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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不解的事很多。

然而總歸有個源頭。

或者是經歷的人不解,或者是旁觀的人不解。

但不是真的無所解。

柳三月睜開眼。

他躺在某個正在晃盪的東西上面,頭頂無比開闊,是大片的藍紫色暈染開的閃耀的星空。有如同絲帶一般的光沫在星空間飛躍而過,散落漫天銀塵,成為無數星河。

這是人間從來沒有見過的地方。

無限渺遠與浩瀚。

星空頂部是紫黑色的,看起來無比深沉,而後向下墜落而去,化作了大片的橘色天空,如同日落時候的色彩一般——這種色調,容易讓人想起黃粱最南部的,那條冥河的尾巴,秋水。

柳三月沉默地躺在那裡,沒有去看自己是在哪裡晃動著。

當那些劍火從自己的心口燃起,無邊的被灼燒的痛苦將自己淹沒的時候,他便知道,自己是真的死了。

如果在人間劍宗之中所看見的那些是一場夢。

那麼眼下的這些也會是一場夢。

大概也只有夢裡,才能看到這般人間不會擁有的極盡絢麗的色調。

但那不是夢。

柳三月低頭看著自己的心口,那裡有一處跳躍著劍火的劍孔。

他的身體已經被劍火燒燬,只剩下了這一點魂靈還在漂流著。

陳懷風的那一劍,自然不會給他留下活路。

不僅刺穿了軀體,還刺穿了他的神魂。

柳三月躺了很久,終於坐了起來。

看著四周。

自己是躺在一處狹小的木舟中,木舟漂浮在一處不見來路也不見去向的大河裡。

河水並不清澈,也不渾濁,裡面似乎有著彩色的光芒逸散著。

柳三月沉默地想著道門那些古老的典籍中所記載的東西。

通往冥河大國的這條河,是這般模樣的嗎?

他已經記不得了。

人間太好,他往往不敢去看那些關於死亡的東西。

儘管他最終還是死了。

死在了劍宗裡。

陳懷風的解釋,柳三月是認可的。

也是正確的。

只有這樣,人間才會拋開往日對於黃粱的那些矇昧的見地,親自來到澤邊看一看。

只是很可惜的是,柳三月沒有能夠再去看看人間往後一百年,會是怎麼一般模樣。

不,是六七十年。

生而為人,只有百年壽命。

這是大道恆常之理。

柳三月從未想過像叢刃一樣,以人化妖,存活人世一千年。

事實上,整個道門之中,都沒有幾個選擇化妖的。

只有劍宗,或許是因為妖祖曾是磨劍崖青衣八弟子的緣故。

那些劍宗之人對於化妖並不排斥。

但柳三月不想這樣。

看一百年人間,懷揣好奇而來,擁抱滿足而去,自是人間極樂。

但可惜的是,他在這場大勢捲動的開幕戲裡,便走下了戲臺。

於是漂流在流光溢彩的星空冥河下,懷念著當初走出青山所見到的第一眼人間的燦爛。

那是槐都的燈火。

所以他後來追隨神河而去。

一個繁盛的人間,自然不會有一個昏庸的帝王。

柳三月坐在小舟上,微微笑著想了很久。

卻是又想到了在大澤上,卜運算元說的那句話。

現在看來,他算得自然很準。

也看得很對。

命運的觀測謬誤值,是不可修正的。

柳三月不無遺憾地想著。

倘若可以修正,那確實是很好的。

但那是違揹人間常理的。

只是當柳三月這樣想著的時候,在那條大河的岸邊,卻是出現了一個身影。

巫山神女瑤姬。

這個一身黑色卻總能讓人覺得那些黑色長裙的細小縫隙裡,應當是開滿了色彩繽紛的小小花朵的鬼神,便斜撐著那柄楓色的傘,坐在岸邊,赤足踩在那些流光溢彩的河水裡。

像是在等待著柳三月的到來一般。

“你熱愛的人間,給你的回報,你還滿意嗎?”瑤姬溫軟的聲音在河岸響起。

柳三月坐在緩緩漂流的小舟上,輕聲笑著,說道:“這是我依舊能夠接受的結局。”

瑤姬身周依舊縈繞著有如流雲一般的冥河之力,但是柳三月本就已是冥河中的人,自然再難被那種力量所壓制。

於是世人難得平等地與鬼神坐在一起,暢談著人間。

“但你本可以繼續看下去,看看那些熱愛,在歲月裡如何生根發芽,長成絢爛璀璨的模樣。”

柳三月只是輕聲笑著,看著這個踩著冥河水的女子。

“但您既然已經來了人間,那些熱愛未必不會被撲滅。人神相親,或許真的無比美好。”柳三月緩緩說道,“但是當您所代表的那些故事曾經消失在了人間歷史之中,便代表人間本身便曾經做出過選擇。”

儘管柳三月並不認同瑤姬復歸人間的想法,但是對於這個曾經在古楚大地上存在過的人間鬼神,柳三月還是用上了您字。

只是或許對於瑤姬而言,她所要的,並不是這種停留在唇齒間的虛辭。

而是那片停留在記憶裡的,曾經人神共存過的天空。

柳三月抬頭看著天空,卻發現這已經不是他所熟悉的那片天空,有些感傷的同時卻依舊說著:“人間現而今很好,按照我所知道的故事,巫鬼神教消失在人間之後,大道便開始興盛,人們開始越走越高,也越走越遠,中途有很多波折,也發生過很多不平靜,甚至讓整個人間都遭受到重創的慘烈故事。但總歸是躍動著,向上而去的軌跡。修道,成仙,化妖,無論世人認可還是不認可,這些都代表了人間向上的一種探索,哪怕是從未有過超凡力量的世俗之人,也是不斷地向前而去——神女大人,人間從來都沒有因為失去了鬼神,而墜落下去。”

瑤姬靜靜地看著向著自己緩緩漂流而來的柳三月,輕聲說道:“人間既然可以像你說的那樣,接納一切,為什麼不能接受在自己的頭頂之上,擁有著鬼神?”

