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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三,入夜。
懸薜院的提前春招已經結束。
這座位於謠風小鎮的懸薜院祖院無比的寧靜。
時有新來的少年學子們撐著傘,提著院裡發的油燈,在細雨小鎮的書院裡很是好奇地張望著走著。
簷下的角落裡早已經沒有雪了,謠風的雪本就不大,過了數日,自然都已經不見了蹤影。
漸漸暗下去的天色裡,卻是沒有見到幾個先生。
如同今日白天時候那些招待的先生們都沒有住在院裡一般。
這無疑是一件很是奇怪的事。
不過那些學子們也沒有在意,依舊四處閒走著,直到夜色真的落了下來,穿過一處兩邊書舍相鄰,將道路夾得無比逼仄的小道的時候,那幾個撐著傘的少年學子卻是停了下來,很是狐疑地看著小道盡頭。
那裡似乎有個抱著劍靠著身後書舍之牆的人影。
這裡應該是文華院的地方。
怎麼會有一個帶著劍的站在那裡。
少年們有些古怪,但是並沒有慌張,畢竟這裡是懸薜院祖院,一個比絕大多數地方都安全的書院。
那條小道一直向前而去,一直到拐個彎,向著另一邊的某個院子而去。
那個院子裡便是懸薜院第一任院長與某個劍崖劍修的墳墓所在。
少年們猶豫了片刻,在雨中撐著傘,將油燈提得高了一些,小心地向前而去。
一直走進了一些,才看見了那個人的模樣。
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臉上打理得乾乾淨淨,一點胡茬也沒有,懷裡抱著一柄劍,便在那裡靠著牆,呼吸聲很是細微,幾乎不可聽聞,似乎等待著小道的另一頭有誰過來一般。
倘若不是油燈照著,他們也許都未必能夠發覺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應該不是院裡的先生,看起來更像是遊走人間的劍修,因為衣裳並不乾淨,總有些風雪之意。
當幾個少年走過來的時候,那個男人也轉過了頭來,神色很是淡漠地看著幾人。
“入夜了,還不回去?”
這樣的場景讓幾個小少年有些心驚,於是連忙點著頭,就要從那裡走過去。
那人卻是將劍伸了出來,橫在了這條逼仄的院中小道之間。
“從那邊走。”
少年們撐著傘,轉過身去,又從原路走了回去。
路上還偷偷地回頭看著。
那個人已經收回了劍,繼續安靜地靠著牆站在那裡。
在細雨淅瀝的夜色裡,如同不存在一般。
三個少年大概覺得有些詭異,互相對視了一眼,走出了這條小道之後,又偷偷地攀爬上了那些道上的書舍,連傘也不要了,用手護著油燈,在並不算高的屋簷之上悄咪咪地趴著,往那邊看了過去。
登高望遠,總歸是有些好處。
三人偷偷爬上了屋頂之後,才發現整個懸薜院都是漆黑一片。
好像整個院子之中,只有他們三人了一般。
這是出什麼事了嗎?
少年們有些心慌,連油燈也不護著了,直接讓它在雨水裡被澆滅了。
而後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著。
不遠處的那個院子裡有著兩座墳墓。
似乎有人正站在那裡,站在雨中,一言不發。
整個院子裡便只有那一人在那裡。
少年們正在好奇那是在做什麼時候。在漆黑的書院裡,似乎有著許多的人影在閃動著。
但是沒有腳步聲。
少年們回憶了好一陣,才想起來那應該是巫鬼院那邊。
難道這是書院裡春招之後的神秘儀式?
只是很快,便有些很是沉悶的聲音響起。
少年們蹙起了眉頭,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雨聲淅瀝,也隔得有些遠,能夠聽見,便已經極為不易。
於是將目光重新落向了書舍之下的那個人。
那人依舊站在那裡,什麼動靜也沒有,甚至沒有抬頭看那三個少年一眼。
只是下一刻,少年們便瞪大了眼睛。
夜雨之中,有個身影跌跌撞撞地從那條通往院子的小道上,少年們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走得這般模樣,但是想來應該不是喝了酒。
那麼就是受了傷。
祖院院長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華院先生。
少年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到了這件事。
而後便差點驚叫出聲來,好在也明白自己是在偷窺,及時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很是緊促粗重的呼吸著。
夜雨的那個身影,在路過了那條小道與院道的交匯之處時,驀然便栽倒下去。
上半身向著前方滑落,在溼滑的院道上滑了許久,才停了下來,而下半身便停在了那裡。
趴在簷上看著少年們終於看清了一些那個向前滑了一段距離的身影。
有些印象,在探春園見過應該便是巫鬼院的一個教鬼術的大巫先生。
少年們沉重地呼吸著,心驚膽戰地在雨水裡僵硬地趴著。
所以這是人間要對懸薜院動手了嗎?
