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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島在草為螢的身影消失之後,在長街巷口的拐角處撐著傘探出頭來。

街上細雨中已經不見了草為螢的身影。

這個少年先生真有急事?

怎麼一下子就跑沒影了?

南島提著只剩下一袋麻將的包袱,撓了撓頭。

原本南島並沒有在意什麼,撐著傘也沒有古怪的事情發生,但是在巷子裡走了一段之後,想起那個青裳先生的表現,總覺得有些可疑。

於是又折了回來,想看看他會不會神神秘秘地和某個突然出現的神秘人交談——話本里都是這麼寫的。主角和人說了一段古怪的話之後,那個人在主角離開後,往往會站在那裡等一個神秘人出來,再說一段半懂不懂的話,再神神秘秘地離開。

可惜南島並沒有看見這個畫面,少年好像真有急事,轉眼就不見了,只有一街細雨冷冷地漂盪著。

抬頭看著手中的傘。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南島放鬆地笑了笑,肯定是今天遍尋小鎮不見朋友,有些多疑了。

提著包袱撐著傘,南島沿著小巷緩緩走去。

走了一段之後,南島卻是心中一動。

看了看不是很大的雨水,猶豫了少許,將手裡的傘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牆角之下,然後退開了好幾步,生怕真的有什麼事情發生。

但是等了好一陣,什麼也沒有。

果然是騙人的。

南島如是想著。

讀書人就是不一樣,騙起人來都是一套一套的。

南島憤憤地想著,虧得自己還請他喝了酒吃了鐵板豆腐。

既然什麼事也沒有,南島便打算走上前去,撿起那柄傘,回家洗洗睡覺。

然而南島才走了一步,便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這場細雨好像變得無比寒冷。

南島伸出手來,雨水打在掌心,帶著一股刺骨的寒意,而後漸漸的,落在掌心的就不再是雨水,而是細小的冰砂——好像才始被寒意凍成這樣的一般,落在掌心的時候,是淚滴狀的。

就好像這場暮色裡安分的細雨,突然便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意包裹,而後一點點凍結。

南島愣了一愣,抬頭看向天空,在這一愣神的功夫,冰砂也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飛雪。

這樣的畫面好像很是熟悉。

南島覺得自己似乎曾經經歷過一般。

但是他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了。

天邊依舊殘留的暮色的霞光照著那場倏忽之間淹沒小鎮的雪,南島怔怔地看著天空,他似乎看見了一些遙遠的夾雜在大雪裡的東西。

那是什麼?

南島來不及細想,一股從未有過的危機感突然湧上了心頭。

像是有人推了南島一把一般,南島驀然向前滾去,一把握住了那把放在身前不遠處的黑傘。

大雪驟然停息。

好像有什麼戛然而止。

南島怔怔地坐在傘下,抬頭看著天空。

那場大雪消失了。

只是小鎮長街,只是短巷細雨。

只是舒緩而平常的春日的結束。

遠天暮色昏沉,漸漸沉沒在青山之下。

南島在傘下沉默地坐著,忽然明白了那個青裳少年草為螢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原來這把傘一旦撐開。

便真的收不回來了?

有一些刀割般的疼痛從掌心傳來。

南島抬起手,才發現那隻曾經接過雪水的手掌,掌心一片血色,一道道的全是傷口。

南島爬了起來,向著巷外跑去,長街上的人們都是在愣愣地看著天空——滿身血色地看著天空。

南島沒有敢去看他們,只是向著草為螢離開的方向一路追尋而去。

然而什麼都沒有找到。

那個青裳的少年彷彿便這樣消失在小鎮一般。

南島一直跑到了小鎮的邊緣,怔怔地看著遠處細雨裡的青山。

有許多的飛鳥落在了山腳的溪流中,裡面血色一片。

為什麼?

為什麼!

南島緊緊地握住傘,一臉茫然痛苦地看著人間的一切。

這把傘到底是什麼東西?

