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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歷一千零四年,正月初一。

山謠居外一湖細雪。

江山雪已經停在了那座青山中段的山腰上,目送著陳懷風向著那處雪湖而去。

陳懷風此時倒是平靜了下來,對著人間漸漸止息的風雪,看了一陣,而後便走下了山道,向著那處山中之湖而去。

湖上小橋細雪平鋪,應當是最近沒有什麼人來過,陳懷風一路向前走去,停在了那處湖畔竹屋之前的橋頭,而後恭敬地行了一禮。

“人間劍宗陳懷風,拜見觀主。”

竹屋之中傳來了一個溫婉的聲音。

“無需多禮,你進來吧。”

陳懷風聽到這句話,卻是愣在了那裡。

畢竟人間都知道自從當年青天道易主之後,當代觀主白玉謠,便再也沒有出過竹屋,也未曾見過世人。

是以突然聽到這樣一句話,陳懷風自然有些不可置信。

倘若這個站在北方道門之巔的女子,想要見張小魚,想要見李石,陳懷風自然都是可以理解的。

畢竟他們都是當今人間,天賦卓越之輩。

而自己,說到底,在人間上層之中,終究也只能算是中上之姿。

陳懷風沉默了許久,再行了一禮,說道:“懷風惶恐。”

哪怕他終日見著叢刃,見著卿相那樣的人,面對此間之人時,終究還是有些拘謹。

叢刃自然強於白玉謠,卿相雖然不如三劍三觀,但卻也是人間道門大修。

只是這樣的人,本就灑脫於世間,與境界無關。

更何況,前二者與陳懷風,自然關係密切,少了許多疏遠,自然便可以放下許多東西來去平靜地面對。

但白玉謠不一樣,一者身居北方,二來人間從未得見,其三,便是陳懷風所做之事,對於青天道而言,確實有些缺德。

殺人家親傳弟子,還扣上一口黑鍋。

心裡本就有鬼,自然難得坦然。

白玉謠在竹屋之中輕聲笑著,說道:“倘若以人間輩分論,我該叫你師祖才是,更何況,今日確實應該叫你一聲先生,自然無需惶恐。”

陳懷風自然明白前一句的道理。

叢刃的師父,是千年前的天下三劍叢中笑,以輩分論,不說白玉謠,便是白風雨,或是青天道九百年前的祖師,見到陳懷風,都需要客客氣氣叫一聲前輩師祖。

陳懷風再次沉默少許,而後一禮,說道:“懷風依言。”

這個來自人間劍宗,向來執著於養生的劍修,解下了身後之劍,立於橋頭,而後向著竹屋前走去,推開竹門,正堂無人,白玉謠的聲音從左側簾後傳來。

“這邊。”

陳懷風掀簾走入了左室之中。

竹室之中有著一些很是寧神的香氣,似乎還有些藥味,一側有著一扇小竹窗,窗下支著一根青竹竿,窗外雪色照進屋內,倒是清冷明淨。對窗有一臥榻,塌上有一木桌,桌前盤膝而坐一個模樣很是溫婉的女子——陳懷風,或者說世人,從未想過,青天道這樣一個北方道門巨擘,觀主卻只是這樣一個溫嫻寧靜的女子。

那身道袍有些陳舊的意味了,與江山雪身上那身一般,都是沒有青天有月來幾時,而是更趨向素白色的模樣,很是疏鬆柔軟地堆積在膝頭,道袍邊緣有赤足微露——倘若是叢中笑那老小子,大概是極為喜歡的。

一頭長髮很是溫婉疏懶地簪在腦後。

倘若這座竹居不是位於青天觀後山之中,也許這樣一個女子,更像是一些鄰家賢淑的婦人一般。

陳懷風靜靜地站在那裡,驚異之餘,似乎也有些瞭然。

他曾在南衣城中見過那個名叫白荷的女子。

那個道袍素淨的女子,總是一副垂手疊於腹前的寧靜模樣,或者便是挽著青絲,在西外街的街邊炒著茶葉。

也許那時,他便已經隱隱有過關於這個觀中前輩的印象了。

陳懷風在這個淺浮著一些寧神意味的竹室裡,卻是有些走神,而後很是慚愧地行了一禮。

“懷風失神了,觀主見諒。”

