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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離開的自然不止是南島。

張三帶著一些吃的在傍晚時候跑去那條巷子的時候,卻發現陳青山已經站在了巷口,手裡提著一壺酒,正在巷口風雪裡喝著。

張三還以為陳青山在院子裡窩了這麼久了之後,終於捨得出來逛逛了,一面笑呵呵地爬著那條巷道,一面抬頭看向上方的陳青山說道:“真人今日終於出來看看城裡的人間了?”

陳青山喝著先前熱好的酒,輕聲咳嗽了兩聲說道:“你女兒呢?”

張三愣了一愣,繼而意識到了什麼,停在了那裡,說道:“真人便要走了?”

陳青山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真人不是要等人嗎?”

張三想著先前陳青山的那些事,不解的問道。

陳青山輕聲笑著說道:“等人之事,未必要等到才算圓滿。有時候你等了很久,卻發現那個人依然沒有來的時候,你便知道了,他大概過得很是快樂,於是自然沒有必要再等下去。”

張三有些苦惱地揉了揉臉,說道:“所以真人是在等自己的心上人?”

陳青山沒好氣地瞪了張三一眼。

畢竟‘他’與‘她’,在言語裡是分不清的。

不過卻也是平靜地說道:“也確實可以說是心上人。”

心上人一詞,自然可以不止於情愛之間。

張三在那裡苦惱地想著一些挽留之類的話語,卻聽見陳青山喝了一口酒之後,淡淡地說道:“我會在這裡等一刻鐘。”

張三聽到這裡,於是便沒有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匆匆跑上來將手裡的東西放在了陳青山身旁,而後又匆匆忙忙地跑下巷子去。

陳青山安靜地站在巷口,風雪比年前要小很多了。

南方的風雪總是來得晚一些,也結束得快一些。

所以山月城的風雪小了,但是陳青山一路向北,也許還要看很久的風雪。

張三帶來的東西便放在一旁,有沒滾辣椒的年糕,還有一些蒸臘肉與一隻燒雞。

還有一小壺看起來很是精緻的酒,也許是山月城裡比較名貴的那種。

陳青山喝著手裡的酒,又低頭看著那一壺酒,看了少許,蹲了下來,拿起了那個酒壺,拿在手裡轉了幾圈,另一側有著小紙標,端正地寫著山月不知四字。

看起來有模有樣的,就是不知道喝起來怎麼樣。

陳青山並不是什麼嗜酒的人,除非愁緒來時。

所以那一壺酒他拿起來揣進了懷裡,而後又很是放鬆地坐在巷口臺階上,就著那些臘肉燒雞,喝著酒。

身後有腳步聲,但是離得很遠。

陳青山挑了挑眉,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個大概便是來自東海的女子便安靜地站在巷子裡,青團劍已經收了起來,握在手中,便在那裡靜靜地看著陳青山。

陳青山轉回了頭去,捏了一塊臘肉——是很清淡的蒸著的,所以吃起來只有那種很純粹的臘味。

“不怕我殺了你?”

陳青山吃著臘肉喝著酒,清淡的食物讓他的語調同樣平淡。

臘肉的香氣在風雪裡飄著。

青椒的聲音大概也是同樣漂浮著的。

“如果要殺,幾年前,你便會殺了我。”

陳青山歪著頭想著,但是他大概確實記不得是怎樣的一件事了,所以在苦惱了一陣之後,倒是平靜地說道:“當時的情況也許與現在不同的,我既然知道你是要來殺我的,便沒有理由像當時那樣放過你。”

青椒聽著陳青山口中模稜兩可的話語,沉默了少許,說道:“你是不是忘記了自己曾經做過什麼事了?”

陳青山誠懇地說道:“是的,你可以說一下嗎?”

