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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懷風是在清晨時候到的鎮上。
鎮子裡沒有雪,只是霜霧很重,小鎮裡有時候遠遠的從那些晨霧裡傳來一些交談聲,又低低地散去了。
不遠處有人在賣著包子,有早起的行人正在攤前買著包子。
陳懷風看了一陣,也走了過去,等到上一個人走後,這個抱著劍的三十二歲老男人,才誠懇地說道:“老闆,給我來兩個包子,再來杯枸杞茶。”
賣包子的老闆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打小就在鎮上跟著自己父親做包子,賣包子,賣了四十多年包子,還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要求。
所以他掀著一個屜籠,在蒸騰的水汽裡抬眼看了陳懷風很久,陳懷風的神色很是誠懇,倒不是像找茬的,但是不是找茬的,怎麼會到包子鋪買枸杞茶?
老闆很是疑惑,但是看著陳懷風懷裡那柄看起來很是不尋常的劍,想了想,還是客氣地說道:“這位客官不好意思,小店只賣包子,不賣枸杞.....”
老闆的話還沒有說完,便看見陳懷風已經從懷裡掏出了錢袋子,於是改了口:“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有時候也會泡點枸杞茶喝,您要是實在想喝的話,倒也可以幫你泡一杯。”
陳懷風微微笑著數著錢,一個個在籠屜邊擺了下來——足夠支付兩個包子和一杯枸杞茶,甚至還多了一些。
“多謝,麻煩快一些。”
清晨寒氣重,陳懷風又受了傷,大概確實需要喝些枸杞茶好好養養,從南至北,這個劍宗師兄一路上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枸杞茶。
有時候是在小鎮裡,有時候是在小城裡。
陳懷風總是能喝到枸杞茶,無一例外。
因為他很有錢。
老闆給陳懷風拿了兩個包子,而後快步走進裡面去泡茶去了。
冬日裡自然總是會提前燒好熱水的。
所以茶也泡得很快,大概陳懷風出手過於闊綽的原因,老闆還殷勤地在後面大聲問道:“要給您加點當歸嗎?”
陳懷風想了想,說道:“可以。”
畢竟人到中年不得已,小茶杯裡泡枸杞。枸杞難當歲月催,裡面還得加當歸。
陳懷風三十二歲了,可以說是青年,也可以說是中年,這是一個很尷尬的時間點。
所以他接受了包子鋪老闆額外加當歸的提議,而後又數了幾文錢排在了籠屜邊。
老闆端著一杯枸杞當歸茶走了出來,小心翼翼地遞給陳懷風,而後把籠屜邊的錢收起來,客客氣氣地說道:“您要在這裡吃,還是......”
陳懷風拿著杯子搖了搖頭,說道:“我逛逛。”
“好嘞。”
老闆也沒挽留,只是看著那個抱著劍的男人拿著包子捧著熱茶,在小鎮晨霧裡閒適地走遠了。
修劍的人都這麼喜歡養生的嗎?
道門的人都沒有這麼幹的吧。
陳懷風一面吃著包子,一面喝著熱茶,舒舒服服地在十二月末的小鎮裡閒走著。
大概是快過年了,籠罩著霧氣的長街兩旁的房屋簷下,都已經開始懸著燈籠了。雖然南衣城也有許多的大紅的燈籠,但是這與那不是同一種意味。
南衣城的燈籠是為了照亮夜色,而小鎮的燈籠,則是為了增添一些喜慶的意味。但是還沒有貼對聯,大概也是離年關還有幾日的原因。
只是買了一會包子等了一會枸杞茶的功夫,小鎮裡的霧氣還沒有怎麼散去,但是鎮子裡卻是隱隱有了不少聲音,雖然依舊稀稀疏疏的,但是終究沒有先前那般冷清了。
連不遠處的簷下都開始有人擺著攤,賣著......
陳懷風愣了一愣,仔細地看向簷下的那個坐在輪椅裡烤著火睡覺的年輕人。
這不是懸薜院那個那個那個。
很好,陳懷風並不知道陳鶴的名字。
他只知道自己曾經吃過他的鐵板豆腐。
這人怎麼在北方青天道的地盤?
