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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魚靜靜地坐在溪邊,沉默了很久,輕聲說道:“難怪我叫張小魚,而不是叫李小魚。”

草為螢不住地笑著,一面喝著酒,一面說道:“你也可以改名叫李小魚。”

張小魚站了起來,輕聲笑著,說道:“算啦,我張小魚當然就是張小魚,日後無論是被世人唾棄,還是被萬人景仰,我都只是張小魚。”

“是的,像你們這樣的人,當然要留下自己的名字。”草為螢笑著說道。

張小魚卻是緩緩搖了搖頭,說道:“其實與那些沒有關係。”

草為螢眯著眼看著這個有些惆悵的年輕人,說道:“那是因為什麼?”

張小魚回頭看向南方,什麼也沒有說。

而後轉身向著鎮子裡走去,走了一段,又回頭看著草為螢。

“前輩覺得,我們這樣的人,是舉火的人,還是藏火的人?”

草為螢面朝清溪,一面喝著酒,一面看著暮色如金隨流而去。

“我怎麼知道呢?”

草為螢笑著說道。

“這樣的問題,你應該去問世人,去問人間。”

張小魚點了點頭,說道:“好的。”

於是負劍而去。

草為螢依舊站在溪邊,握著酒葫蘆不停地喝著酒。

一直到萬山沉寂,滿溪暮色只剩下了一點碎金。

這個活了很多年,睡了很多年,走了很多人間,做過很多夢的青裳少年,才無比嘆惋地看著這條清溪,好似當年那個死去的老人,又站在了他身邊,和他說著人間的許多東西。

“你師父還好嗎?”

——“還好。”

“那他應該快了。”

“人間真的很美好,生命也是。”

“人間事太多,缺一未必能夠看得過來,還需要你們這一代幫忙多看看。”

......

草為螢輕聲笑著,將葫蘆裡剩下的酒水也倒了進去。

自顧自地在那裡說著。

“缺一師弟做得很好,前輩不必擔心太多。這是我這次醒來的時候,在人間盛的一些水,我把它叫做故鄉水,前輩如果能喝到,應該會很開心。還有啊,人間已經過了一千多年了,我這次醒來的時候,看到了很多讓我驚歎的東西,世人沒有再像當年前輩所在的時候那般孱弱了,很是匆忙,很是繁榮,正在向上攀登著,但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有舉火的能力了,所以也沒有去管人間的那些事情。”

葫蘆裡的酒水已經被倒得乾乾淨淨,還剩下一滴懸在葫蘆口,於是草為螢把它送到了唇邊,一口吮吸入肚。

於是也許是醉了,這個青裳少年搖搖晃晃地在暮色裡沿著溪流漫著步。

“前輩你是對的,只要那些熹微的光芒出現在了前方,他們自然會追逐而去。”

“世人之事交給世人,千秋之事交給千秋。”

草為螢晃著手裡胡蘆,自顧自地笑著。

“所以像我們這樣的糟老頭子,只需要守好這個人間就是了。”

草為螢轉頭看向東海,輕聲笑著。

“這個道理我比您晚明白了一千年,前輩。”

......

張小魚回到鎮上的時候,已經是夜晚了。

穿過那片林子,那片如同遍地紅花一樣鋪展在崖下的小鎮子便出現在眼前。

但那是火。

張小魚卻是莫名地想起了草為螢與他說的那句話。

那是火,親愛的。

那是來自爐裡的火紅,來自簷下的燈紅,來自行走在街頭之人的灼熱之紅。

“以前的東海可沒有這麼熱鬧。”

張小魚回頭看去,卻發現草為螢便在身後走了過來。

“前輩怎麼又回來了?”

草為螢笑著說道:“難道我不能回來嗎?”

張小魚說道:“當然不是的,只是我以為前輩會在那裡和觀主說上漫長的一夜。”

草為螢輕聲說道:“如果觀主真的還在,我可以和他說上一千年,但是他都已經死了這麼多年了,哪裡會有那麼多話好說,閒聊兩句,當做自我慰藉便好了。更何況.....”

草為螢把手裡的酒葫蘆提了起來,在手裡晃著。

“你把我的酒都倒完了,我肯定要回來打點酒啊!”