南島渾身顫抖著,那場雪已經消失在了小鎮,但是那種徹骨的寒意卻是長久地留在了他的心底。

學堂。

南島突然想起了什麼,轉身便向著鎮內跑去。

鎮上的人們正在倉皇地奔逃著。

那場突然的足以殺人的雪讓安寧的小鎮一片混亂。

南島穿過街巷,一路跑到了學堂外,而後撞開大門衝了進去,一進門便撞在了一個一臉驚恐的人身上。

南島的麻將與酒壺掉落下去,散落一地。

“學堂的先生在哪裡?”

南島爬了起來,看著面前這個在找著水洗臉的人匆忙地問道。

那人一臉血痕,卻是愣了愣。

“我就是。”

“是一個少年先生,叫草為螢!”

“哪來的這個人?”

那人匆匆地說完,便衝去了簷下,在水缸裡捧著水洗著臉上的血色。

南島怔怔地站在那裡。

而後彎下腰,沉默不語地把那些東西都撿了起來,胡亂地塞進包袱裡,失神地向著外面走去。

回到鐵匠鋪裡。

那個終日在躺椅上睡懶覺的鐵匠卻是少見地站在了簷下。

南島拖著沉重的雙腿向著簷下走去。

“爹......”

南島惶恐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想要說什麼。

這個人間傳聞是東海來的,人間最好的鐵匠,卻只是平靜地搖了搖頭。

南島怔怔地站在院子裡,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你該醒來了。”

鐵匠輕聲說道。

“什麼醒來?”

“從夢裡醒來?”

“我沒有做夢!”

鐵匠沒有反駁,只是輕聲說道:“去看看那棵桃樹吧。”

南島沉默很久,撐著傘,向著後院走去。

後院細雨裡,那株桃樹上桃花正開得旺盛。

南島沉默地撐著傘,踩著院子裡溼漉漉的小道,停在了那棵樹下。

看看桃樹做什麼?

“浮生原是夢中夢。”

南島聽見身後傳來了他爹的聲音,正想回頭看看,然而有股不可違逆的力量託著他的頭,讓他的目光停留在無盡桃花裡,而後沉淪進去。

耳邊傳來了最後一句仿若嘆息一般的話語。

“世事到頭,風裡風。”

南島目光驀然穿過了那些層層疊疊的桃花。

眼前出現了一張面色桃花的臉。

“你該醒來了。”

那人平靜地說道。

南島怔怔地看著他,忽而便想起來了很多的東西。

比如他叫桃花。

比如自己真的不能鬆開那柄傘。

“命運是向著四面八方紛飛而去的桃花河流。”

“足以讓人沉湎的熱愛的夢做完了。”

“我們,該繼續漂流了。”

桃花的聲音無比平靜。

南島低下頭,不斷地掉著淚水,忽而明白了痛苦這個詞的含義。

......

西門從狄千鈞身上取了他的劍,而後便離開了這處院子。

一路穿過細雨迷離的長街,回到了天獄之中。

那些被焚燒過的氣息似乎被雨水壓下去了一些,但是走入院子裡,兩旁梨花上沾著的那些汙漬殘留著,使得那些純白的花瓣,看起來如同遠山水汽裡朦朧的灰色山沿一般。

西門穿過梨花道,向著刑獄院走去。

監察院被燒燬了,想要寫點東西的西門便只有去刑獄院。

院子裡焚燒過的骨灰已經被人在城外掩埋了下去,只是那些院子裡的空地上,依舊殘留著那種灰白的痕跡。

西門在院子裡沉默地看了一陣,走入院堂之中,找來了紙筆,開始寫信。

就像張小魚所說的那樣。

西門只寫了兩件事。

第一件,人間劍宗允許鳳棲嶺北方的軍隊向著南衣城開拔。

雖然張小魚口中說的是南衣城,但是人間都清楚,槐安的俗世兵甲全都停在了鳳棲嶺以北,並非是要給南衣城面子,而是要給人間劍宗面子。

就像叢刃與神河這兩個當年叢中笑的弟子南北相望一般。

叢刃極少去鳳棲嶺的另一邊。

神河也極少管南衣城的事。

至於那三十萬屬於北家的青甲,當叢刃在的時候,永遠都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而第二件,便是謊報柳三月死在大澤之中的事。