陳懷風頗有些不解,走了過去,大概是陳懷風手裡啃了兩口的包子香氣飄入了夢鄉,陳鶴卻是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而後有些發愣地看著陳懷風——手裡的包子。
“包子鋪老闆開門了?”陳鶴倒是沒有注意到陳懷風是誰,只是打著哈欠問道。
陳懷風點了點頭。
陳鶴從小輪椅上站了起來,而後笑呵呵地說道:“你是要買詩詞嗎?還是租賃?你先自己看一會,我去買幾個包子回來吃。”
陳懷風本想問一些問題,但是見陳鶴這樣,還是再度點了點頭,於是給陳鶴讓開路來,站到了攤前,看著那些東西。
一旁擺著一些謄寫的詩詞,邊緣立著一塊小木牌,三文錢一首,需要自取。
另一邊則是一些傳記——陳懷風想起了自己在藏書館看見的那些傳記,看來確實是他了。傳記旁同樣有塊削好的小木牌,起租價三文錢五日,逾期一文錢一日,押金十文。
陳懷風又上下看著,卻是沒有發現和鐵板豆腐有關的東西,倒是嘆息了一聲。
雖然陳懷風喜歡養生,但是不得不承認,陳鶴做得鐵板豆腐很是好吃,所以陳懷風此時倒是有些想念那種味道了。
陳鶴很快就回來了,手裡拿著幾個包子,邊走邊吃著,還提了一壺熱酒。
包子鋪的老闆雖然不賣枸杞茶也不賣酒,但是如果有人出手闊綽,倒是也可以自賣一些。
陳鶴雖然沒有陳懷風那麼有錢,但是畢竟是個閒散的人,閒散的人沒有經濟壓力,自然就會大方一些。
一面吃著包子,一面坐回了爐旁的小輪椅上,陳鶴也是看著這個抱著劍的男人有些眼熟,瞅了半天,卻是想了起來。
“你是不是南衣城那個劍宗師兄?”
陳懷風笑了笑,說道:“是的,你怎麼不賣鐵板豆腐了?”
陳鶴笑著說道:“等缺錢了再賣,那種東西,賣起來生意太好了,閒不下來,現在錢袋子裡鼓鼓囊囊,暫時也沒有這種想法。”
“那確實可惜了。”
陳懷風輕聲笑著,只是看起來確實很惋惜的樣子。
陳鶴吃完了一個包子,又好奇地看著陳懷風問道:“師兄來這裡做什麼?”
陳懷風一面翻著攤上的傳記,一面隨意地說道:“來觀裡有些事。”
陳鶴倒是沒有問下去,一個人間劍宗的來青天道這種地方,大概不是什麼好事。他是閒雲野鶴的人,自然懶得去問清楚這樣的東西。
二人正在說著,長街霧氣裡卻是走來了一個女子,今日的許春花沒有穿小花裙,也沒有撐小白傘,畢竟雪已經停了幾日,化雪的時候,總是比下雪冷,所以這個小鎮姑娘只是穿得厚厚的,手裡提著一壺熱酒,走到了陳鶴的小攤子前,看見正在啃著包子喝著溫酒的陳鶴,似乎有些惱怒的說道:“陳鶴,你怎麼買別人家的酒喝!”
陳鶴嘿嘿笑了笑,說道:“鎮尾太遠了,我有些懶得走,你怎麼今日帶酒來了?”
許春花看了一眼一旁抱著劍喝著枸杞茶的陳懷風,又轉頭瞪陳鶴許久,才把手裡的那壺酒重重地擺在了攤子上,說道:“我爹說你一個人來到這個鎮子裡,總有些孤苦伶仃,讓我給你送點熱酒來喝,還問你到時候要是沒地過年,去不去我家過年。”
陳鶴笑了笑,說道:“那倒是不用了,我已經習慣一個人過年了,對了,這酒是送我的嗎?”
許春花雖然看起來有些不滿,但還是說道:“是的。”
陳鶴於是笑呵呵地把那壺酒也一併拿了過來,放在爐邊,說道:“多謝許姑娘多謝許掌櫃。”
許春花倒是有些認真地說道:“你真不來?”
