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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場雪來的時候,陳青山在山月城中租了一間小院子。

是一處地勢頗高的小巷子中,出巷子的時候,就像下山一樣,要走一段很長的斜坡,才能走進那些城中長街裡。

這條巷子名叫古槐巷。

顧名思義,巷子裡面有一棵很是古老的槐樹。

就在陳青山租的那個小院子外。

談價錢的時候,房主為了提高租金,還用上了千年前的俗語來忽悠人。

木旁有鬼,天下安寧。

陳青山嗤之以鼻。

槐安槐安。

四代帝王,沒有一個好下場的。

人間也沒有真的安寧過,哪來的木旁有鬼天下安寧?

說這樣的話,大概世人都不會信。

但是大概正是因為那人看陳青山不像個世人,所以想要賭一把,賭他是個清修的,不問世事的道人。

可惜陳青山不但問世事,而且往往問得很多。

只是可惜還沒來得及自己說點什麼,只是才把手伸進了袖子裡,便有人從巷子的盡頭走了上來。

“這位可是山河觀的人,你與他耍這樣的心眼,就不怕被他們的人惦記上?”

房主看了一眼走上來的穿著天獄黑袍的竹溪,再回頭看著這個黑衣年輕人時,臉色便變了,連租金都沒要了,拔腿就跑。

陳青山站在院子口,挑眉看著在雪中走來的竹溪,把手從袖子裡伸了出來,是一個錢袋。

雖然房主說得很是扯淡,但是陳青山其實並不打算講價,所以倘若竹溪沒有來的話,大概房主已經可以收到一大筆客觀的租金了。

竹溪看著陳青山手裡的那個錢袋,倒也是愣了一愣。

“看來你們山河觀的人,倒是有錢的很,這般宰冤大頭的行為,你眼都不眨一下,就打算付錢了。”

竹溪說得很是嘆惋。

哪怕他是山月城天獄的執掌者,每個月的俸錢也不過十兩銀子。

自然做不到陳青山這般大方。

陳青山將手裡的錢袋丟給了竹溪,平靜地說道:“寒冬臘月,總要找個地方過年,我們河宗的人自然也不是真的住在河裡。”

畢竟倘若按照這樣的邏輯,那麼青天道的人大概要住在天上,才能滿足世人的期待。

竹溪看著自己懷裡的那袋錢,說道:“這是什麼意思?”

陳青山轉身推開院門,向著小院子裡走去。

“人是你嚇跑的,錢自然要你去給他,山河觀的人,向來信譽很好。”

也許只是聲名不好。

竹溪倒也沒有說什麼,開啟了錢袋,在裡面摸了一大半出來,走到院門口,晃著錢袋裡剩下的錢,看著陳青山說道:“其實只要一小半就可以了。”

陳青山在院子裡踩著雪,停了下來,回頭看著竹溪手中的兩份錢,倒是輕聲笑了笑,說道:“你如果覺得可惜,可以把剩下的錢自己留下來。”

竹溪挑了挑眉,而後又將那些錢重新塞回了錢袋,說道:“天獄名聲也差,但是總歸比你山河觀還是要好一些。”

竹溪將那個錢袋塞進了懷裡,而後倚著門,靜靜地看著在院雪裡閒走的陳青山。

“你在找什麼?”

陳青山頭也不抬地說道:“這院子看起來很久沒有人住過了,需要清掃一下。”

“掃帚在左邊角落裡。”竹溪說著,卻又是驚疑地看著陳青山。“你有些短視?”

陳青山坦然地說道:“只是有那麼一點點而已。”

竹溪很是稀奇地說道:“怎麼來的?”

