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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南當然不會攔住雲竹生。

嶺南也攔不住雲竹生。

當那個看起來無比虛弱的年輕人一邊咳著血,一邊越過了那些來自小九峰的劍意屏障,頂著風雪踩在這片山嶺的時候,聽風吟正在溪邊聽風,顧山鴻正在山巔顧望飛鴻。

而南島,正帶著陸小二,走在嶺南小九峰劍宗的第一峰之中。

今日青椒沒有來,樂朝天對於踏雪尋劍之事也表現得興致缺缺,只有小少年陸小二在聽說南島打算去小九峰劍宗一趟之後,揹著劍跟了上來。

小九峰劍宗之中的第一峰,便在棲鳳山往北一些,更靠近嶺北的那些山嶺之中。

作為嶺南劍宗之中,現有的存世最久的劍派,第一峰的歷史可以追溯到近兩千年前。

第一峰也許不是嶺南歷有劍派之中最為古老的,但是它是古老之中,依舊存世的。

第一峰的山門便在上山百丈處,共有四處山門,聽說在以前小九峰劍宗還頗有名氣之時,山門處常年便有師叔駐留,負責考核登記一些上山的弟子。

只不過這種景象,已經許久沒有出現過了。

南島與陸小二二人自第一峰西山門上去的時候,這處大概於很多年前修築的山門,以及殘破倒塌,埋沒在了風雪之中。

想來另外三處山門,就算沒有變成這樣,大概也差不了多少了。

關於第一峰的故事,主要來自於身旁的那個小師侄的敘述。

“最開始的時候,我也是想來第一峰的。”陸小二抱著劍跟在南島身後,一面踩著腳下的已經沒了小腿一截的雪,一面頗有些遺憾地說著。

南島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小少年,說道:“那後來為什麼沒有來?”

陸小二想了想,說道:“因為當時揹著小木劍走到了小白劍宗附近的時候,看見師父一個人坐在山崖邊發著呆,我就想,這個人看起來好孤獨的樣子。我家在嶺西山腳下的一個小村子裡,於是當時我就下意識地想著,我離開之後,我娘應該也會這樣,莫名其妙地一個人發著呆。”

南島靜靜地聽著。

小少年嘆了一口氣,說道:“所以當師父看見了我,然後問我,你要學劍嗎的時候,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e=(′o`*)))唉一入小白深似海,從此九峰是路人。”

小少年也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這些話,不過自從陸小三開始去劍湖裡背詩之後,大家似乎都帶上了一些詩人的氣息。

陸小二一面說著,一面又歪頭想著,說道:“不過如果我當時真的一路走到了這邊——大概也不會遇見師叔你們了。也會像來的路上遇到的那些劍修一樣,像是一個毫無關係的人一樣,好奇地看著師叔從那裡走過去。”

南島輕聲笑著,穿過了那些殘破的山門,向著上方走去,說道:“但你也許會遇見更多的人,小九峰劍宗的人很多,聽師兄說,在南衣城那場戰事發生之前,九峰之中,大約有三萬多劍修。”

南島說著卻也嘆息起來。

八萬劍修下山,在南衣城外留下了七萬人。

戰爭的故事中那些傷痛,似乎總是容易後知後覺。

陸小二也沒有再說什麼,二人抬頭向著這處也許只剩下了數百人的劍宗雪山之上看去,總覺得風裡有些寂寥的味道。

但其實嶺南從沒有自己提過那些故事。

很多的東西,都是在一些遺物中看出來的。

譬如聽風劍派那些風來之崖上的無數殘劍。

二人安靜地走著,前方山雪之中,一旁卻是突然出現了一座小木廬,廬前雪中,有一個看起來四十多歲的男人閉目抱著劍鞘而坐。

似乎並不是刻意在這裡等待的劍修,因為當南島二人踏雪的聲音驚醒了他的時候,這個劍修睜開眼,卻是有些詫異地看著二人。

“你們是誰?”