陳鶴點了點頭,說道:“我就在街上過年。”
許春花搖了搖頭,也沒有再說什麼,轉身沿著長街走回去。
陳懷風看著那個小鎮姑娘的背影,又回頭有些羨慕地看著陳鶴。
無所事事的小老闆陳鶴一看見陳懷風這種目光,便知道他肯定是誤會了什麼,劍宗師兄大概向來擅長和世人一樣有著古怪的想法。
“你不要多想,她是有小情人的,至於去她家過年的事.....”陳鶴歪了歪頭,說道,“大概因為我確實看起來孤苦伶仃的,連個住的地方也沒有,天天睡在簷下看雪。”
“那你為什麼不找個住的地方?”陳懷風已經吃完了包子,正在喝著熱茶漱口。
陳鶴笑呵呵地說道:“師兄啊,你難道不知道,找了個住的地方,那就真的是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過年了嗎?我雖然是在大街簷下,但是鎮上的人過年的時候,總會想著鎮上還有個人沒地方住,於是就會三三兩兩地過來陪陪我聊聊天,給我帶點餃子。你以為這是一個人過年,其實是整個小鎮陪我過年。”
陳懷風若有所思地看著陳鶴,說道:“聽起來確實很有道理,但是我還是覺得那個小鎮姑娘好像對你有些意思。”
陳鶴古怪地說道:“師兄有過小情人嗎?”
陳懷風很是羞愧地說道:“並沒有。”
陳鶴笑了笑,坐在椅子上說道:“那就是了,世人活在人間,總是不可避免的會在已有的情感之上,對於一些外人有一些好感,動一些心思,也許是因為長得好看,也許是因為聊得契合,情感也是人慾,人慾之上的誘惑是不可避免的。我自然看得出來許春花也許對我有些好感,也許在某個夜晚,也曾想過如果他的小情人不回來了,就和我過完這一輩子。”
陳懷風挑眉看著陳鶴,說道:“你呢?”
陳鶴輕聲說道:“我自然也有過。”
“那你為什麼不去她家過年?”
“因為她是有小情人的。所以她問我去不去她家過年是認真的,不想我去她家過年也是認真的。這樣的事情,會讓她有著一種強烈的罪惡感。所以我需要拒絕得很是痛快。”陳鶴輕聲笑著,“她也許會有過一段時間的對於我的怨恨,然後又變成許多的慶幸,慶幸裡也許也會有守住情慾的驕傲,人總要經歷一些這樣的事情,等到那些東西過去之後,於是能夠更加清醒的去等待著一個人的回來。”
陳懷風靜靜地看著陳鶴,而後輕聲說道:“那你自己呢?”
陳鶴懶散地惆悵地說道:“等我離開了這裡,就不會糾結於這些事了。”
陳懷風笑了笑,說道:“你倒是瀟灑。”
陳鶴喝著溫酒,笑著說道:“我自然瀟灑,師兄呢,有沒有讓你動過心思的人?”
陳懷風頗為嘆惋地喝著杯中的枸杞茶,說道:“有的,那是我這幾年來,第一次離開人間劍宗出來的時候,那時你也在,就在我旁邊賣鐵板豆腐,我那時站在河邊,喝著枸杞茶,然後便看見了河邊有個提著鞋子在洗腳的姑娘。”
陳鶴挑眉說道:“你喜歡看女人的腳?”
“你不喜歡?”陳懷風反問道。
陳鶴嘿嘿笑著。
“但是讓我動心的不是姑娘洗腳這件事,而是春日溫暖的陽光下,青青垂柳河邊,姑娘提著鞋子洗完了腳之後,抬手挽了一下耳邊垂落的青絲.......”陳懷風說著,歪頭想了想,想了起來自己當時的心緒,“無限溫柔,是的,那樣的姿態,無限溫柔。”
陳鶴深吸了一口氣,很顯然也是被陳懷風的描述打動了。
“當時我怎麼沒看見?”