白玉謠只是微微一笑,說道:“無妨。”而後抬手伸向塌上小桌對面。“請坐吧。”

陳懷風在桌前坐了下來。

黑褐色的小桌之上擺著一碗色調黝黑的藥湯,一旁還有一些倒覆的茶杯與一個灰綠色的小茶壺,壺嘴有些熱氣——是枸杞茶的味道。

“山裡有雪,也許有些過於冷清了,不過等到開春之後,就會好很多。”

白玉謠坐在桌前,又抬手將支著竹窗的竹枝往外多撐了一些,好使得房間裡的光線更加明亮了一些。

“懷風倒是喜歡寧靜一些。”

陳懷風一面說著,目光落在那碗藥湯之上,而後挑了挑眉說道:“人間安神湯?”

白玉謠微微笑著點了點頭,又輕咳了兩聲,抬手拿起了那碗藥湯,試了試溫度,這才小口的抿著。

“是的,已經喝了很多年了。”

很多年是多少年?

五十年?

陳懷風想到了當年的青天道分崩離析之事。

白玉謠雖然看起來三十歲左右,但是事實上,這個女子乃是當年親自參與過青天道崩隕之人,否則白風雨被重創之後,青天道也不會落在她手裡。

安神湯,還有角落裡正在緩緩燒著的寧神之香,也許是檀香,也許是某種摻雜了檀木的藥草。

關於當年之事的細節,這個三十二歲的劍宗弟子知道的也不多,這還是因為當年白風雨曾經來到南衣城的原因。

他所知道的,只有謝朝雨也便是卜運算元,曾與白風雨有過一戰,那一戰之中,卜運算元用了變卦——來自人間劍宗的一劍因果。

此後之事,人間語焉不詳,只知從此青天道一分為三,白風雨之女白玉謠接任青天道觀主,而李山河與謝朝雨出走人間,自立門戶。

只是看如今白玉謠的狀態,顯然當年那一劍之後,還有著許多的隱秘。

然而陳懷風自然不會蠢到去問這樣的東西。

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等待著白玉謠喝完那一碗藥湯。

白玉謠倒是沒有什麼隱瞞,只是小口地喝完了那一碗人間很是常見的湯藥,而後站了起來,一身寬鬆的道袍垂落,也沒有穿鞋襪,只是踩過鋪竹的地面,將碗放在了一旁的臺上,而後重新將一個藥甕提到了爐子上。

“這是強行斬心我之後的後遺症。”

這個溫嫻素淨的人間大修很是平淡地說著。

“雖然斬去得早,但是終究傷了一些心神,倘若不飲點湯藥,難免會有些失眠。”

白玉謠又走回了木塌之上,盤膝坐下,微微笑著,轉頭看向窗外已經漸漸疏落下去的細雪——像是一些白觀被焚燬之後,被風捲向天空,又落向人間的灰塵。

陳懷風怔怔地坐在那裡,過了許久才想明白。

是的。

白風雨當年企圖帶著整個青天道成仙,這樣一處自百年前故事裡遺留下來的道觀,自然曾經人人都是十二樓之人。

這樣一個地方,自然是天獄都無法插手之事。

所以才會有著叢刃的那一劍。

“觀主當年走至何種境界?”

陳懷風輕聲問道。

白玉謠轉回頭來,笑意溫婉。

“當年我年紀尚小,走得不遠,只是向我之境。所以才能輕易斬去。”

陳懷風心道原來如此,只是下一刻便愣在了那裡,怔怔地看著桌前溫婉而坐的女子。

女子自然是溫婉的,哪怕已經是上一個百年的人物,依舊看起來沒有什麼蒼老之意,倘若體態更淑靜一些,與某個曾經在南衣城逗留過的女子是極為相似的。

也許確實如她所說,她當年自然是年紀尚小,走得不遠。

所以卜運算元與李山河他們呢?

白玉謠如同知道陳懷風在想著什麼一般,很是淡然地說道:“師兄他們走得遠一些。”

陳懷風沉默少許,說道:“他們至今仍舊是十二樓之人?”

