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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歷一千零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這場雪下了三日還沒有停息,本來按照陸小小他們的想法,這幾日便讓陸小三待在峽谷裡,等雪化後再去背劍名。

只是也許是因為陸小二已經學有所成不用再去的原因,讓陸小三心裡有了一些急迫感,他很是堅決地拒絕了這個要求,大雪的幾日,依舊在艱難地穿過大雪山林,前往草為螢的大湖之中。

這樣艱鉅的任務,自然便落在了南島頭上。

山中大雪不知時歲,天色昏昏沉沉裡,南島撐著傘,牽著陸小三的手在峽谷那已經沒了小腿一截的雪中咯吱咯吱地走著。

當然,對於陸小三而言,那是已經沒到了膝蓋的雪。

這個才十一歲的小少年,一面握著南島這個沒比自己大幾歲的師叔的手,一面在那裡頗有興趣的踩著雪。

“今年的雪好大啊師叔。”陸小三揹著不聞鍾,很是興奮的看著南島說道,小少年戴著的帽子上兩個大大的耳垂就像大狗耳朵一樣隨著少年抬頭不住地晃動著。

陸小狗的大耳朵。

南島點了點頭,看著四處一片茫茫,笑著說道:“是的,我以前也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雪。”

“我想堆一個很大的雪人,比樂師叔還高!”陸小三嘿嘿笑著,“然後把它臉上畫成小狗的樣子。”

樂朝天確實是這片青山裡最高的人。

至於南島,南島還只是個少年而已,自然不會很高。

陸小三說著,卻是想起了什麼,歪頭看著傘下的南島,問道:“師叔你應該有十六歲了吧。”

南島在雪中頓了一頓,也許是因為那處雪比較深的原因,所以他低頭看著腳下的雪,拔出腳來,又抬頭平靜地向前走去。

“還沒有。”

“那要什麼時候?”

南島在傘下安靜地走著,一直到走出了峽谷,才抬頭看著人間漫天雪色,平靜地說道:“要十二月底去了。”

陸小三撓了撓頭,然後發現撓的是帽子,又把手伸到了帽子下撓了撓,說道:“那就是今年的最後一日?”

“是的。”

陸小三驚歎道:“這麼巧的嗎?”

南島看了許久的山峰雪色,而後才輕聲說道:“不是巧,只是忘了。”

陸小三愣了一愣,說道:“忘了是什麼意思?”

南島輕笑著低下頭來,看著前方的山林,林間小道昨日走過的痕跡早已被大雪覆過。

於是只好重新走一條出來。

好在這一片山林並不漫長,只是走了沒多久,少年與小少年二人便走了出來。

南島停在林邊,看著眼前那條在大雪裡依舊潺潺流淌的清溪,輕聲說道:“忘了的意思就是不記得了,就像我們剛剛走過的那條路一樣,你知道昨天我們走過,但是找不到那些腳印了,於是就只能在進入的時候,重新找個起點,也重新找個出口。”

陸小三這下聽明白了,笑嘻嘻地說道:“所以就是把每一年的第一日當做開始,最後一日當做結束。我也要這樣!”

二人沿著溪邊繼續走著,也許是因為有溪水的原因,兩旁的道路有雪也有冰,所以有些溼滑,南島把身後的桃花劍取下來,讓陸小三拄著當柺杖,慢慢地向前走去。

“你為什麼也要這樣?”

南島好奇的問道。

陸小三想了想,說道:“因為這樣看起來很有故事感。”

“......”

陸小三卻是興致勃勃的說著:“你看,要是別人問我,我告訴他,我是六月十三的生辰,但是就很普通,但是如果我說,今年年末,最後一日,便是我十二歲的日子,是不是別人就會覺得你是一個很神秘很有故事的人?”