“小白劍宗陸小二,這是我師叔,我們想要上山去看看,如果打擾的話,還請見諒。”

南島正想說什麼,一旁的陸小二卻是先一步踏出,抱著劍向著那人行了一禮,一板一眼地說著。

陸小二自然是擔心南島不知道怎麼說,因為在過往的時候,這個少年師叔似乎總是不願意以嶺南劍修的身份來稱呼自己,所以乾脆先行說了出來。

南島轉頭看著一旁的陸小二,而後笑了笑,同樣行了一禮,說道:“天涯劍宗南島,見過師兄,上山之事,我在聽風溪的時候,已經先行與沉峰主提過的。”

陸小二倒是詫異地回頭看了南島一眼,而後難得地開心地笑了起來。

那個木廬前的劍修很是好奇地看著有些古怪的師叔侄二人,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

只是大概是因為師侄搶在師叔前面說話之事,讓這個劍修對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少年便有了幾分不喜。

大概覺得這是一個愛出風頭的小破孩。

是以看向了南島,而後愣了下來,有些不確定地說道:“觀雨境?”

在嶺南這種地方,不管何時何地,一個少年模樣的觀雨境,大概總是惹人注目的。

南島輕聲說道:“是的。”

那人神色變得溫和起來,輕聲笑著說道:“我大概知道你是誰了,這聲師兄,我倒是受之有愧。”

陸小二似乎想起了什麼,說道:“你是九峰巡山人?”

巡山人冷淡地點了點頭。

陸小二倒是也沒有在意這個巡山人的態度,只當他是見人下菜碟之人。

二人互有誤會,倒是誰也沒理誰。

南島輕聲笑道:“其實我應該叫前輩才對。”

巡山人看著南島自嘲地搖搖頭說道:“修行三十多年,才始小道初境,登樓三重,哪裡當得起前輩二字。”

“師兄十歲便上山學劍了?”

巡山人輕聲笑了笑,說道:“只是學了一些粗淺的劍法,手上之劍,也許連你身旁的這個小師侄也未必能夠勝過。”

南島驚訝地說道:“為什麼?”

巡山人指著自己懷中空空如也的劍鞘,說道:“因為九峰巡山人不練劍,只修劍意。以劍巡山。”

南島似乎明白了什麼,抬頭看著風雪之上那些劍意,說道:“封山之劍,便是師兄之劍?”

巡山人笑了笑,說道:“是師兄們之劍。”

九峰巡山人自然不可能只有一人。

“師兄莫非便一直這樣待在廬前?”

巡山人搖頭笑著,說道:“自然不會,有時候坐累了,也會起來,閒舞兩劍,或者負劍在山林雨雪中走一走。”

南島聽到這裡,卻是驀然想起了自己從前有過的那個畫面。

青山新雨之後,有劍修執劍走在山間,不知從來,不知所去。

也許未必真的要有從來所去。

只是閒走巡山而已。

三人正在閒談著,坐在廬前的巡山人卻是驀然神情一變,而後臉色肉眼可見的迅速蒼白下來,風雪之中,有一劍歸來,落在了廬前雪地中。

南島二人看著這種變故,都是神色一變,抬手握住了劍,向著那劃破風雪一劍來的方向看去。

然而風雪人間頗為寧靜,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

“無事。”巡山人抬手擦著唇角血色,從身旁雪中拔出了自己的劍,送入鞘中。

南島回頭看著巡山人師兄,說道:“發生了什麼?”

巡山人臉色有些蒼白地抬起頭,說道:“只是有人強行入山了而已。”

南島皺眉說道:“強行入山,還不算有事?”

巡山人身周天地元氣湧動,氣息平穩了一些,而後笑了笑,說道:“能夠強行入山的,嶺南一般沒有辦法。我們巡山人專修劍意之道,連我們的劍意都攔不住他們,自然別人也攔不住。更何況。”

巡山人看著自己懷中那柄劍意萎靡的劍,輕聲說道:“這也許是個大道之修。”

巡山人說起這些無奈的故事的時候,只是笑著,沒有遺憾,沒有自嘲。

如同已經習慣了一般。

“想來也是我運氣不好,大概劍光剛好遊巡那一處,便撞見了那一個道人。”

“道人?”

