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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歷一千零四年大年初九。

青天道,小雨。

矮竹一樣的道觀在淅瀝的雨中被沖刷得乾乾淨淨,那些幾百年或者數十年新舊不一的觀中建築簷上泛著一些清靜的水霧。

陳懷風抱著他的教具——一堆泡茶用的東西,從授業觀中回來的時候,便看見有個人影在那些已經開始有了綠意的林間小道里打著一把傘徘徊著。

陳懷風走了過去,好奇地問道:“你今日怎麼上山來了?”

在槐都境內,能夠讓陳懷風說出這樣的話的,大概也只有陳鶴。

這個閒雲野鶴的人站在道上扒拉著一枝枝條看著上面新長出來的花苞,大概在好奇這是什麼樹,花開得這麼早,有些已經隱隱能夠看出花色了,是白色的。

聽見陳懷風的疑問,陳鶴也沒有回頭,只是站在傘下歪著頭看來看去。

“看起來你倒是確實很適應山裡的生活。”

這個回答大概有些牛頭不對馬嘴。

不過陳懷風也沒有在意,只是笑了笑說道:“在重新走出劍宗之前,我本來就是一個清靜的人。”

陳鶴自然又不知道那些東西。

你藏起來的時候,誰知道呢?

大概是見陳鶴還在研究那棵樹上的花骨朵。

陳懷風從一旁過的時候很是好心地告訴了他答案。

“那是山茶樹。”

陳鶴挑了挑眉,看著走過去的陳懷風背影。

“山茶樹不是開紅花嗎?”

陳懷風笑著說道:“也有開白花的,對了你別給它鼓搗掉了,這玩意到時候我要拿來泡茶用的。”

陳鶴收回了手,跟著陳鶴走了過去。

“這東西怎麼泡茶?”

“過段時間,把花骨朵摘下來就行,說起來青天道的人也是奇怪,明明是清修的道人,山裡也有這麼多可以泡茶的東西,結果他們還硬是很少泡茶喝。”

陳懷風很是無奈地吐槽著,大概也是這段時間的授課並不順利。

“我把胡蘆叫過來,都比他們會泡一點。”

陳鶴想了想,說道:“青天道幾十年前不是有過重大變故嗎?要麼是以前會泡的,結果亂了一陣子,就忘了,要麼就是以前不是清修的,亂了之後,才開始清修。”

“好像有點道理。”

陳懷風推開了自己的小竹舍的門,一進門陳鶴就看見了那柄被懸在了一旁竹牆上劍,應該是南牆?

大概也許有什麼意味,也許沒有,只是順手掛的而已。

陳鶴倚在了門口,看著陳懷風在那裡擺弄著自己的茶具。

“我要離開鎮子裡了。”

陳鶴至此才回答了陳懷風的那個問題。

後者回頭看了他一眼,但也沒有說什麼,點起了爐子,拿了一壺水放到了上面,又拿了兩個草蒲團過來,放到了門口位置。

陳懷風這樣的人,大概是不會做出丟到陳鶴面前要他坐下的事的。

陳鶴的話就會。

所以看起來倒是很是客氣的模樣。

陳鶴在門口坐了下來,爐子就在一旁,陳懷風又去搬了一張小矮桌過來,擺在了兩個蒲團之間。

竹廬很是簡陋,所以待客的時候,都要重新佈置一下。

桌上有一盤花生——陳鶴本以為會是一些泡茶用的東西。

大概是看見了陳鶴古怪的神色,陳懷風倒是誠懇地說道:“吃花生有好處,補血氣,也是養生的。”

陳鶴想了想說道:“那吃飯也是養生?”