南島無奈的笑道:“那你得去問你師父願不願意在年末給你過十二歲生日。”

陸小三的神秘幻想之夢瞬間破滅。

五小隻小少年時期最大的敵人便是陸小小,沒有之一。

便是樂朝天有時候都要屈服於陸小小的淫威之下。

陸小三一路唉聲嘆氣地在路上走著,在艱難的爬上了那處高山斷崖之後,那些在劍湖之下的痛苦煎熬,又回到了陸小三腦海裡,於是小少年的氣嘆得更大聲了。

陸小三一面嘆著氣,一面在崖邊溪畔坐了下來,這裡也有雪色,一如人間一般。

但是跨過了身前那一步,便是風光二三月,飛紅落人間。

南島倒也沒有催促陸小三。

這個小少年才是真正揹負了整個天涯劍宗小白劍宗崛起之希望的人。

但與此同來的,也是極為痛苦的一段歲月。

從陸小三那哀愁的神色裡就可以看出。

每次陸小三來到這裡的時候,都會在崖邊坐很久,以前還有陸小二陪著他一起坐著,但是陸小二學成一劍歸來,陸小三每次就只能在這裡獨坐了。

滿山飛雪,入眼茫茫。

連一隻鳥兒都看不見,一切都在沉寂地蟄伏著。

“師叔,那個叫草為螢的是誰?”

陸小三卻是突然回頭看著南島問道。

南島想了想,說道:“是個很厲害的人。”

“有多厲害?”

有多厲害是一個極為模糊的命題。

所以南島沉思了很久,說道:“大概只要他想,人間就不會有紛爭。”

陸小三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這麼厲害的嗎?那人間為什麼還是有紛爭?”

南島輕聲說道:“因為他不想,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想,也許是太懶了,也許是不好欺負小朋友。”

陸小三靜靜的坐在崖邊很久,而後突然問道:“師叔以後也會那麼厲害的吧。”

南島愣了一愣,說道:“我嗎?”

陸小三回過頭,很是認真的看著南島點著頭。

南島想了想,說道:“會的。”

“好耶!”陸小三卻是突然跳了起來說道。

南島古怪的看著陸小三,說道:“什麼好耶?”

陸小三笑著說道:“意思就是以後當別人問起,那個站得好高好高的人是誰的時候,我便可以拍著胸口自豪地說道——那是我師叔!”

南島輕聲笑著,沒有說什麼。

“當然......”

小少年踩著雪又重新回到了崖邊,腦袋兩旁的大狗耳朵上下跳動著,看起來又蠢又可愛。

陸小三站在崖邊艱難地拔出了身後的不聞鍾,向著漫天風雪裡斜指天穹。

“我,陸小三,也是要成為人間很高很高的劍修的人!”

小少年很是大聲地叫著。

而後向前一步,踏出了斷崖,消失在了人間。

南島撐著傘站在那裡輕聲笑著,本來打算回去,晚點再來接陸小三,只是卻又想起了一個問題,於是也向著天上鎮走去。

陸小三在經歷了最初的痛苦之後,現在倒很是堅定,提著劍就穿過了那些雲霧山崖,在春光裡邊跑邊脫著身上的冬衣,然後順手抱起了一隻在花海里玩累了正打算休息一會的小土狗,一路便向著劍湖之下跳了下去。

“撲通~”

“汪汪汪!”

草為螢便在湖邊喝酒,也不知道陸小三是不是故意的,跳入大湖的時候,特意選的草為螢身旁,給這老小子濺了一身的水。

只不過那些所謂的湖水,也不過都是劍意而已,草為螢也沒有在意,山風一吹,便化作劍意之魚重新躍入湖中。

南島撐著傘走到了草為螢身旁坐下,看著面前的那口大湖,問道:“他背了多少了?”

草為螢懶懶散散地倚著身後桃樹,仰頭喝著酒,而後說道:“不知道,總之還有很多。”

南島倒有些佩服陸小三的毅力了。

“前不久,陳鶴來過。”草為螢卻是突然說道。

南島轉過頭,看著草為螢許久,說道:“他來做什麼?”