只是很快少年們的猜想便被推翻了。
因為在那個身影倒下去之後,又有一個人影在夜雨小道上走了過來,梳著黃粱特有樣式的道髻,顯然便是青牛院之人。
那人停在了那裡,看著那個倒在了雨中的巫鬼院先生,而後輕聲說道:“院裡不安分的人比我們想象得要多得多。”
聲音有些嘶啞,也許受了一些傷。
那個小道里靠牆而立的劍修只是平靜地說道:“我管不了那麼多,那邊只能看你們,我必須留在這裡。”
那個青牛院先生沉默了少許,而後轉身離去,向著遠處漸漸起了喧囂的院落走去。
至此,那個靠牆而立的劍修,才終於抬頭看了一樣簷上的三人。
“還不走?”
聲音依舊冷漠。
少年們猶豫了片刻,趴在簷上鼓起勇氣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
那個劍修抱著劍安靜地靠在那裡。
“肅清內亂而已。”
少年們雖然很惶恐,但還是問了一個很是清醒的問題。
“誰是內亂?”
劍修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三人,而後低下頭,抬手握在在懷中的劍柄上。
夜雨之聲中,隱隱有些劍鳴傳出。
一劍寒光出鞘。
夜色裡有個身影被斬落下來。
而後劍修平靜地收回了劍。
“巫鬼院。”
有少年見識多一些,看見那個劍修只是拔劍,不見有劍意,也不見長劍離手,而那條小道上便有人影被斬落,很是驚訝地說道:“你是從冉劍修?”
那個劍修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將劍送入鞘中。
“要看的話,就安靜一些。”
少年們老老實實地閉了嘴,趴在夜雨簷上,四處張望著。
院子裡的那個人影依舊安靜地站在那裡。
而沿著那條小道而去,那些簇擁在春竹之中的院舍遠處,聲音卻是愈發的喧囂起來。
有金光道文浮現,有劍光閃爍,也有巫火騰躍而起。
雖然一切在人間都顯得無比剋制,但是終究還是有著許多的東西無法被藏住,在夜雨裡現出了痕跡。
三個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被囑咐躲回住舍的風物院少年便又驚又怕又好奇地趴在那裡。
遙遠夜雨裡似乎有什麼東西飛向了這一處而來,少年們來不及躲避,那個東西便砸破雨簾,砸落在少年們的身旁,砸的瓦礫亂飛。
少年們驚魂未定地向著那個東西看去。
這才發現是一個巫鬼院先生的頭。
雙眼凸出,眉心帶著很是驚悚的凹陷,上面還隱隱有著道文殘留。
大約便是被一個道人近了身,將整個腦袋一拳掄飛了出去。
少年們瑟瑟發抖地趴在那裡,又拿著手裡收起來的傘,反覆地小心地捅了許久,才把那個頭捅了下去。
也許是夜雨過於寒冷,將那個頭顱捅下去了之後,少年們越抖越厲害,竟是沒有趴穩,向著下方滑落而去,一個滑落下去的時候,下意識地抓住了另一個人的手。
於是三個少年一同跌落在了那條道上。
眼前便是那個被斬做兩截的巫鬼院先生。
這一下三人是真的驚慌了起來,匆匆站了起來,然後便看見了一個滿身血色的巫袍女子,正在沿著那條小道一步步走來。
手裡提著一個頭。
正是先前來過這裡的那個青牛院先生。
在那條小道盡頭,有著一線血色正在緩緩被雨水沖刷著。
三個小少年無比惶恐地站在那裡。
那個女子大概也是錯愕,不知道為什麼這裡還會有著三個新入學的學子。
是以愣了一剎。
而後夜雨之中,便有風雨被破開。
有一劍在雨水之中,倏忽而來。
那個女子將手中頭顱拋了出去,抬手巫訣變換,腳下有巫鬼之痕閃過,而後身影消失在了那一條道上。
三個少年兀自愣在那裡,卻聽見女子的身影已經在三人身後傳來。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回去?”