陸小二看著巡山人不解的說道。

大概是方才少年拔劍之時的果斷,令巡山人觀感好了一些,此時倒也沒有先前那般冷淡,點了點頭說道:“是的,我的劍意撞到了他的道韻,才會被撞得折返而回。”

巡山人說著,又看著二人,笑了笑說道:“不必緊張,這樣的事,很是尋常,大概只是過路人而已。”

南島重新垂下手來,站在傘下看著巡山人輕聲說道:“師兄辛苦。”

巡山人緩緩說道:“固守而已,談不上辛苦。”

大概是說著固守二字,有些感慨,巡山人頗為遺憾地說道:“倘若當年大道初生之時,嶺南能夠不執著於手中之劍,多向人間看看,也不至於會成為現在這般模樣,巡山人專修劍意之道,未嘗不是對於過往遺憾的彌補。”

南島輕聲說道:“是的。”

巡山人笑了笑,看向南島說道:“你能走出天涯劍宗那個打水漂的地方,來小九峰看看,這是很好的事情,小九峰自然未必能有什麼幫到你的地方,但是終究閉門造車,難成大器,看遍人間,才能有著大家之氣。日後離開嶺南,也需要多去人間走走,磨劍崖七師兄之道,未嘗不是因此而來。”

南島帶著頭說道:“多謝師兄教誨。”

巡山人說著,卻是又看向了一旁的陸小二,靜靜地說道:“青牛五千言中有——我恆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少年自然可以帶著鋒芒,但是有鋒芒與露鋒芒是兩回事。”

青牛五千言拓本人間無數,巡山人看過,自然不是什麼稀奇之事。

只是那些大道之術,往往不能為人所用而已。

陸小二有些茫然,不知道為什麼巡山人會突然和自己說這句話。

只是看著這個四十多歲的九峰劍修,似乎也沒有什麼惡意,小少年還是誠誠懇懇地行了一禮,說道:“晚輩受教。”

巡山人微微笑著看著二人,向著山上一指,說道:“上山去吧。”

二人點了點頭,迎著風雪向著山上走去,只是走了一段路,南島卻又回頭看著那個巡山人,說道:“師兄叫什麼名字?”

巡山人笑了笑說道:“劉尋山。”

“巡山的巡?”

巡山人搖了搖頭,說道:“尋山的尋。”

二人彷彿打著啞謎一般。

但是當巡山人搖頭的時候,南島自然便清楚了不是自己所想的那個巡。

尋山而來,終於巡山。

大概便是如此。

二人繼續向著山上走了一段路,陸小二才看著南島說道:“師叔為什麼要知道他的名字。”

南島輕聲笑著說道:“我是替你問的。”

陸小二愣了愣,說道:“替我問的?”

南島想著先前巡山人的那些態度,說道:“因為他與你之間有些誤會,知道了名字,日後你便可以去找他解開那個誤會。”

陸小二抱著劍在雪中走了好一陣,才明白過來。

“他覺得我是個好為人先的人?”

南島輕聲說道:“也許是的。”

陸小二轉身便要往山下去,說道:“那可不行,我得去和他說清楚。”

南島輕笑著說道:“你現在便去,不是正好應了他的話?”

陸小二嘆息了一聲,說道:“那好吧。”

小少年雖然沒有像南島那樣打著傘,但是還是帶了陸小小做的狗耳朵帽子,此時悶悶的模樣,卻是頗有些意思。

像是一個委委屈屈的小狗子。

南島看著他,想了想,說道:“其實我也有句話告訴你。”

陸小二抬頭看著南島說道:“師叔要說什麼?”