陳懷風說道:“那肯定是的。”

陳鶴笑著說道:“我以為養生的人會把這些五穀雜糧當成會淤積的雜質。”

“養生是養生,清修是清修,仙風道骨那是世人的刻板印象,吃得白白胖胖,才是真神仙。”

“哈哈哈哈。”

陳鶴本以為陳懷風這樣的人不會說笑話,所以一時間倒把自己給笑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離開了劍宗的那些雜七雜八,需要這個師兄來看著的瑣事之後,陳懷風好像變了一些。

不過也許也沒有變。

大概張小魚並不會覺得違和。

畢竟最開始的時候,世人沒有見到的陳懷風,就是無所事事地抱著一杯茶在到處亂逛的人。

只不過張小魚被迫留在了一池,陳懷風才放下了那些悠閒,走在了南衣城的大街上。

人間劍宗的人,無事的時候,自然是溫和的。

一旁的水正在安逸地燒著。

爐火旺盛。青天道雖然是北方,但是開春之後也沒有多冷,細雨纏綿,倒是有種二三月的味道。

陳鶴一面剝著花生,一面看著一旁的爐子,花生是去年的老花生,吃起來有種很是醇厚的香氣。

爐子是新的,水壺外面亦是沒有多少火垢。

“你怎麼突然就要離開鎮子了?”

陳懷風看著在那裡吃著花生的陳鶴問道。

陳鶴大概又在琢磨著要不要做點花生酥之類的東西,過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隨意地說道:“只是剛好你在這裡,所以才會覺得突然,我從南衣城離開,本來就是在人間到處閒遊。”

陳懷風點點頭說道:“好像確實是這樣。”

“不過這次倒不是。”

“......”

陳鶴回過頭來,看著陳懷風緩緩說道:“許春花要去槐都找他的小情人,打算讓我陪著她去。”

陳懷風倒是沒有說話了。

許春花在江山雪的指點下,上來問過他。

所以一些故事的緣由,他也是清楚。

在那之後,陳懷風便入了青天道。

當然,這樣的東西,陳鶴並不知道。

所以閒雲野鶴的人還在吐槽著。

“你說她那小情人才離開多久?一個月都沒有吧,這就要去找了。”

陳懷風沉默了許久,說道:“大概是怕我騙她吧。”

“你騙她什麼?哦,對,她是跑來你這裡問了小情人的去向的,不過話說你怎麼知道的?”

陳鶴說著說著,神色便古怪了起來,隨手將手裡的花生殼丟進了爐子裡,俯身過去說道:“她小情人不會就是被你扣了一頂大帽子那個倒黴道人吧。”

陳懷風誠懇地說道:“如果青天道沒有第二個梅溪雨的話,那應該就是的了。”

陳鶴看了面前的陳懷風許久,常年養生的男人眉宇之間精氣神很足,換了一身道人裝扮之後,少了許多凌厲,多了幾分寧靜,倒確實有他自己所說的那種真神仙的風範了。

不過這並不影響陳鶴對於陳懷風的評價。

“我怎麼感覺你才像是這個人間的大反派一樣,搞得別人生生死死家破人亡的。”

“......”

陳懷風默然無語。

過了許久,這個三十二歲的道人才說道:“畢竟壞事總要有人來幹。”

“我是師兄,所以只好我來了。”

所以無憂無慮的師弟就會活得更久,然後就成為下一代很強的小師叔,或者更下一代的小師叔祖。

只不過這樣的話,有時候未嘗不是一種藉口。

陳鶴隔著小矮桌拍了拍陳懷風的肩膀。

“那你可真倒黴,到了青天道,還是師兄。”

畢竟陳懷風這樣的人,在青天道中,也算得上年輕一代比較出色的人,年紀又大,自然是師兄。

陳懷風輕聲笑了笑,說道:“沒關係,以後就不是了。”

“那是什麼?”

“是觀主。”

陳懷風向來是誠懇的。

誠懇的溫和,誠懇的果斷,誠懇的凌厲。

當初他以為叢刃要胡蘆當宗主的時候,就直接告訴了胡蘆,所以現在白玉謠打算讓他當觀主的事,他也沒有隱瞞。

陳鶴深吸了一口氣,連吃了好幾粒花生。

“等等等等,有點亂,讓我緩緩。”

陳懷風微微笑著看著在那裡懷疑人生的閒散的小老闆。

心想何止你有點亂。

我當時也很亂。

一個自幼修劍的人,突然被北方道門大觀邀請去做觀主。

換誰都會覺得很亂。

陳懷風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便想到了很久以前,他還是個小屁孩的時候,白風雨來劍宗找叢刃——不對,是去劍宗找叢刃,那時的自己大概也不會想到,自己日後會從他的後人手裡,把青天道這樣一個地方繼承了過來。

世事難料啊世事難料。

陳鶴想了很久,卻也只是喟然一嘆。

“師兄好手段。”

“什麼好手段?”