陳青山走到了竹溪所說的那個角落,拿起了掃把,歪頭想了想,說道:“不是怎麼來的,天生的。”

竹溪挑眉說道:“我大概知道你當初為什麼要上山修道了。”

陳青山笑了笑,拿著掃帚穿過了那些雪幕,掃著房門口的一些灰塵,說道:“是的。”

院子裡有些細微的落雪聲,還有掃地的唰唰聲。

竹溪靜靜地看著那個院子裡眼睛不太好的年輕人。

“當初開始上山的時候,師父告訴我,你要在眼睛裡留下一些道文,就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我本來想留青山二字,但是師父要我留了山河。”

陳青山掃著地,一面輕聲說道。

“他說只看青山不夠,要看得更遠一些。只不過我當時也沒有想到,師父所說的看山河,與我所想的看山河,是不一樣的。他所說的山河,要更遠也更遼闊。”

“後來我才意識,他說的不是山河。”

“是人間。”

陳青山說著,卻是拄著掃把停了下來,抬頭眯著眼睛看著簷外這場雪。

眯著眼睛自然不是為了做些什麼威懾,只是為了讓目光聚焦,看得更遠一些。

“世人從來沒有聽說過,陳青山是個短視的人。”

竹溪站在院門口說道。

“因為他們聽說來的陳青山,是修行界的陳青山。一個大道之修,自然不會短視,天地元氣落於眼眸之中,想看多遠,便看多遠。”

陳青山平靜地說道:“我最開始的想法,便只是這樣而已。”

人當然,理所當然的,是會變的。

“那你今日怎麼又短視了。”

“因為快過年了。”陳青山笑著低下頭,繼續掃著地。“哪怕是人間認為的惡人,也要給自己放個小假休息一下。”

竹溪沉默了少許,說道:“我以為你是在等著過山。”

“過山?自然想什麼時候過,就什麼時候過。看來那天我和陳懷風說話的時候,你並沒有走遠。”

竹溪當然沒有走遠。

儘管被陳青山一句話驚了一下,覺得很是丟臉,但是畢竟丟臉歸丟臉,沒人看見就行。

“為什麼不回你山河觀過年,要留在山月城過年?”

陳青山抬起頭來,輕聲笑著,說道:“因為我擔心有人老無所依一場空,沒人陪他過年,於是先在這裡租個房子等著。”

竹溪靜靜地看著陳青山,然而對於這句話,卻是什麼也沒有說。

院子裡又安靜下來,陳青山掃了一會地,大概也是有些懶了,於是把手裡的掃帚放到了一旁,在簷下臺階上坐了下來。

“那裡你還沒有掃。”竹溪看著陳青山說道。

“我知道。”陳青山面對著一院緩緩飄著的雪,“我乾乾淨淨,不染汙泥,灼熱而赤誠,可謂是人間小聖人。”

竹溪看著這個大概真的很喜歡誇自己的年輕人,很是無語。

“前些日子你離開了山月城,我都以為你要回北方了。”

陳青山輕聲說道:“北方不好,北方有師兄看雪梅,我要是不在觀裡,而是在觀外閒逛,可能會被他弄死在那裡,所以還是躲遠一點好。”

“那你去了哪裡?”

陳青山歪頭想了想,說道:“流雲山脈,花重金,請了一個殺手。”

“殺誰?”

陳青山挑眉看著竹溪,說道:“難道你懷疑我會對你圖謀不軌?要殺你,又何必這麼麻煩。”

竹溪輕聲說道:“誰知道呢?畢竟誰都能看出來,你心口劍傷還沒有痊癒。”

“哈哈哈。”陳青山大概覺得很是有趣,坐在那裡眯著眼睛看著竹溪,說道,“親愛的小道人啊,你為什麼老是喜歡高估自己呢?”

竹溪當然不是小道人。

一個四十多歲,小道九境的道門上境修士,怎麼都不會是小道人。

但是聽著陳青山風雪笑聲中的那句話,竹溪卻是覺得有些無法反駁。

“總之這是與你無關的事。”陳青山止住了笑意,看著竹溪說道,“你也沒必要一直盯著我看來看去,我也不會請你吃火鍋。”

竹溪沉默少許,沒有說什麼,轉身握著那袋錢,頂著風雪,走了出去。

巷子下坡的路很像是在下山,人間風雪緩緩飄著,卻是有個人瑟瑟縮縮地站在路邊樹下張望著。

看見竹溪一身黑袍從巷子裡走了出來,轉身便想走。

“站住。”

竹溪聲音平靜地說道。

那人乖乖地站在了那裡,站在雪中攏著袖子彎著眉毛很是討好地看著竹溪笑著。

“大人還有事嗎?”