“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南島輕聲說道。

溪谷長存,自是知守二字。

陸小二明白了過來,抱著劍看著南島用力的點著頭,說道:“我明白了,師叔。”

南島沒有再說什麼。

其實這句話,是桃花說的。

二人沿著那些覆雪的石階走了一陣,卻是終於出現了一些雪中沉寂的建築。

在兩旁山林之中綿延而去,滿是簷角掛雪的劍閣之地。

曾經無比繁盛的劍宗,現而今卻是頗為寥落地沉默在風雪之中。

只有站在那些遼闊的沉默之中,大概才能明白當初發生在南衣城外的那個故事,有些殘忍。

南島負劍執傘,立於山道之上,靜靜地眺望著那些劍閣樓臺。

陸小二亦是沉默地看著。

倘若不是因為小少年當初尚未入道,也過於幼小,大概陸小二也會出現在南衣城頭之上,與那場南來的戰爭會面。

也許會死在那裡,也許不會。

二人靜靜地看了許久,而後重新向著山上更高處而去。

再走了一段路,到了近千丈的位置的時候,第一峰上,終於有了一些人聲。

是一些雪中劍坪,二人站在山道上向著那邊看去,只見依舊有一些劍修,在劍坪之上,頂雪練劍,或者是以風雪淬鍊著劍意。

嶺南當然不是世俗之地。

這片偌大的山嶺,雖然有著許多與世人相同的特質,但是同樣的,這也是一片人間歷史極為悠久的劍修之地。

一坪風雪劍光,倒是讓這一路走來的寥落被衝散不少。

有離得近一些的九峰弟子看見了山道上的二人,猶豫了少許之後,收劍向著這邊走來,停在南島身前,行了一禮,說道:“師兄。”

南島聽見這一句師兄,卻是驀然愣了一剎。

而後看著面前這個不過見山境的年輕劍修,卻也是反應了過來。

是的,自己確實是師兄了。

在嶺南絕大多數劍修眼中,自己這樣的觀雨境劍修,確實是師兄。

只不過過去那段時間,不是待在南衣城,便是待在落楓峽谷,南島卻也是沒有意識到,成道觀雨,走在人間絕大多數修行之地,都可以是師兄。

南島看向風雪裡那些劍坪之中,那些頂雪苦修卻依舊在修行界上不得檯面的劍修們,輕聲嘆息了一聲,看回了身前那個九峰劍修,輕聲笑了笑說道:“師弟。”

南島大概終於開始能夠坦然地接受師兄師弟這樣的稱呼。

樂朝天這個耍賴的師弟自然功不可沒。

一旁的陸小二則是端端正正地執劍行禮。

“師叔好。”

眉眼俊秀的小少年這聲師叔給那個見山境的劍修弄得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南島笑了笑,說道:“這是我師侄,陸小二。”

“哦,那挺好的。”

那個劍修握著劍有些尷尬地說道。

雖然他也不知道好在哪裡。

不過總算是一些話頭。

想了想,那個劍修大概覺得自己應該拿出些師叔的樣子來,手亂腳亂地從懷裡摸出了半塊梨膏糖,伸手遞給陸小二說道:“師侄吃不吃糖,你劍練得怎麼樣了,感受修行感受到氣感了嗎?”

陸小二很是誠懇地說道:“謝謝,不吃糖,劍練得還行,劍意已經蘊養了一段時間了,修行已經見山了。”

看看看看,什麼叫做別人家的孩子?

一問一答,有理有據,底氣十足。

那個劍修愣了一下,這才驚歎地看著陸小二說道:“你才修行多久?”

陸小二輕聲說道:“其實也很久了,上山一年多了,修行也有快一年了。”

劍修前期在修行進度方面,自然比不上道門,因為又要練劍,又要觀想劍意種子,時間自然不如道門清修夠用。

劍修只是不住地嘆息著——生子當如陸師侄。

南島只是在一旁輕聲笑著。

劍修原本大概還想寒暄些什麼,只是見了陸小二之後,卻也是有些自慚形穢,又跑去劍坪風雪中修行去了。

生子當然應如陸小二。

至於南島這樣的,大概做夢才會有。

南島當初在溪邊那番替嶺南挑雪之言,已經傳遍了嶺南,除卻那些頗有些孤僻之人,自然都知道這個少年,用瞭如何短暫的時間,便走到了成道觀雨境。

在驚歎之後,卻也覺得理所當然起來。

這是嶺南等了數千年的希望,理應如此。

劍修們如是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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