張小魚沉默少許,說道:“我只倒了一半。”

“你倒一半,我倒一半,那不就沒了?”

“那也不能全都是我的鍋啊!”

“我倒一半是應該的,你倒一半純屬湊熱鬧。”

“......”

二人向著那處藏在角落裡的酒肆而去。

一掀開門簾,便看見那個鼻青臉腫的小二依舊坐在窗邊吹著風。

“今日沒酒啦!”

小二頭也不回地說道。

張小魚笑著說道:“看得出來。”

小二聽到這個聲音,這才回頭看見是張小魚,愣了一愣,下意識地說道:“你不會喝完之後也覺得很氣,要回來打我一頓吧。”

張小魚沒有說話,一旁的草為螢提著酒葫蘆在裡面晃悠著,看向小二說道:“你經常捱打嗎?為什麼?”

小二很是誠懇地說道:“因為我的酒很不好喝。”

草為螢輕聲笑著,走到窗邊坐下,看著小二說道:“是的,又苦又澀,有時候還很酸。”

小二愣了愣,看著面前的這個青裳少年,又看向一旁的張小魚。

“你喝過?還是他告訴你的?”

草為螢笑著說道:“我喝過。”

“但我不記得你,像你這樣的人,一看就不一般,如果你曾經喝過,那肯定也打過我,那我肯定就會記得。所以你肯定是在說謊,想要激起我的憤怒,讓我把酒賣給你。”

小二一番推理,很是得意地笑著。

草為螢微微笑著,說道:“是的,所以你可以打點酒給我嗎?”

小二懶散地說道:“今日打捱夠了,不賣了。”

“沒事,我沒有錢,不算賣。”

“......”小二不可思議地睜著眼睛,看著草為螢說道:“你....你....你.....”

“你怎麼這麼不要臉?”

“別人打歸打,好歹錢還是照給的,你錢都不給,就想喝酒打人?”

小二說著,大概很是氣憤,都顧不得身上傷口,差點都跳了起來。

草為螢嘆息了一聲,說道:“原來你賣的不是酒,而是在賣打。”

小二聽到這裡,大概也有些心緒暗傷,同樣嘆息了一聲,說道:“不賣,那能怎麼辦呢?反正都要捱打,他們越打我,我就把酒賣得越貴,討什麼打不是打,賣什麼酒不是賣?”

草為螢靜靜地看了他很久,說道:“如果我可以讓你以後不再捱打了呢?”

小二隻是哈哈笑著,說道:“實不相瞞,這樣的夢我也做過很多次了,但都是假的。我甚至還夢見過回到了很多年前,看見了祖祖輩輩描述的那個磨劍崖劍修,然後我給他喝了一壺酒,他喝得面色難堪,呸的一下就吐了出來,說‘什麼破酒,真他媽難喝’。但是有什麼用呢?做夢終究只是做夢,做了這麼多年夢,啥也不是,只剩下一肚子牢騷。”

草為螢認真地點點頭,說道:“原來是這樣啊。”

小二看著草為螢,有些莫名其妙。

“你在說什麼東西?”

草為螢笑著說道:“沒什麼,我想嚐嚐你釀的酒。”

小二看了草為螢許久,說道:“你真的不打人?”

草為螢看向一旁的張小魚:“你打他了嗎?”

張小魚揹著劍在一旁倚著柱子,搖搖頭,說道:“沒有。”

草為螢於是很真誠地看向小二,說道:“你看,他沒有打你,我也不會。”

小二還是有些猶豫,說道:“那你為什麼不自己去打一葫蘆酒?”

草為螢想了想,說道:“自己打的大概不算。”

小二嘆息了一聲,一瘸一拐地站了起來,從草為螢手裡接過了酒葫蘆,取了個漏斗,往裡面一勺勺地加著酒,一面碎碎念著。

“那說好了啊,你喝完不許打我。不對,你還要發誓,你說,我xxx,喝完了酒之後,絕對不打人。”

“我草為螢,喝完了酒之後,絕對不打人。”

小二這才放心地給草為螢的酒葫蘆打著酒。

只是打了好久,連一旁的張小魚都打著哈欠了,草為螢的酒葫蘆還是沒有打滿。

小二古怪地回頭看著草為螢,說道:“你這是什麼胡蘆?”