白玉謠輕聲說道:“我不知道,他們離開觀裡之後,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山河觀兄友弟恭,青天道滿門忠烈,缺一門兼濟天下。

陳懷風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便想起了這樣一句話。

竹室裡沉寂了許久,滿室細雪聲。

白玉謠輕聲笑了笑,一手平放腹前,一手翻過來一隻茶杯,拿起了桌上的茶壺,壺中茶水依舊帶著濃郁的熱氣,倒出來的時候,杯上水霧嫋嫋。

陳懷風挑眉說道:“這便是觀主稱我為先生之事?”

白玉謠笑了笑,伸出一雙素淨之手,雙手捧杯,很是恭敬地遞向了陳懷風。

“先生,請。”

那杯也許是被天地元氣蘊養著的茶水依舊滾燙,微黃的茶水中蒸騰著熱氣,裡面浮沉著幾粒枸杞。

陳懷風臉上倒是有了一些傲然。

雖然他的劍已經變成了師兄劍,但是人間仍舊知道陳枸杞之名。

微微點頭,接過了那杯茶水,舉至唇邊淺抿了一口。

對桌女子溫婉而誠懇地看著這個劍宗後輩。

“先生覺得如何?”

陳懷風輕聲說道:“觀主人間大修,所泡之茶,自然不差,只是觀主有些誤區。”

白玉謠抬手整理了一下道袍,將膝下赤足遮了進去,而後端端正正地坐著。

“先生請講。”

“倘若如觀主所言,心神不寧,又時常咳嗽,其實可以加些玫瑰茉莉代代花,應當會對觀主有著諸多幫助。”

陳懷風放下了手中的枸杞茶杯,認真地說道。

白玉謠微微一笑,抬手行禮道:“多謝先生提點。”

陳懷風輕聲說道:“其實觀主倒不必如此,懷風只是喜愛養生,未必能有多精於此道,許多東西,都是來自零散聽聞的道門典籍《人世補錄集》之語。”

白玉謠笑了笑,坦然地說道:“此書被師兄帶走,現而今在缺一門中,我倒是未曾見過。”

“青天道沒有拓本?”

陳懷風倒是好奇地問道。

“《人世補錄集》雖然不過是一本薄冊,然而其間無首無尾,是道聖畢生所著,倘若以人間紙張印拓,不知要填滿多少房舍,當年青天道自然也曾想過將其刻拓,如同《青牛五千言》一般流傳於世間,然而終究這是極難達成之事,也便不了了之,或許大道至簡至繁,便是如此。”

大道至簡,《青牛五千言》不過五千餘字,甚至歸納到底,不過道德二字。

大道至繁,道聖一生所著,包含天地萬物的《人世補錄集》,世人卻是連完整復刻,都未必能夠做到。

或許便在於前者為歸納之言,後者為闡釋之言。

屠夫紡工,亦是大道,便是這二者,真要將一切說盡,也需要廢上許多筆墨。

李缺一除卻當年將槐帝殺死於冥河,便於人間再無事蹟流傳,後半生枯守冥河,然而能夠得到道聖的稱呼,與劍聖青衣齊名,自然不是人間謬讚虛抬。

陳懷風聽著白玉謠的解釋,倒是輕聲嘆息了一聲,說道:“確實如此。”

竹屋之中觀細雪而閒談,倒是人間無事的模樣。

二人對坐飲茶,一直過了許久,直到茶水飲盡,才終於落到了正題之上。

“梅溪雨已經承下了嶺南之事。”

白玉謠放下手中茶杯,神色平靜下來,坐於桌前,平靜地說道。

“還有南衣城外三十萬青甲出走之事,也一併落在了他頭上,前些日子,他已經去了槐都,受刑三年,才能回來。”

三十萬青甲之事,自然是青天道給人間劍宗的交代。

陳懷風坐於塌上,行了一禮道:“多謝觀主。”