“大風歷一千年,二月十九,驚濤劍宗外,十里長河邊。”青椒一字一句地說道。

“一個叫做青團的少年。”

陳青山微微一笑,說道:“我想起來了。那是你們驚濤劍宗的得意弟子。十五歲上山,三月見山,十六歲出關,這樣的天賦不可謂不好。”

這個山河觀道人一面笑著,一面喝著酒。

“這樣的人,我們河宗的人喜歡得很,在得到東海白魚劍宗的訊息之後,我親自去了那裡——畢竟像這樣的人,哪怕出門閒坐,總有些宗門長輩跟隨著。”

陳青山的記憶越來越清晰。

“你當時也在。大概和你的小情人在河邊踏春幽會。”

陳青山站了起來,轉回了身來,看著身後呼吸越來越急促的青椒。

“當時他在彎腰給你從河裡撿著一塊白色的鵝卵石,嗯.....大概還打算用劍在那上面很是純真很是稚嫩地刻上你們二人的名字,大概是青團與.....不好意思,我當時下完手就走了,沒有問你的名字。”

陳青山絮絮叨叨地說著。

終於那個東海而來的紅衣女子手中長劍出鞘,化作流光破開風雪射向了這個山河觀的道人。

然而並沒有什麼用。

陳青山身前的風雪裡出現了一個潦草的道文。

雖然道韻金光暗淡,然而青團劍倏忽而來之時,卻也是被輕易地攔在了風雪裡。

劍意迸射。

只是站在巷口喝酒的道人卻是如沐春風一般,在那些劍意裡平靜地看著那個東海女子,而後抬手握住了停在了自己身前,帶著驚濤劍意的冷光長劍,震散了那些劍意之後,巷子裡的女子悶哼了一聲,陳青山並沒有在意,只是瞥了一眼,目光落在了劍鐔之上的青團二字上許久。

“你知道嗎?”

陳青山平靜地站在那裡。

“你們很喜歡稱為師兄的三劍之一的張小魚,他想要殺我,都需要借一些磨劍崖的風雪劍意劍勢,才敢向我出劍。”

陳青山握著那柄劍,平靜地在風雪裡斜斬下去。

滿巷風雪不止,雖然沒有劍意,然而天地元氣浩蕩地湧動著。

“沒有把握不會被道門的人奪了劍去,便永遠不要讓你的劍離開你自己的手。”

陳青山抬手,那柄劍倒射而回,插在了青椒身前。

“我們雖然不修劍意,但是會用道劍的。”

這句話隨著那柄青團劍插在地上的嗡鳴聲,一併落入了青椒耳中。

陳青山轉回了身去,看著巷外長街裡兩個匆匆忙忙向著這邊而來的身影。

“我並不看好你能夠殺死我,我也沒有興趣和你解釋河宗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你願意跟著就跟著,但是你要知道,不是所有時候,我的心情都是不錯的。”

青椒沉默了許久,抬手擦了擦唇角那些因為被奪劍而帶來的反噬裡的淌出的血色,慢慢平息下來,巷子裡的風聲再度輕緩。

這個來自東海的劍修安靜地拔出劍來,送入了鞘中。

“我不會永遠都是登樓第二境。”

陳青山聳聳肩。

大概也是無所吊謂。

登樓二境也好,登樓九境也好。

作為一個早就入了大道的山河觀道人而言,都是不重要的。

張小魚當初能夠以九境修為與沐浴過大澤之風的公子無悲打得有來有回,無非便是因為公子無悲在歲月裡受了一些叢刃的劍意,便是神魂都被斬斷了,只能殘喘在人間而已。

大道上下,自然不可同語。

譬如江河之與東海。

所以才稱之為道海。

張三帶著他女兒頂著風雪走了過來,看著巷子裡如同發生過一些戰鬥的場面,暗暗有些心驚,只是卻也沒有說什麼——他只是山月城中一個人畜無害的小奸商而已。

面對這樣的場面,張三自然只好當做沒有看見,牽著自家女兒的手,停在了陳青山身前。與陳青山說了一聲真人我來了,又回頭看著一旁穿得臃腫的小城姑娘。

“你要好好跟著真人修行......”

只是話還沒有說完,便聽見巷子裡那個紅衣女子冷笑著說道:“修行什麼?當一個劊子手嗎?”