聲音有些嚴厲。
三個少年下意識地抖了抖。
轉回身去,那個女子已經到了臨近院門的地方,正背對這三人。
是巫鬼院逢雪院長。
三個少年今日白天的時候自然曾經見過這個女子,那一襲靈巫獨有的巫袍紋飾,雖然繁複,卻也容易讓人銘記。
只是還沒等到三個少年回過神。
夜雨之中便有聲音窸窣而來。
是劍聲。
那種破開風雨的聲音很是獨特。
哪怕是世人,都能夠清晰地分辨出來。
三人腳下瞬間出現了一條巫河,被推湧著衝向了一旁。
而後有一劍自三人身旁穿過。
劍未到,其勢已至。
逢雪巫袍之上出現了道道劍痕。
不是劍意。
而是劍勢。
一如那個少年所說的那樣。
這是叢冉劍淵的劍勢之修。
當那一劍而來的時候,逢雪身周便有一條巫河承載著黑色的巫鬼之力浩蕩而出,護在了身周。
通往院子的小道,早已化作了一條巫河。
三個小少年瑟瑟發抖地縮在一旁。
逢雪緩緩轉回身來,看著身後的那個劍修,冷聲說道:“劍淵當真打算插手這些事?”
劍淵自然不會參與這些事,那一處殘留在人間的狹長深淵,來自一切歲月史籍之前,不知是何人所留下。
只是劍淵的人會。
去年的時候在小鎮河邊與方知秋有過匆匆一面的劍修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越過巫河,一劍而來。
劍勢之道,也許不如劍意之道那般絢麗,一切無形,只是一柄劍而已。
然而能夠一劍破崖上劍意的劍道,自然不會如此簡單。
其劍樸素,劍上只有劍身本有的冷光,無比寧靜地穿過了那些細密的雨簾,
一如那個握劍的劍修一般。
逢雪於是也沒有再說什麼,掌心巫訣變換,巫鬼之力如同流沙一般環繞在身周,而後巫河之上有暮雪而來。
三個小少年瑟縮在一旁,而後被巫河劍勢,一併推湧著,離開這一處。跌落在了某處園圃之中。
逢雪至此才終於心無旁騖地看向那一劍。
由巫鬼之力構成的暮雪,自然富有極強的殺傷力,在那一段巫河之上,細雨如同凝滯了一般,穿越暮雪而來的劍修一身衣袍都在那些暮雪之中被片片割裂而去。
倘若說劍意之道,尚且可以劍意護體,那麼劍勢之道,便是一往無前,毫無退路。
以勢為名,自然不可停息。
勢斷則劍亡。
劍亡卻未必勢絕。
是以縱使明知眼前暮雪不可硬闖,這個來自叢冉的劍修依舊平靜地執劍而去。
逢雪雖然敬佩劍淵之人的氣勢,然而卻沒有絲毫留手,一手之訣為暮雪,另一手之訣則是招魂。
巫河之中有許多身影自水下掙扎而出,一身冥河之力,悍然地阻攔在了那一劍之前。
遠處的那三個小少年早已躲在花圃之中看得睜大了眼睛。
只是縱使眼前諸多鬼魅之景,那個叢冉劍修依舊如同未曾見到一般。
手中之劍一往無前。
暮雪帶著無比悲壯的意味落下,穿過了那個劍修的身體。
少年們不忍去看這一幕,紛紛閉上了眼睛。
只是逢雪卻是神色凝重起來。
直到那個劍修的身影倒下,卻是再度有一個更為年輕的身影自劍修體內走出,接劍而去——那一劍依舊未曾停下。
逢雪這才露出了一些驚色。
“赴死劍訣,你是齊近淵還是齊敬淵?”