白玉謠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安靜地看著面前的陳懷風。

哪怕再如何溫婉嫻靜的女子,終究這是人間十二疊的大修,青天道觀主。

更何況,陳懷風來此,本身便是需要給青天道一個交代。

白玉謠稱陳懷風為先生,與陳懷風稱白玉謠為觀主,自然從始至終都是兩回事。

陳懷風沒有說話,只是身周劍意流轉,那柄為了守禮而存放於竹屋之外的長劍之上有劍鳴傳出。

劍鳴風雨。

於是人間細雪之中,開始疏落地摻雜著許多寒意泠然的風雨之意。

“白風雨前輩在南衣城的時候,曾經將半道本源道術贈予懷風。”

陳懷風一身風雨劍意,面色蒼白地坐於桌前,隨著劍鳴之聲鏘然,那些風雨與劍意,正在不斷的分離。

白玉謠轉頭看向窗外,輕聲說道:“風雨垂簾,確實是人間極強道術,尤勝於山河一指或是乾坤一卦。然而青天道,並不缺這樣一門道術。”

劍意之中有悠然道韻而來,原本正在緩緩分離的二者,卻是再度融合到一起。

山謠居外風雨劍意平息。

“更何況,這是他送與你的東西,那便是你的,陳懷風陳懷風,懷中沒有風雨風雪,自然便對不起這個名字。”

白玉謠轉回頭來,靜靜地看著面前這個三十二歲的人間劍修。

陳懷風沉默了許久,散去一身劍意,輕聲說道:“懸薜院此後百年,人間劍宗名額,都可以送與青天道。”

也許對於世人而言,那樣一個落於南衣城之中的書院,是很難讓人覺得有什麼強勢之處。

然而只有他們這些立於人間上層的修行者,才會看得明白,人間此後,等到懸薜院真正在槐安站穩腳跟,將是未來修行界的一個龐然大物。

來者不拒,於人間海選。

三院之地,並踏人間、修行界與巫鬼道。

天下英才,自然無可遺漏。

更何況,槐安懸薜院,自然與黃粱懸薜院不同。

擇其優者而入劍宗道門之事,人間自然無法拒絕。

事實上,當今人間修行界,青天道山河觀這些地方,便已經有一些天賦出眾之輩,便是出自那樣一座蝸居在南衣城中的書院。

譬如雲竹生。

這個近年來懸薜院唯一一個全甲結業的學子,便去了山河觀觀宗。

白玉謠平靜地說道:“一觀之地,容不下那麼多的人才,哪怕是當年磨劍崖,也不過十一位弟子而已。哪怕容得下,也須知慈儉且不為天下先的道理。白風雨之後,青天道比誰都明白這些東西。”

竹室之中沉寂下來。

窗外雪色天光照落,滿室清冷,人影對坐,萬般寂然。

一直過了許久,陳懷風才看著面前的這個人間至上大修,輕聲說道:“觀主想要什麼?”

白玉謠倒了一杯茶,放在木桌之上,看著那些嫋嫋茶霧,輕聲說道:“人間會修行的,有很多,人間會養生的,同樣不少。”

這個獨居山中湖畔竹屋之中的模樣溫婉的女子抬起頭來,微微笑著看著陳懷風,說道:“但是會養生而且會修行的,當今人間,你陳懷風是獨一人。”

“留在青天道,我讓江山雪他們走一個過場,下一任觀主,你來做。”

陳懷風怔怔地坐在那裡。

這個已經三十二歲了才入大道,在人間頂尖修行者之中天賦並不出眾的劍宗弟子,從未想過這樣一件事。

過了許久,陳懷風才回過神來,神色複雜地看著對坐的溫婉女子。

“為什麼?”

白玉謠平靜地說道:“長生。”

陳懷風愣在了那裡。

“當今修行界,最為恆久的矛盾便在於,無數大修一身修為驚世,然而卻依舊囿於百年壽數之下,自我鬱結,便難免以訴諸外物來緩解內心衝突,雖然修道修道,不欺人間年少,只是人間無小亂則有大憂,槐帝之亂如此,白風雨亦如是。”

“修道之人不願做化妖那種唯心之事,便只能另闢蹊徑。”

“格物致知,總要先學會養生,才能得長生。”

“壽數,是當今人間的唯一之解。”

這個當今人間從未得見一面的女子,很是寧靜地坐在陳懷風對面。

“所以我願意稱你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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