

這個向來閒散漫浪的年輕人走到了這處孤嶼上的時候,卻也是難得地正經了一會,端端正正地站在暮色晚風裡,向著草為螢行了一禮。

“晚輩樂朝天,見過前輩。”

草為螢只是微微笑著揮了揮手。

“你那一劍,我很喜歡。”

樂朝天不無得意地說道:“前輩理應喜歡。”

這個當年自青天道的故事裡走出來的年輕人大概比那個傘下的少年更具有少年氣。

那些得意並不突兀。

因為在這樣一個一夢人間千年的青裳少年面前,大約人間都是少年。

草為螢轉頭看了一眼立於身後嶼石上的樂朝天,目光在那個很是精緻小巧的胡蘆上停了少許,而後輕聲笑著轉回了頭去。

“你的酒量看起來不太好。”

樂朝天將腰間的小胡蘆拿起來,拔開塞子喝一小口,而後帶著松果向著二人走去,一同停在了草為螢身後坐下。

“前輩酒量自然很好,只是淺抿微醺,小飲輒醉,大概才是人間快樂之事。”

草為螢喝了一口酒,迎著暮色海風很是贊同地說道:“自是如此。”

陸小三與樂朝天表現得都是很是坦然。

但是茫然跟隨過來的小少女松果心中卻有些忐忑。

雖然那個坐在海邊的人並沒有帶劍,也沒有什麼氣勢,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晚風淡月,清飲看海的尋常少年一般。

只是松果還是有些慌張。

劍仙呀。

自己還是第一次見到呢。

於是她一不小心就在一片靜謐的聲音裡,把手裡的烤鴨啃出了很是清脆的聲音。

三人一同回頭看著松果。

這個小妖少女當時就手足無措淚眼汪汪地站在了那裡。

陸小三哈哈笑著。

“被嚇到了吧,但是你不要怕,草為螢前輩很好相處的。”

草為螢並沒有去安慰那個被驚到的小少女,只是轉頭看著陸小三,笑眯眯地說道:“所以這就是小子把我的狗抱走了,還給它取名草為螢的理由?”

陸小三腦殼一扭,說道:“我不是,我沒有,前輩你不要汙人清白,小黃明明叫做樂朝天。”

說到這裡,陸小三一拍腦殼。

“完了,我忘了把它帶過來了,也不知道師父他們有沒有記得餵它。”

“汪汪!”

陸小三的話語才說完,便聽見了一些很是歡快地狗叫聲從身後傳來。

小少年回過頭去,便驚喜地發現那隻黃色的小土狗正在那裡蹦躂著向著孤嶼這邊跑來。

“它早跑回天涯鎮了,我就把它帶了過來。”

草為螢微微笑著說道。

“當然,我懷疑是有人忘了這回事了,所以特意讓我送過來。”

陸小三早已習慣了草為螢的這種胡言亂語,只是笑呵呵地把烤鴨放在了一旁礁石上,而後就迎向了那隻小土狗,松果則是一臉茫然。

而原本笑著樂朝天,神色有些顯然易見的變了變,然而什麼都沒有說,趁著陸小三和松果被那隻小土狗吸引了注意力的時候,看向了那個總是笑眯眯地看著人間與人間一切的青裳少年,輕聲說道:“人間流影......”

草為螢只是回頭看了一眼樂朝天,很是淡然地說道:“那是對的。”

樂朝天沉默了少許,不無悵然地看著這片暮色漸漸盡數溶入水中的大海。

“原來真的是啊。不過我以為前輩至少會含糊其辭。”

草為螢微笑著說道:“你既然能夠猜到,告訴你自然也沒有關係。”

樂朝天並沒有被某些東西惹得沉淪了下去,在一些悵然之後,倒是很坦然地看著人間。

“所以我大概真的會成為聖人。”

草為螢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微微笑著喝著酒。

這個少年是人間所有命運的三尺。

一旁陸小三的驚呼打斷了這處語焉不詳的談話,二人回頭看去,只見陸小三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伸手依舊坐著一個抱狗的姿勢。

而小土狗則是吐著舌頭,歡快地蹦躂著,直奔陸小三放在了石頭上的烤鴨,而後一口叼起,一溜煙就逃離了這裡。

陸小三欲哭無淚地看著自己空空的雙手。

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也不能說過兩手空空。

更不能像樂朝天一樣,發出極為嗤笑的聲音。

陸小三撲了過來,騎在了還在哈哈笑著的樂朝天頭上,一面捂著他的嘴,一面揪著他的耳朵。

“樂朝天,你個狗賊,快還我烤鴨!”