這下子迷糊的變成陳懷風了。

“從開始養生,步步為營,下了這樣一步大棋,一舉掌控青天道,成功扭轉了當代劍宗青黃不接,遠不如道門的局面,難道不是好手段嗎?”

陳鶴一面說著,一面嚼著花生。

可惜這裡沒有酒,不然還能更有味道一點。

“.......”

陳懷風再度默然無語。

陳鶴笑著說道:“開玩笑的。”

陳懷風輕聲說道:“我差點以為你是想要我死。”

“哈哈哈哈。”

一旁的水慢慢沸騰了起來。

陳懷風走到一旁拿了一罐枸杞過來,倒了兩杯開水,而後隨意地灑了幾粒枸杞進去。

陳鶴伸著脖子看著裡面那些浮浮沉沉的小紅魚一樣的枸杞子。

“這麼隨意的嗎?”

陳懷風把那罐枸杞放回了原位。

“你是養生的人嗎?”

“不是的。”

於是剩下的就不用多說了。

不養生,給你灑兩粒枸杞子都已經不錯了。

二人在竹舍門口靜坐了一陣。

門外雨潺潺,春意初生。

茶水差不多能夠入口了,陳鶴拿起來喝了兩口,又放下了杯子。

曾幾何時,他陳鶴也是喝茶的。

只不過後來瞎混了一段時間之後,就不喝了,現在倒是喝不慣這樣寡淡的東西了。

也許是因為這是隻有幾粒枸杞的茶的原因,如果是一杯濃茶,大概陳鶴也會喝得很是歡快。

不過畢竟是即將久別的送別之茶,陳鶴還是把陳懷風並不辛苦泡的茶給喝完了。

至於他自己的那杯,則是動都沒動。

這樣陳鶴很是古怪。

“你怎麼不喝?”

陳懷風無比平靜地說道:“因為我現在一肚子水。”

陳鶴一臉茫然。

陳懷風頗為無奈地說道:“先前才授課回來,那些道門師叔們,一個個境界高得嚇人,但是茶泡得一個比一個差,我還得去給他們嘗,一遍遍喝下來.....”

“e=(′o`*)))唉”

千言萬語,盡在嘆息中。

陳鶴哈哈笑著。

“那你還給自己倒了一杯?”

陳懷風緩緩說道:“畢竟只倒一杯不好看。”

陳鶴瞅了一眼。

發現確實多倒一杯好看一些。

靜山細雨,竹舍幽門,一杯熱茶安靜地擺在那裡,冒著嫋嫋熱氣的模樣,確實是很令人靜心的畫面。

不過陳鶴沒有多看,雖然多看一眼不會爆炸,但是他還是放下了茶杯,站了起來。

“走了。”

陳鶴走到門口,拿起了自己放在那裡的那把傘。

陳懷風也站了起來。

“我送下你吧。”

“不用這麼麻煩。”

陳懷風卻還是堅持要去送一送。

“以前其實我也不是很能理解一些東西。”

陳懷風也拿起了自己的傘,與陳鶴在道上走著。

“直到離開了南衣城,留在了山裡。我才明白了,遠行有送,歸來有迎,確實是一件很是幸福的事。”

陳鶴笑著說道:“然後走在人間還能找到一些朋友一起過個年。”

陳懷風輕聲笑著。

“是的。”

二人在細雨小道中慢慢地走著。

那些道觀建築裡時而便走出一個人來,看見陳懷風,很是誠懇地叫著師兄,叫著先生。

陳鶴很是仔細地看著那些道人的神色。

待到二人走到了下山的幽僻處,陳鶴才輕聲說道:“看來你以後真的要做觀主了。”

陳懷風坦然地說道:“是的。”