草為螢微笑著說道:“像你一樣閒逛。”

南島輕聲笑著,說道:“誰叫你的天上鎮太舒服了,外面都人間大雪了,你這裡還是這般模樣,誰見了都想要進來快活一下。”

草為螢很是自得地笑著,說道:“那是自然。”

“今年南方....嶺南的雪很大,會不會有什麼問題?”南島看著草為螢問道。

草為螢輕聲笑著,說道:“能有什麼問題,大概有人被熱成傻子了,想看看雪啊。”

“?”

南島一臉懵逼。

草為螢卻是拿起手裡的酒葫蘆翻轉了過來,在一陣酒水晃盪裡,敲著南島的傘沿,不少堆積在傘上的厚雪被敲了下來。

“你頂了這麼厚的雪,都沒注意到嗎?”

“傘太重了,沒注意到。”

南島如實說道。

這柄傘確實很重,所謂的輕巧,也只是相對於世人握住它的重量而言。

“你要不要試試?”

草為螢笑著搖搖頭,說道:“不用了。”

南島也只是隨口一說而已,倒也沒有真的想看看草為螢能不能拿起這柄傘。

二人在湖邊坐了許久,南島似乎有些猶豫,看著一旁喝酒的青裳少年,有些欲言又止。

草為螢斜瞥了他一眼,說道:“你想問什麼?”

南島沉默了少許,將身後的兩柄劍一齊取了下來,橫在膝頭。

“假如我有這樣一柄心中之劍,閒走人間八萬裡......”南島輕聲說道,“這樣的劍會存在嗎?”

草為螢輕聲笑著說道:“不說心中之劍,便是心頭之風,都可以吹到人間八萬裡,有什麼奇怪的?”

南島皺眉看著草為螢,說道:“如何走?”

草為螢微微笑著,說道:“在心裡走。”

南島沉默了少許,說道:“你已經走完了?”

草為螢輕笑著說道:“是它已經走完了。”

“它在哪裡?”

“它在心裡啊!”

草為螢依舊微微笑著,語氣卻是很是感嘆地說著——它在心裡啊!

南島低頭看著膝頭的兩柄劍,也許覺得自己應該明白了草為螢什麼意思,想了很久,緩緩說道:“我膝頭有兩柄劍,一柄叫桃花,一柄叫鸚鵡洲,它們是用鐵打造的,是用劍意磨的。它們可以在我身前三尺,也可以離身而去數里。出劍的時候,它們是熱的,帶著劍意的時候,它們是冷的。一柄是青黑色的厚重的,一柄是流光一般的修長的。”

南島輕聲說道:“這是手中之劍,是可以被描述的東西,而心中之劍,我卻是不知道如何去描述它。不能描述的東西,便不可驅使,這樣的劍,它又有什麼用?”

——草為螢看了南島許久,而後笑著站了起來,沿著湖邊踩著一地桃花隨意的走著。走了一陣,又回過頭來,看著南島,像是要說什麼東西一般。

草為螢當然沒有站起來,他只是笑眯眯地坐在大湖邊,喝了一口酒,說了這樣一段話。

南島怔怔地坐在那裡,怔怔地看著身旁的那個青裳少年。

“我走了嗎?我要與你說什麼呢?”

草為螢笑眯眯地看著南島問道。

南島沉默地坐著,他想說草為螢沒有走,只是安靜地坐在樹下,喝了口酒。

但草為螢也確實走了,還留了一個疑問在南島腦海裡——他到底想說什麼呢?

南島緊緊地攥住了膝頭的雙劍,似乎有千萬種念頭湧入腦海,但是他什麼都說不出來,唇齒笨拙,言語喑啞,如同初生幼兒一般,所見人間壯闊,然而無可形容。

在那一剎那,這個少年如同被大風吹襲,好似被大海淹沒。

然而一切穿過靈魂而去,萬般皆不可留。

它在心裡啊!