小少年的聲音異常悲憤。

樂朝天心想我還沒有找你算把它叫做樂朝天的賬,你反倒還賴上我了?

草為螢在那裡笑眯眯地看著。

而小少女松果則是默默地跑到了一旁,悄咪咪地抱著烤鴨啃著。

一直過了許久,小少女才聽見了一個垂涎三尺的聲音。

“你在吃什麼呀,可以讓我吃一口嗎?”

小少女默默地轉回頭。

陸小三正在那裡眼巴巴地盯著自己手中的大烤鴨。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松果想了想,很是誠懇地說道:“我在吃屎,你吃嗎?”

“......”

陸小三癱倒在了孤嶼上,那些入夜帶著涼意的海風,吹得小少年無比悲愴。

從看見樂朝天偷吃烤鴨,到看見烤鴨,到看見海,看見前輩,看見小土狗,一直到最後鴨狗兩空。

這個十二歲的小少年第一次體會到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於是把自己氣得睡著了過去。

......

等到小少年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夜晚了。

耳畔有著許多海浪之聲嘩嘩啦啦地響著。

天心一掛斜月淺淡,幽暗的天空之中星光熹微。

草為螢依舊在那裡坐著喝酒看海,樂朝天與松果不知道哪去了,倒是把自己的烤鴨吃完了的小土狗已經跑了回來,正趴在陸小三身旁,將腦殼搭在了前腿上,歪著頭像是在咧嘴笑著看著人間星海。

陸小三一看見它就氣不打一處來,伸手就要敲它的狗頭。

只是快要敲到的時候,小少年還是收了力,而後坐了起來,把小土狗抱在懷裡,一通亂揉著。

“前輩,看我笑摸樂朝天狗頭。”

陸小三嘿嘿笑著。

雖然他平常總是樂朝天樂朝天的亂叫,但是摸樂朝天腦殼這種事,他卻是還沒有幹過。

畢竟胡鬧歸胡鬧,瞎摸腦殼是要被動真格的。

只是陸小三的話才始說完,腦殼上便捱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樂朝天和松果就在自己身後,那裡已經搭好了一個簡陋的小亭子,便是從後面山上砍下來的樹。

陸小三縮了縮頭,很是識趣地說道:“我開玩笑的,這是松果,這是松果,嘻嘻。”

小妖少女舉起了拳頭。

小少年抱起狗就跑。

少年少女在夜色裡追逐而去。

至於會不會掉進海里這樣的事。

開什麼玩笑,一個樂朝天,一個草為螢。

要是真讓兩個小屁孩淹死在這海邊,那當真是人間最大的笑話了。

樂朝天輕聲笑著看著那夜色下歡快的一幕,而後轉回了頭來,看著草為螢笑著說道:“前輩你說,要是我不畫人間山河,而是畫人間山海,可不可以入道海十三疊?”

草為螢喝了一口酒,回頭看著這個夜月星光下立於海邊的道人,很是淡然地說道:“倘若你可以畫盡東海四十九萬裡,便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的。”

樂朝天輕聲說道:“就像前輩一樣悠閒自在?”

草為螢微微笑道:“你一直都可以悠閒自在。”

樂朝天說道:“我可不像前輩,正所謂我問海山何時老,清風問我幾時閒。不是閒人閒不得,能閒必非等閒人。”

草為螢仰頭喝著酒。

“你不去等閒,如何能閒呢?”

山海孤嶼在夜色裡沉寂了下來。

草為螢自是來清飲看海的。

而樂朝天大約不是。

所以這個看起來很是年輕的道門大修只是抬頭看著夜穹溫和而沉緩地說著。

“我依舊是人間芸芸眾生,自難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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