草為螢歪頭想了想,說道:“這是路邊撿到的仙家法寶。”

“仙家法寶?”小二來了興趣,換了一罈酒繼續給草為螢舀著。“什麼是仙家?”

便是張小魚都是好奇地看著草為螢。

草為螢輕聲笑著,說道:“就是山裡人,往山裡一蹲,然後從此不問世事的人。”

“不問世事,那他們問什麼?”

“他們什麼都不問,就是抬頭看著天空。”

“然後呢?”

“然後?沒有然後了。就只是山裡人而已。”

“......”

小二覺得這個青裳少年來的時候肯定在別家喝過酒了,所以在這裡胡言亂語。

一直到把酒肆裡所有酒罈裡的酒都打進了葫蘆裡,小二才看見葫蘆滿了起來。

剛剛好,便在葫蘆口。

少一滴就不圓滿,多一滴就溢位來。

小二倒也沒有計較草為螢把他店裡的酒打完了,只是驚歎著說道:“這可真是我這輩子打過最完美的一次酒。”

草為螢只是在窗邊坐著笑著,小二小心翼翼地把那葫蘆酒捧了過去。

“你小心點,別毀了我這麼精心打的一葫蘆酒。”

小二叮囑道。

草為螢雖然是笑著點著頭,但是很是隨意地接了過來,而後把酒葫蘆握在手裡,轉頭看向窗外,想了想說道:“你方才說的那個夢是什麼來著?”

小二想了想,說道:“那個叫青蓮的劍崖師兄,喝了我的酒之後,呸地一聲吐了出來,說道‘什麼破酒,真他媽難喝!’”

草為螢沉默了少許,說道:“我可以不說髒話嗎?”

小二歪頭看著草為螢,說道:“難道你因為沒錢,所以打算給我表演個戲法讓我快樂一下嗎?”

草為螢少見的哈哈地笑著,說道:“那行,你看我給你表演個戲法。”

說著,這個青裳少年翻身坐到了窗子上。

窗外便是小鎮長街,夜色裡燈火如流,人聲鼎沸。

草為螢笑眯眯地坐在那裡,一面晃著腿,一面把酒葫蘆舉到了唇邊,而後仰頭一口便飲了大半葫蘆。

酒水咕嚕咕嚕入了肚。

於是也許那些被遺忘千年的記憶在夜色晃盪裡鋪面而來。

也許沒有,吹來的只是一千年後的溼潤的海風。

於是青裳少年笑眯眯地看著人間熱鬧的小鎮,向著窗外吐了一口酒。

“什麼破酒,真他媽難喝!”

小二走到了窗邊,沒有管一身傷痛,拍手笑著,說道:“是的,什麼他媽的破酒,真他媽的難喝!”

青裳少年轉頭看著一旁探著頭的鼻青臉腫的小二,他笑得格外開心,但是被人打腫了眼睛裡卻是在不住地淌著淚水。

“他媽的,他媽的,什麼他媽的他媽的破他媽的酒。我去你媽的!”

小二從身邊抱起一個空空的酒罈子。

而後跳上了窗臺,一屁股把草為螢給擠了下去。

草為螢:“.......”

小二很是開心地笑著,舉起手裡的酒罈子就對著窗外長街砸了下去。

那些殘餘的酒水從破碎的罈子裡流了出來,在夜色的石板上燦爛的淌著。

“什麼他媽的破酒!”

小二砸了酒罈子,開心地在窗子上笑著。

草為螢被小二擠到了窗外的街頭,抬起頭看著這個世世代代被人打得鼻青臉腫的年輕人,輕聲地笑著說道:“是的,什麼他媽的破酒——這是天底下最難喝的酒。”

小二是笑著的,只是眼睛裡淌著委屈的淚水。

草為螢也是笑著的,只是神色裡有著穿越了漫長歲月的愧疚。

草為螢笑了許久,而後衝著窗內沉默不語的張小魚點了點頭。

“我走了。”

“好的。”

於是草為螢提著人間最難喝的半葫蘆酒,再次離開了這裡,不知所蹤。

就像當年一樣。

張小魚也走到了窗邊,小二已經平息了下來,在窗子上坐著,安靜地看著那個青裳少年離開的方向。

“你是不是猜到了什麼?”張小魚看著他輕聲問道。

小二笑著說道:“我能猜到什麼,我只是在做著夢而已。”