一切如同悖違常理,又如同理所應當。

“心中之劍當然是可以被描述,可以被驅使的東西。”草為螢輕聲說道。

南島抬起頭,怔怔地看著這個青裳少年。

草為螢也看了南島許久,而後笑著站了起來,沿著湖邊踩著一地桃花隨意地走著。走了一陣,又回過頭來,看著南島,輕聲說道:“有空我會去見見那個告訴你心中之劍的那個人。”

這不是心中之劍,只是已經存在,且被描述的手中之劍而已。

心中之劍的草為螢什麼也沒有說,卻已經殺死了一個少年。

南島點了點頭,站了起來,拿著劍撐著傘向著天上鎮外走去。

“好。”

......

山道上的風雪很大。

所以張小魚走得很是坎坷。

連身後的山河劍都被取了下來,當做柺杖,一路撐著向著山上爬去。

在這樣的大雪裡,嶺南很是安靜,然而在前方的山道上,卻是有人站在那裡安靜的等待著。

白髮生鬢角,聽風而獨立。

自然是嶺南聽風劍派聽風吟。

那些吹往南方的風裡只帶來了那場雪,卻是沒有人知道,原來那場北來的雪裡,還有一個年輕的白衣劍修。

“師兄今日怎麼來嶺南了?”

聽風吟看著拄著劍在山道上走著的張小魚,卻是執劍行了一禮,叫了一聲師兄。

當然,行不行禮,這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執劍。

張小魚歪頭看著聽風吟手中的劍。

劍是沒有名字的,儘管聽風吟這個名字在人間還算有點知名度。

而後又抬頭看向滿山風雪。

風雪裡有著許多藏起來的劍意存在。

也許是和聽風吟一樣的鬢角生了白髮的劍修,也許是年輕一些的,曾經在南衣城頭一同見過血的年輕劍修。

總之那些劍意藏在風雪裡。

這裡是聽風劍派,聽風溪之下,人間上嶺南,最常走的一條路。

張小魚便是這樣走的。

所以這個白衣劍修將手裡的劍拔了出來,在一旁的一塊山石上敲了敲劍上的雪下溼泥。而後輕聲說道:“我以為嶺南會與人間別處不一樣。”

聽風吟輕聲笑著,說道:“當然是不一樣的,譬如我們依舊會叫你師兄,但有些東西不能止於此。”

“比如?”

“比如現在師兄的身份,是山河觀門人。”

張小魚輕聲嘆息著,說道:“原來是這樣,所以你們在這裡做什麼?攔住我?”

聽風吟緩緩說道:“師兄要來,我們當然攔不住,嶺南不是東海,不存在能夠攔得住師兄的人。但我們總要懷抱一些警惕。”

張小魚從懷裡取出了一封信,信封之上有竹葉,也有一道來自磨劍崖的劍意,他看著執劍立於前方風雪中的聽風吟,平靜地說道:“磨劍崖那位,託我送封信來山上。”

聽風吟沉默了少許,將手中的劍收了起來,向著路旁讓了開來,風雪之中的那些劍意也慢慢散去。

張小魚拄著劍向著前方走去。

一直到與聽風吟擦身而過,這個鬢角白髮越來越多的嶺南劍修站在風雪裡才輕聲說道:“師兄還會回來嗎?”

張小魚停在聽風吟身前,而後輕聲笑道:“回不來了。”

聽風吟沉默了下來。

張小魚在風雪裡徐徐地走著。

“只是觀裡的事,應該不會讓師兄回不了頭。”

張小魚停了下來,回頭看著這個坐在嶺南溪邊聽著人間風聲的劍修。

然而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看了一眼,而後轉回頭去,繼續在風雪山道上走著。

只是不知道又想起了什麼,看著前方風雪說道:“我聽說,山裡有一些天獄的人。”

“是的。”

“好。”

張小魚平靜地說道。

嶺南這場大雪還在下著,不知道要下到什麼時候去了——嶺南很少有這麼漫長的大雪。

聽風吟看著那片如屏風雪裡向著前方而去的白衣劍修。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張小魚手裡劍好像消失不見了。

但聽風吟沒有多想,也沒有再看,揹著劍向著另一邊的聽風溪而去。

嶺南大雪,自然無人聽風聲也無人聽故事。

但是也可以說一些故事給自己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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