陳青山倒是沒有在意,平靜地說道:“不用在意她說什麼。”

姑娘與張三都是點了點頭。

張三又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東西,而後這才從懷裡摸出了一個軟軟的小荷包,裡面大約都是些銀票之類的。

張三把那個小荷包塞給了姑娘,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這裡——他也想在這裡看著二人離開,但是轉念一想,鬼知道那個不知道哪裡來的劍修會不會暴起殺人,還是趕緊溜了的好。

張三在風雪裡走遠了。

姑娘帶著一些不安絞著纖細的手指站在那裡,看著自家父親漸漸走遠。

陳青山的聲音在一旁響了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

姑娘回過神來,看了一眼陳青山,輕聲說道:“張梨子,梨花的梨,不顧我爹說以後要修行了,這個名字太俗了,要改一個名字,叫做張離紫,離開的離,紫色的紫,畢竟梨子真人沒有離紫真人聽起來.....”

陳青山平靜地搖了搖頭說道:“不用改,就叫梨子很好。”

叫梨子自然很好的。

叫小魚也不錯。

如果叫做青山,大約是人間最妙。

小城姑娘張梨子點了點頭,又彎下腰將那些吃的抱了起來。

陳青山已經向著巷外走去了。

張梨子回頭看了一眼巷子裡握劍不語的青椒,又有些心慌起來,連忙抱著那些東西跟了上去。

大年初一的人間,依舊是團團圓圓的。

只是終究會有一些不得已的離別。

離開的時候,風雪漸漸停了,山邊暮色裡帶著一些浮躍的紫色。

倘若這句話來解釋離紫,也許陳青山會喜歡一點。

某個東海來的紅衣劍修跟了上去。

畢竟如果走丟了,也許便很難找了,尤其是陳青山這樣居無定所的人。

......

寒蟬坐在某處人間高樓屋脊之上看著書院的時候,有人踩著積雪走了過來。

是一個穿著看起來並不乾淨而且還缺了一塊的白衣的劍修——缺了的那一塊被蒙在了眼睛上。

寒蟬看了許久,直到那個人精準地踩著簷上積雪走到了自己身前。

“你是怎麼看得清楚的?”

張小魚在屋脊上坐了下來,想了想說道:“因為人間有風。”

寒蟬挑了挑眉。

“比如你現在正在挑著落了一些雪的眉頭。”

張小魚輕聲說著。

“人間有風,於是世間的東西便有了形狀,只不過沒有色彩,只是線條,就像一幅很是簡陋的畫。”

“不過你可以自己給它上色。比如你叫寒蟬,我就可以覺得你是穿著一身黑褐色的衣裳,坐在一些青綠的瓦簷上,你的劍上血是紅色,還落了一些白色的雪。你懷裡還有一個裝滿了錢的包裹,裡面應該是花花綠綠很是誘人的銀票。”

寒蟬很是驚歎地說道:“這你都可以看得到?”

張小魚微微一笑。

“因為我總是很缺錢,所以對於錢這樣的東西,很是敏感。”

張小魚頓了一頓,說道:“你好像有些激動?”

寒蟬坐在屋脊上笑著說道:“是的,因為你是張小魚,你的賞金比他們要豐厚得多。這讓我忍不住有些動心。更何況,你的劍鞘還沒有劍.....等等,你的劍鞘裡為什麼會沒有劍?”

寒蟬的笑意凝固了下來。

叔禾死在迎風樓下之事,寒蟬自然是知道的。

所以那樣一劍因果,應該已經了結,張小魚的劍也應該安安穩穩地落在自己的鞘中。

只是現在的張小魚,劍鞘裡依舊沒有劍。

張小魚迎著風,也許能夠看得到寒蟬臉上的驚詫,微微笑著說道:“不用擔心,這是和你沒有關係的事。”

寒蟬冷靜了下來,握住了放在腳邊的劍。

“是的,只不過這樣一來,我似乎更為動心了。”

只是大概這樣的動心,在張小魚抬起了一隻手指的時候,又很是誠懇地打消了。

寒蟬很是驚詫地看著面前的這個白衣劍修身上那種無比深沉磅礴的道韻。

“你是什麼時候入的五疊之境?”