浮生幾何,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來。
這是當年槐帝所說的一句話。
叢冉劍修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執劍越過風雨暮雪與冥河之人而去。
一直到成為一個少年模樣的人。
這個過程也許很是漫長,但其實極為短暫。
只是通往院門的那一段路途而已。
逢雪沒有再說什麼,巫鬼道之人倘若被劍修近身,無疑是極為致命的。
所以手中巫訣再度變換,暮雪散去。腳下巫痕浮現。
鬼術越行。
只是下一刻,她便愣在了那裡。
這一次,她沒有挪移開來。
如同被定死在了原地一般。
有一個極為平和的聲音,從那個寂寥的風雨小院裡傳了出來。
是。
“大道廢,有仁義。”
函谷觀道術之中的禁法之術。
逢雪還沒有來得及想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赴死劍勢便已經穿過了她的眉心。
執劍的少年停在了逢雪身前,一切巫河巫鬼之力正在緩緩散去。
那柄劍沒有刺入眉心,停在了逢雪身前。
然而劍勢已經破體而去,直至落入了那個院子之中,才悄然散去。
齊近淵收回了劍,劍上無血,自然不用清洗,直接送入了鞘中。
逢雪依舊怔怔地站在那裡。
那個聲音是方知秋的。
但是這個祖院院長,只是風物院的先生,根本未曾修行,又如何能夠引動這樣古老的道術。
這個巫鬼院的靈巫女子緩緩轉回頭去。
只見那個書生平靜地站在兩座墳墓之間,手裡拿了一個東西。
是一截指骨。
青懸薜的指骨。
逢雪至此終於明白了什麼。
原來是這樣。
這個一千年前的書生,雖然從未修行,無論是修道,還是修劍。
但是作為一個被大道眷顧之人。
哪怕已經身死千年,依舊能夠引動天地之變。
所以才會發生臂骨失竊之事。
是的,身為懸薜院最為重要的祖院院長。
方知秋也許確實不會修行,但是不可能如世人所見一般,只是書生而已。
卿相身上帶著一塊懸薜玉。
而他的身上,帶了一截指骨。
方知秋將那截指骨收了回去,看向那個站在院門處,已經變做了一個少年模樣的齊近淵,點了點頭,輕聲說道:“辛苦你了。”
少年模樣的劍修神色平靜,說道:“人間之事,劍淵自然不可能坐而旁觀。”
三個小少年瑟瑟縮縮地所在夜雨裡。
所以這場懸薜院的內亂結束了嗎?
三人向著院道的另一邊看去。
那裡依舊在騷亂著。
只是也許已經快要接近尾聲了。
連身為靈巫的巫鬼院院長逢雪都已經死在了這裡,這場內亂結束,自然是遲早的事。
方知秋也走了出來,與那個少年劍修安靜地站在院門口。
二人靜靜地看著那些漸漸在夜雨裡寥落下去的光芒與聲音。
“祖院的風雨應當是平靜了。”
齊近淵緩緩說道。
方知秋輕聲說道:“但是人間的還很漫長。也許有些院裡,會輸掉這樣一場內亂。”
畢竟黃粱懸薜院,巫鬼院勢大。
雖然並非所有修巫鬼之人,都會選擇傾向神女。
但是終究這是一個無法平和解決的故事。
當卿相在幽黃山脈遇襲的時候,他們便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懸薜院內部本身便存在著極大的隱患。
所以才會有了夜雨之中的這個故事。
“而且最為關鍵的。”方知秋看向人間北方。
“是假都之中的那場風雨——也許是風雪。”
“他們離神女太近了。”
齊近淵沉默地站在那裡,而後輕聲說道:“那裡太遠了,我趕過去也許來不及了。”
方知秋輕聲笑道:“你趕過去也沒用,那裡不止有黃粱人。”
立場歸立場。
但是方知秋還是將黃粱人與槐安人分得很是清楚的。
齊近淵沒有再說什麼,變成了少年模樣不代表便重回少年,這個來自叢冉的劍修抱著劍沿著院道走去。
“我去收下尾。”
方知秋點點頭。
這個劍淵劍修離開的時候,還沒忘記園圃裡的三個小少年。
“還在這裡做什麼?”
三個小少年老老實實地跑了出來,但又不知道到哪裡去。
方知秋看著他們,向著文華院那邊走去。
“跟我去烤會火吧。”
淋了一夜雨,自然一身都溼透了,明日少不得便要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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