西門只寫下了侍郎柳大人五個字,而後便停了下來。

無論是青天道柳三月,還是槐都柳三月。

在人間都是一個分量不輕的名字。

一如張小魚在人間劍宗或者山河觀的地位一般。

倘若張小魚去了槐都,然後死在了槐都。

整個北方修行界在張小魚死去的那一日與之有過關聯的人,都要去向人間劍宗與山河觀給個解釋。

所以西門沉默著也猶豫著。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天獄外卻是傳來了不小的喧譁之聲。

西門皺了皺眉頭,放下筆,起身走了出去。

天獄之中本來還在處理諸多後事的天獄吏們都是去了外面。

似乎發生了很大的事情。

西門心中一咯噔,低聲咳嗽著,向著天獄外院而去。

原本清冷孤寂的巷子裡此時卻是圍滿了人,不止是天獄吏,還有許多南衣城的人們。

一眾人圍著一個抱著一身青袍的天獄巡遊吏,神色慌張。

西門看見那身帶血的青袍的時候,便沉默了下來。

那個抱著青袍的巡遊吏走了上來,將那身青袍遞到了西門手裡。

“柳大人,可能死在大澤裡了。”

西門沉默地拿起青袍的一角,看著上面的那些難以消去的血色。

這確實是柳三月的衣裳,青袍一角還有著青天道的字眼。

青天有月來幾時。

這是很多年前磨劍崖上的一句詩。

西門也很想停杯一問之。

所以他看向了那個成道境的巡遊吏。

“在哪裡發現的這件衣裳?”

“大澤外青山腳下,一個種花的老頭那裡。”

“他怎麼說的?”

“他說那日看見有件衣裳被澤水推到了岸邊,於是便撿了回去。”

西門沉默地捻起衣服的一角,將它抖了開來。

青袍之上無數血痕,最嚴重的一道,便是在心口那裡。

只是一件衣裳,自然不能說明柳三月便死了。

他是道門年輕一代極為出眾的弟子,小道第八境的存在,西門並不知道柳三月在大澤中已經入了小道第九境。

但是西門沉默地看了很久,卻是想起了張小魚與他說的那些話。

這樣一個人物,死在南衣城這邊,是一件極為麻煩的事情。

無論是青天道還是槐都,都不會坐視不管。

但,這正是他們想要的。

來的聲勢越浩大,南衣城面對那場大霧,便越有底氣。

西門想了很久,看向那些巷子裡擁擠著的人們,又看回那件青袍,而後平靜地說道:“柳大人確實死了。”

滿巷譁然。

“這樣的傷勢,哪怕柳大人是青天道的嫡傳弟子,他也活不下來了。”

西門淡淡地說道,看向一眾天獄吏。

“我會向槐都發喪。”

“散了吧。”

天獄吏們默默地回到了院中,而後將天獄的大門緊緊地合上,不再去管南衣城如何看待這個訊息。

西門握著青袍向著院內走去。

“我們需要去大澤裡尋找一下柳大人的屍體嗎?”

有天獄吏問道。

西門停了下來,抬頭看著那些黑牆下的滿院梨花。

“不用了。”

眾人都是面面相覷地看著西門的背影遠去,不知道這是為何。

西門回到了刑獄院內,重新坐在了案桌前。

握住筆,平靜地繼續寫著。

侍郎柳大人,死於大澤中,屍骨無存,唯有血衣入城......