張小魚平靜地說道:“當我在謠風來回往返地走了一遍的時候。”

寒蟬鬆開了手中的劍,很是惆悵地說道:“我不能理解。”

“但你要學會去理解。”

張小魚輕聲說道:“人間一直都有一種魚,當它沉淪在河裡的時候,走得也許是很慢的。但是當有一日,無人回應它的掙扎與呼救,於是它被潮水推湧著離開人間的河岸,落向那片廣海的時候,它便會遊得越來越快。”

寒蟬沉默少許,說道:“這種魚叫做什麼魚?”

張小魚微笑著說道:“張小魚。”

寒蟬嘆息了一聲。

“師兄確實震撼我一整年,大概整個一千零四年,我做夢都會是人間有一種叫做張小魚的魚。”

這個來自流雲劍宗的弟子很是誠懇地叫了一聲師兄。

像他們這個年紀的人,一般都是道海三疊浪,或者四疊浪。

張小魚便這樣蠻不講理地五疊浪。

寒蟬大概也是明白了為什麼天下三劍是張小魚他們而不是自己了。

“也許回去之後,我也得誠懇地叫著程露師兄了。”

張小魚輕聲笑著。

同為年輕一代天下三劍,張小魚與程露的關係自然還可以。

二人坐在簷上許久,寒蟬才轉回頭來看著張小魚說道:“師兄來假都做什麼?”

張小魚輕聲說道:“看戲。”

寒蟬沉默了少許,說道:“誰的戲?”

張小魚揹著劍鞘在這處高樓屋脊安穩地坐著。

“誰的戲我都看,誰的戲好看,我就看誰的戲。人間以前怎樣看我的戲,我就怎樣看人間的戲。”

這處紅樓雖然沒有迎風樓高,但是卻也是假都數一數二的高樓。

樓中有著諸多產業,譬如酒肆,客棧,也比如一些歌舞高臺。

樓裡也許確實是在唱著戲。

有些很是喜慶熱鬧的鼓樂聲與唱腔在風雪裡漂盪著——假都的人們過年便喜愛看這種叫做花鼓戲的戲曲。

寒蟬沉默地看著那個坐在屋脊上,聽著樓下的戲曲聲敲打瓦簷的張小魚。

大約現在的張小魚,確實不是當年人間所熟悉的那個張小魚了。

那張用著白衣一角蒙著眼睛的臉上帶著一些淺淡溫和的笑意。

但這樣的笑意,也許正是疏離的。

就像他與寒蟬說的那些話語裡的意味一般。

寒蟬靜靜地看了許久,而後握著劍踩著一些細雪,向著高樓下層的屋簷上而去。

像是一個蹦蹦跳跳的小紙人,一點點落向人間,而後沿著長街走去。

寒蟬悽切。

坐在張小魚身旁的時候,這個流雲劍宗的弟子確實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他不知道從何而來。

但總之,讓他心裡有些不安。

所以他決定早點結束在黃粱的任務,回到流雲劍宗去。

這樣兩筆大單子,足以讓他快樂許久了。

只是假都懸薜院中,雖然沒有什麼卿相那樣的大修,但是也可以算作一個不小的修行之地。

劉春風是一個比較棘手的人,如何能夠成功潛入,然而賺到這三萬貫,卻也是一件令人苦惱的事。

寒蟬愁眉苦臉地走在街頭的時候,便看見風雪長街盡頭有人按劍而立,正在那裡等待著街邊酒肆賣給他一碗正熱的酒水。

人間有清冷寒鍾之聲微微響著。

落日寒蟬,落葉寒鍾。

寒蟬看見了葉寒鐘的時候,一身黑袍在風雪裡靜靜紛飛著的葉寒鍾也看了過來。

“分我一萬貫,我可以幫你。”

葉寒鐘的聲音很平靜。

寒蟬握緊了手裡的劍。

師兄弟之間談錢是很傷感情的事。

只是葉寒鍾這樣的人,如果不談錢,大概會是一件更令人恐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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