觀裡的山並不高。

只是一片青山裡的某一座而已。

是以在那些簡單地鋪著石板的山道上並不用走多遠。

陳懷風停在了某處觀亭處,撐著傘站在那裡,看著陳鶴繼續往下走去,很是溫和地說道。

“諸般順遂。”

陳鶴笑著揮了揮手,大概還帶了一些取笑意味地說道:“多謝先生。”

懷裡有風雨風雪的男人留在了山上,而閒雲野鶴的男人離開了鎮子。

陳懷風站在那裡遠遠看著。

依舊是那輛曾經奔騰在南衣城的輪椅小車。

攤子裡的東西收起來了。

那個穿著碎花小裙,撐著小白傘的小鎮姑娘蜷坐在輪椅前面那些曾經擺滿了詩詞的架子上,陳鶴在那裡開著車。

大概是看見了陳懷風依舊在山裡的渺小的身影,還鬆開了把手再次揮了揮手。

惹得那個小鎮姑娘也回頭看向了那處山裡。

陳懷風不無愧疚卻也很是安靜地站在那裡。

而後撐著傘重新走回山裡去。

......

回到竹舍的小道上。

又有了一個身影在那裡晃悠著,站在傘下,抬手扯過來了一枝枝條,傾身過去,輕嗅著枝上那些含苞未放的花骨朵的味道。

那種白山茶的清新的味道,大約在花骨朵中並不能聞出來。

只有一種青澀的味道。

也許是雨水,也許是枝葉。

陳懷風撐著傘停在了那裡。

“聽師叔祖說,原本山裡是沒有山茶花的。”

江山雪站在那裡,鬆開了手,站直了身子,轉頭看著停在細雨裡的陳懷風,微笑著說道:“是三十二年前才開始種的。”

陳懷風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站在雨中傘下。

“師叔祖說,這是觀主早就算好了的,三十二年前,應該便是師兄你出生的時候吧。”

陳懷風聽著這句話,挑眉說道:“這樣的話,師弟也信?”

江山雪輕聲笑著,向著陳懷風走了過去。

“我當然不信,但是就像民間流傳的,很多帝王的各種異象一樣。很多的東西都是用來造勢的。”

江山雪停在了陳懷風身前。

“有時候造勢,是為了捧一些人。”

這個年輕的古青天道傳人微微笑著站在那裡。

“有時候造勢,是為了捧殺一些人。”

兩個站在傘下隔傘相望,陳懷風神色平靜,而後者面帶微笑。

“我不知道師叔祖所說的那些東西,是為了什麼,但是他既然與我說,大概便是為了後一種意味。”

陳懷風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裡。

“我本以為白觀焚盡,便意味著觀主想要古青天道重回人間。”江山雪雖然面帶微笑,但是話語裡總有些惆悵的意味。

“而且她也重新讓我上了山,開始做授業之師。”

“我本以為師兄到來,很快便會離去。”

江山雪說到這裡,便沉默了下來,那種沉默的笑意,看起來總有些遺憾嘆惋的味道。

他低下頭,看著陳懷風的鞋子,又抬起頭,看著陳懷風的臉。

這樣一個曾經的南方劍宗的師兄,很是高大。

比江山雪要高許多。

江山雪大概也是有些想不明白的事。

譬如向來生得比北方嬌小的南方人,怎麼會有一個這麼高大的師兄。

譬如陳懷風怎麼就突然留在了觀裡,也開始做著授業之師。

而且他的學生,不止有新入門的小道童,還有許多師叔。

所以江山雪嘆惋了許久,看著陳懷風問道:“那件事是真的嗎?”

陳懷風與江山雪的話並沒有與陳鶴那麼多。

一直到現在,江山雪問出了那個問題。

陳懷風才平靜地說道:“是的。”

而後這個高大的道人與江山雪擦肩而過。

江山雪站在原地,臉上的笑意終於消失了。

回頭看著那個在撐著傘向著小竹舍而去的背影。

江山雪淡淡地說道:“那以後,我們就是敵人了。”

陳懷風並沒有回答。

走到竹舍裡開始喝著那杯還沒有完全冷卻的枸杞茶。

我自飲盡。

你且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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