竹溪向著坡下走去,停在了那人身前,而後將懷裡的錢袋拿了出來,鬆開帶子,伸手從裡面抓了大部分錢出來,而後將錢袋子丟給了那人。

在巷外下坡等著的,自然便是那片院子的主人。

雖然被二人嚇跑了,但是大概還是抱了一些希望,雖然對於能夠收到租金不再有想法,但是還是想看看那個山河觀的道人,是住下來,還是走了,要是走了,便可以繼續找租客,所以便戰戰兢兢地躲在這裡偷看著。

此時看著竹溪將那個鼓鼓囊囊的錢袋拿出來,那人倒也有些喜上眉梢,雖然看見竹溪將大部分錢取了出來,但是也沒有在意,畢竟有總比沒有好,於是笑嘻嘻地接過了那個錢袋。

“多謝大人,剩下的,大人拿走便好。”

竹溪平靜地說道:“我要你的錢做什麼?”

那人愣了一愣,看著竹溪手中的錢,遲疑地說道:“那這是?”

竹溪將手裡的錢同樣拋向了那人懷中,而後便擦身而過,那人連忙撩起衣服下襬慌亂地接著,然後便聽到竹溪淡淡地說道:“自己去城居司與城貿司交罰金。”

那人還想掙扎一下,只是還沒來得及轉身去追那個天獄的大人,便聽見身後巷子裡傳來一聲輕笑。

回過頭去,便看見那個山河觀的道人抱著臂倚在巷口,笑眯眯地看著這邊。

大概覺得很是有趣。

那人忐忑地笑了笑,正想把那些錢還回去。

那個道人卻只是揮了揮手,而後便走回了巷子裡。

神河的律法向來很嚴格。

所以大概他要上府衙前的公示榜了。

風雪裡似乎有些細微的,渺遠的鐘聲。

那人唉聲嘆氣地蹲了下來在雪裡摳著一些灑落的錢幣。

只是摳了沒多久,便聽見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傳來。

那人抬起頭來,便看見那個山河觀的道人卻是去而復返,便停在了自己身前。

“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討好地捧著手裡的錢,笑道:“張三,真人,小的叫張三。”

“張三.....”陳青山輕聲笑著,說道:“叫張三的人可不多。”

雖然人間都知道張三這個名字,但是會取名叫張三的,大概確實不多。

“還有,你也不用叫我真人,雖然可能有別的道人喜歡被叫做真人,但是我不喜歡。”

張三聽著陳青山這句話,有些惶恐地想了想,說道:“那我應該叫什麼?”

陳青山從袖子裡又摸出了一個錢袋,丟到了蹲在地上撿著錢的張三懷裡,輕笑著說道:“叫我神仙吧。”

張三聽到這個稱呼,卻是有些猶豫。

雖然世人很多年前,確實有稱呼那些修道之人為神仙的說法。

但是當下人間,卻是很少有這種稱呼了。

因為當今陛下,大概不是很喜歡有人想著成仙。

“你叫我神仙,天獄的人不會敢有什麼想法。”陳青山笑眯眯地說道,“你只管大搖大擺地叫著陳神仙,你們的竹溪大人不會有一句多話。”

張三抬頭看著這個年輕的道人,猶豫了許久,開口說道:“好的,陳神仙。”

“幫我去買些東西。”陳青山繼續說道。

張三看著自己懷裡的另一個錢袋,明白了為什麼這個道人去而復返了。

“神仙要買些什麼?”