“你在煎豆腐。”陳懷風輕聲笑著說道,“然後我也被你的豆腐吸引了,於是也錯過了去問下她叫什麼名字的機會。”
“那確實很是可惜。”陳鶴笑著說道。
“但是有時候我依然會做夢,夢見我當時沒有被你的豆腐吸引,而是走過橋去,在一棵春柳樹下等著她走過來,然後問到了她的名字,而後開始不斷地交集,於是我離開劍宗,與她結婚生子,安安穩穩地過完這一輩子。”
陳懷風笑著說道,“只不過可惜的是,我後來確實沒有再見過她。”
大概那個難得閒了一陣,在南衣城逛著洗腳的姑娘,之後一直都在院裡憂愁著春考之事了。
二人喝著茶,飲著酒,說著這樣很是人間氣的事,哪怕其中一個是世人所熟知的,人間劍宗的某個師兄,也沒有什麼很違和的地方。
都是世人而已。
陳懷風的茶喝完了,於是看著杯裡剩下的一些枸杞粒與當歸片,把杯子伸向了陳鶴。
“給我也來點酒。”
陳鶴提起了酒壺,給陳懷風倒著酒,笑著說道:“我以為你不會喝酒。”
陳懷風看著杯中的溫酒,輕聲說道:“大概也是被你說起了一些憂愁的情緒,喝點酒快樂一些。”
陳鶴深以為然地說道:“是的,快樂也是養生的秘訣。”
陳懷風看著陳鶴倒的那個酒壺,說道:“你為什麼不給我那壺沒有喝過的?”
陳鶴看著爐邊那壺許春花送來的酒,搖搖頭說道:“不行,這是我自己喝的。”
陳懷風輕聲笑著,接過了酒,小口的舒服地喝著。
“那個小鎮姑娘的小情人去哪裡了?”
陳鶴搖搖頭說道:“不知道,總之好像是觀裡的一個道人。”
陳懷風不知道當初河邊那個洗腳的少女叫做杭悅,陳鶴也不知道許春花的小情人叫做梅溪雨。
所以很多故事,大概都在朦朦朧朧之中,便這樣擦肩而過了。
陳懷風也沒有追問,喝完了杯中的酒,大概心情好了一些,轉頭看向霧氣已經漸漸彌散的小鎮,又轉頭看向鎮外的那座依舊有著許多覆雪的山。
“我要去觀裡一趟,如果到時候有機會,我也來鎮裡過年。”
陳鶴輕聲笑著,說道:“好的。那我是不是要給你準備一些鐵板豆腐和枸杞茶?”
陳懷風微微笑著:“鐵板豆腐和溫酒就行。”
“沒問題。”
於是這個從南方劍宗來的師兄,將那隻杯子留在了陳鶴的小攤子上,又轉頭看向那個叫做許春花的小鎮姑娘離開的方向,而後便穿過了霧氣長街,向著那處藏在山裡的道觀而去。
陳鶴繼續坐在小鎮街邊的簷下,十二月末的太陽冷冷清清地在霧氣後投下了光芒,照著有些溼意的街頭,有種別樣的靜謐。
只不過這種靜謐很快便被在街頭走來的行人打破了。
“今天居然同時喝兩壺酒,看來昨日又賣了不少啊,陳鶴。”
行人從一旁過的時候看著陳鶴打著招呼。
陳鶴笑眯眯地說道:“沒有,有一壺是鎮尾許掌櫃送的。”
那人古怪地笑著,只是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卻又問道:“你去許掌櫃家過年嗎?”
陳鶴說道:“不了。”
“那你來我家過年吧。”
“也不了,我在這裡烤著火挺好的。”
“行,晚點我給你帶點煤炭過來。”
“好的,多謝了。”
陳鶴笑眯眯地看著看著那人離去,小鎮這一處街頭於是又安靜了下來。陳鶴坐在小輪椅上,安靜地喝著溫酒,而後又看向了一旁另外一壺酒,抬手摸了摸壺身,大概已經冷了下來了,畢竟沒有放在爐子上,冬日裡的東西,總是容易冷得很快。
陳鶴將那壺已經冷了的酒提了起來,到了一杯,開始喝著冷酒。
只是大概這樣喝確實不是很舒坦,所以陳鶴喝了幾口,又把那壺酒放到了爐子上,準備熱一熱再喝。
大概很多東西,自然不用過於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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