巡遊吏西門,代排程使傳之。

西門沉默地寫完了那些東西,而後將信紙封好。拿起放在一旁的狄千鈞的劍,萎靡不振的刀意自神海中湧出,環繞著劍身,劍鞘之上有天獄排程使專屬的符文亮起,西門將劍鞘按在了信封之上。

西門拿著信站了起來,咳嗽了許久,而後走出門去,把信交給了一個院中成道境的獄吏,讓他往北而去,送往鳳棲嶺以北的山月城。

那人化作劍光而去。

山月城自然不會是南衣城天獄的上層組織。

只是現而今的南衣城,缺少能夠直接將信送往槐都的人。

西門本可以,但是他現在也傷得很嚴重,更何況現在天獄的這種情況,西門自然不能離開南衣城。

所以只有先送往山月城,信上有狄千鈞的印戳,同樣歸屬南方排程使的山月城天獄,自然會將信送往槐都。

西門站在刑獄院簷下,沉默地看著那道劍光離去的方向。

劍意千里,自然可以化劍光行千里。

譬如秋溪兒,雖然是小道境,但是劍意卻是罕見的崖主境,所以當初便是直接在懸薜院中一劍直取遠在雲夢澤對岸的公子無悲。

但是尋常小道境的劍修自然不會這般離譜。

往往都是在十里至百里左右。

西門縱使要去,也需要很久的來回。

所以信裡寫了兩件事。

一件便是鳳棲嶺北方的俗世軍隊,另一件才始關乎修行界的事。

沉默的看了許久,西門回頭看著那身被懸在了刑獄院中的青袍。

先前張小魚說,如果柳三月沒有死的話,他便去大澤殺了他。

話雖然說得很是好聽。

但是張小魚會不會是柳三月的對手,這還是另一回事。

所以西門確實沒有往這方面去想。

然而當這身沾滿血跡的青袍,被人從大澤中帶回來的時候,西門卻也是開始懷疑,是不是張小魚真的去了大澤裡。

因為青袍上不止有劍痕,還有道韻。

但是想來並不可能。

張小魚先前還在南衣城城頭之上。

西門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老是這麼喜歡懷疑張小魚。

可能是因為這個南衣城無人不知的劍宗弟子太過於驚世駭俗的緣故?

終日沉迷打牌,明明天天打到昏天黑地,卻能夠成為唯一一個學到因果劍的人,還是當代山河觀山宗大弟子。

這樣一個人,總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但是懷疑歸懷疑。

西門其實也明白,張小魚不可能與柳三月的死有關。

修行界許多人都知道,在張小魚沒有來人間劍宗之前,與柳三月曾是不錯的朋友。

西門想著想著,卻是驀然一驚,而後沉默下來。

是的,哪怕柳三月依舊生死未卜,但是西門心裡卻已經預設這個來自槐都的兵部侍郎已經死在了大澤裡。

西門並不知道昨日夜晚在劍宗園林裡發生的那些對話。

但倘若讓他去想,或許他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柳三月這樣的一個人,死在大澤裡,對於即將面對未知的南衣城,或者說整個槐安南方,都是最好的一件事情。

西門想著這個黑暗卻也沉重的念頭。

輕聲嘆息著。

走到了天獄院子裡,看著眾人許久,而後輕聲說道:

“接下來,天獄暫時停止對於十二樓的追捕,將活動地點集中在大澤邊。”

“是要營救柳大人嗎?”

西門輕聲說道:“如果柳大人安然無恙的從大澤裡出來,便將他迎回南衣城。”

“如果是帶傷呢?”有人在這一句話裡,感受到了一絲極不尋常的意味。

西門抬頭看向天空,細雨迷離中一切都顯得無比悠遠朦朧。

“殺了他。”

西門平靜地說道。

滿院沉寂。

儘管有人猜到了這個答案,但是依舊覺得不可置信,天獄作為直屬於陛下的一個監察機構,卻要在這裡,選擇將來自槐都的柳大人殺死?

“為什麼?”

有人站在雨裡問道。

西門轉頭看向南方,那裡有場還未散盡難以窺視的大霧。

“南衣城的形勢未知而嚴峻,我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所以我們要向人間呼救。”

“柳大人的死,便是叫喊。”

眾人沉默下來,三三兩兩的向著院外而去。

直到這場大雨裡只剩下了揹著斷刀一身傷勢孤獨地站著的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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