張小魚聳了聳肩。

他喝過草為螢的酒,也摸過草為螢的酒葫蘆。

那個酒葫蘆應該用了很多年了,比任何人間之人,吹過的人間之風都要久遠。

小二的祖上應該很熟。

但是小二什麼都沒有說。

只是像發了一場瘋一樣。

而後清醒過來之後,大概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和人們絮絮叨叨的說著很多東西了。

小二門都不關,直接拖著被人打慘了身體,回到後院睡覺去了。

張小魚揹著劍靜靜地坐在窗邊的椅子上。

卻是輕聲感嘆著。

“磨劍崖磨劍崖,懸於一線而決於一唸的,又哪裡只是劍呢?”

......

當年那個師兄因為活在風都是苦澀之味的年代裡,嚐了一口苦酒,覺得它很好喝。

於是這個人間小鎮子裡。

便有人困在了這裡一千多年。

......

第二日小二醒來的時候,張小魚依舊坐在窗邊。

好像已經忘記了昨日的那些東西。

“我昨天是不是做了一個很古怪的夢?”

小二看著張小魚問道。

張小魚想了想,說道:“你做的夢,我又怎麼知道呢?”

小二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於是又看著冷清的酒肆,嘀咕道:“今天怎麼沒有人來買酒了?”

張小魚坐在窗前吹著清晨的冷風,問道:“你平日裡生意很好嗎?”

小二想了想,說道:“不記得了,可能很好,不然我也不會這麼早起來。”

說著小二又跑去了角落看著那些堆放的酒罈子。

可惜裡面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剩下。

於是小二坐在那裡懷疑著人生。

“難道昨天生意這麼好,酒全被賣完了?我得再去釀點酒來。怎麼釀酒的來著?”

小二越想越懷疑人生。

張小魚在一旁輕聲笑著,說道:“你記錯啦,你哪裡是賣酒的,你分明是開面館的,昨天要你給我下碗麵,你犯懶了,說今天再下。”

小二想了想,好像確實有這麼一回事,一拍腦袋笑著說道:“不好意思,睡一覺睡糊塗了。那這些酒罈子怎麼回事?”

張小魚解下了身後的劍,放在了桌子上,看向窗外,鎮子里正在熱鬧起來,但是今日應該不會有人來買酒了。

也許以後也不會了。

於是他說道:“你看到我這柄劍了嗎?”

“看到了。”

“我是個劍修,所以平常要喝很多酒,那些都是我喝的。”

“原來是這樣。”

小二恍然大悟。

“那我現在去給你下面嗎?要蔥花嗎?”

“要,多加辣。”張小魚笑著說道。

小二一面點著頭,一面進後院忙活去了。

過了沒多久,便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來了,面上灑了蔥花灑了幹辣椒,青綠配上大紅,看起來無比誘人。

張小魚拿起筷子便吃了起來。

小二在後面忙活著把那些酒罈子清理著。

“這些酒罈我給你都丟了?”

“好。”張小魚含糊不清地說道。

於是滿屋罈子撞擊的聲音,還有張小魚吃麵的聲音,以及窗外那些穿過冬日的晨霧早起打鐵的叮叮噹噹聲音。

這個清晨看起來很是美好。

張小魚這樣想著,只是自己大概沒錢了。

所以他沉思了很久,看向後院忙碌的小二,說道:“記得幫我去鎮上酒肆買點酒,錢我之前已經付了的。”

“好嘞!”

張小魚深吸了一口氣。

張小魚啊張小魚,你可真是個王八蛋啊!

小二忙活完了,又跑去鎮那頭買了一罈酒回來。

似乎又想起了什麼。

“我是不是還要去說閒嘴?”

小二看著正在喝著麵湯的張小魚問道。

“嗯。”

“所以你什麼時候上崖?”

“下雪的時候吧。”

張小魚很沒良心地說道。

雖然確實是因為要給閒嘴傳向人間的時間。

但是終究還是要在這裡騙吃騙喝。

小二點著頭,不知道在哪裡抓了一把瓜子,向著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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