陳青山想了想,說道:“當然是讓人快樂得如同神仙的東西,比如酒,比如好吃的,再買一些雜貨吧,比如小椅子,小火鍋之類的。”

張三忙不迭的點著頭,地上還有幾枚錢也不撿了,抱著錢袋便向著下方雪中長街裡走去。

陳青山笑眯眯地看著張三遠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會吃一些回扣。

總之張三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容易讓人覺得是個法外狂徒的樣子。

陳青山笑了許久,而後驀然轉身,衣袍於雪中紛飛不止,滿身道韻擴散而出,一指向著巷子裡點去。

巷中鐘聲朗然,有人一劍斬斷風雪,也攔住了那突然而來的山河一指。

“其實我覺得神仙不好聽,不如叫做仙人,也許更好一些。”

那個不知何時出現在巷中的黑袍劍修平靜地將劍送回鞘中,而後接住了方才鬆開的傘,站在樹下,看著巷口的陳青山說道。

陳青山收回了道韻,垂下手來,靜靜地看著槐樹下的那個人。

大概木旁確實有鬼。

“仙人是出世的,而神仙是入世的可以被供奉的敬仰的。”陳青山平靜地說道,“所以我是神仙。”

黑袍劍修倒是愣了一愣,說道:“哪來的說法?”

“我說的。”

巷子無語良久。

“山河觀的人,大概確實都是些奇才。”

“自然是。”陳青山說著,目光落在了劍修手中之劍上,而後輕聲說道,“落葉寒鍾,流雲劍宗葉寒鍾。”

黑袍劍修左手輕輕輕摩挲著劍柄之下的劍格,巷子裡有著輕微的鐘聲響起,平靜地說道:“是的。”

陳青山靜靜地看著執傘提劍立於樹下的流雲劍修許久,而後淡淡地說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葉寒鍾平靜地說道:“前些日子,你去劍宗裡,找了我師弟寒蟬,讓他去殺一個人。”

“是的。”

“我覺得不妥。”

陳青山眯著眼睛看著他,說道:“為什麼不妥。”

葉寒鍾輕聲說道:“我的價錢,比他公道,所以不妥。”

陳青山平靜地說道:“當初大澤裡,你去殺過柳三月。”

葉寒鍾並不好奇陳青山是如何知道那些大澤中的事,只是緩緩說道:“是的,可惜他被人救了。”

“所以我找寒蟬,而不是你。”陳青山平靜地說道:“我們河宗的人,不會殺柳三月,而你們會,所以我們不是一路人,既然不是一路人,哪怕價錢再公道,我也不會找你葉寒鍾。”

葉寒鍾輕聲說道:“那確實可惜。不過我很好奇,你為什麼一直站在巷子口。”

陳青山冷笑一聲,說道:“因為大概離流雲劍宗的人太近了,便不是談價錢是不是公道了。”

所以陳青山會和陳懷風近身而談,卻始終和葉寒鍾隔著一整條巷子。

葉寒鍾輕輕摩挲著手中的長劍,嘆息一聲說道:“這更可惜,但是如果我一直站在樹下不走呢?”

陳青山抬起手來,身周有道風環繞,平靜地說道:“那麼大概我們要進山河之中好好談一談另外一些事了。”

葉寒鍾在樹下站了許久,而後輕聲說道:“算了,你陳青山太難殺了,不過我很好奇,你是怎麼知道我來了的。”

陳青山平靜地說道:“大概是風雪吹過你的劍,人間響起了一陣鐘聲的時候。”

葉寒鍾低頭看著自己的劍,而後輕聲說道:“下次我會注意的。”

葉寒鍾撐著傘走出了樹下,向著巷子另一頭而去。

“下次注意也沒有什麼用。”

陳青山站在巷子裡,看著葉寒鍾在雪中離開的背影,平靜地說道:“因為下次,我的傷就好了。”

“所以如果還有下次,那就只能是下輩子注意一些了。”

葉寒鍾在雪中安靜地走著,輕聲笑了笑,說道:“注意什麼?”

陳青山緩緩說道:“注意不要遇見一個叫陳青山的人。”

風雪滿巷。

葉寒鍾走了許久,淡淡地說道:“下輩子的事,下輩子再說。”

一直到那個流雲劍宗的劍修離開了巷子,陳青山才重新向著那處小院子走去。

推開被風雪掩上的院門。

陳青山眯著眼睛輕聲說道:“看來這場風雪確實不是那麼平靜。”

院裡有人輕聲咳嗽著,說道:“是的,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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