柳三月沉默地想了很久,才輕聲說道:“或許是因為來自神鬼的庇佑,會使世人沉溺在一切已有的滿足之中。萬般圓滿,不存遺憾的人間,有如大河礁石,只會被一點點磨損,而不會真正地向前而去,看看更遠處的大海。”

瑤姬平靜地說道:“但我們本就是大海。”

“人間要自己去看。”柳三月亦是平靜地說著。

“如果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呢?”

“您再給我一萬次機會,我也只會做這一個選擇。”柳三月輕聲笑著。

瑤姬轉頭看向冥河的更遠端。

到了那裡,一切星河光沫,一切流光溢彩,都在向下墜落而去,墜入無限渺遠的深淵。

柳三月也看見了那裡的景象。

那是人間一切歸去隕落的地方,連一切言語與光芒都不會倖存。

墜落下去,直至與那些永世膏盲的大河一同淪落。

柳三月並不害怕,只是平靜卻也帶著遺憾地向著那裡漂去。

他深深地回憶著一生的遺憾。

要將他們牢牢地記住。哪怕飲下那些傳聞喝下一點便會忘卻人間一切的冥河水,也要記住一生的遺憾。

這樣,來世,他才能帶著更大的熱愛與殷切來到這個人間。

瑤姬沒有再說話,只是目光平靜地看著柳三月從自己身前漂流而去。

而後在洶湧的冥河之力的牽引下,越來越快地向著盡頭而去。

柳三月向著瑤姬微笑著點了頭,儘管這不是他一生裡所希望最後見到的那一個人。

眼前的光線開始扭曲,如同被拉扯了一般,變成了無數纖細的線條,風聲很大,柳三月再聽不見任何來自外界的聲音。

木舟在倏忽之間,便已經來到了那一處墜落下去的斷崖之前。

柳三月微笑著閉上了眼。

風聲停住了。

柳三月沉默很久,睜開了眼。

瑤姬便站在斷崖一側,莊重而華麗的黑色長裙在浩蕩的冥河之力中翻飛不止。

在她的身側,有著一個虛幻的黑袍高大身影。

當柳三月看見瑤姬將這艘即將墜入冥國之中的小舟截住的時候,他便意識到了那是誰的虛影。

大司命。

於是柳三月的身影從大河中脫離,落在了河岸之上,只剩下了那艘小舟徒然地墜落下去。

“大司命的魂靈,我已經送給了人間某個人。”瑤姬的聲音依舊溫和柔軟。“冥河中的人,已經在命運之外,非司命不可改,這是我所能使用的最後一次司命之術。”

柳三月跌坐在河岸邊,看著河水裡倒映著的自己的有如鬼魅的模樣——那些冥河之力撕扯著他的神魂,早已扭曲了原本的世人的模樣。

“神女大人又是何必?”柳三月輕聲嘆息著。

瑤姬平靜地抬起手,柳三月的神魂被冥河之力牽引著,化作了小小的模樣,向著她的掌心而去。

“哪怕你屢次拒絕,我仍舊願意給你一次機會,柳三月。”

柳三月殘破的神魂躺在瑤姬掌心,聽著那些依舊溫潤的聲音,卻是突然明白了,這種溫和柔軟,並不是她對待世人的態度,只是向來如此而已。

“為什麼?”

瑤姬將柳三月的神魂遮在了傘下,在那些浩蕩的冥河之力中逆流而去。

“因為你是人間少有的堅決地站在我對面的人。”

瑤姬的聲音溫柔地在柳三月耳邊響起。

儘管那些話語裡的意味並不溫柔。

柳三月躺在瑤姬的掌心,靜靜地看著一切又緩緩迴歸到最初所見的模樣,浩瀚的星空,流光的冥河。

瑤姬停在最初見到柳三月的地方,看著那條大河。

“你的熱愛是真的。”瑤姬輕聲說道,“懷抱熱愛,才能得見熱愛,擁有赤忱,才能得證赤忱。”

“您如何知道?”

“這是冥河告訴我的。”瑤姬平靜地說道,“人間每一個歸去之人,所見到的冥河,都是不同的。你的冥河,過於美好。”

柳三月輕聲笑著。

瑤姬繼續向前走去,沿著與冥河歸去相反的方向而去。

“我原本不想再插手你的生死。”瑤姬緩緩說道,“但是這裡的東西吸引了我,讓我看了過來。”

“越是美好,越是堅決,也越是對立。”

“於是,我越要你來證明你是錯的。”

瑤姬停在了一處星河墜落下來的地方。

星穹如蓋,於是那些光沫在這裡緩緩滑落,落入冥河之中,才流成了那些流光溢彩的模樣。

穿過星穹壁蓋,便是冥河在人間的那一段。

那裡的冥河是向著人間,向著幽黃山脈之下而去的。

瑤姬在這裡停了下來,將柳三月小小的魂靈放了下來,放在了自己的赤足之上。

“穿過這裡,就是人間。”瑤姬靜靜地看著那一層隔絕生死的界限。“不要想著再入冥河,你的生死已經被冥河拒載,除非再去一次人間,再活一次,否則冥河便不會再次接收你。”

柳三月殘破的魂靈在赤足上跳了下來,站在垂落的壁蓋前,靜靜地張望著那片人間,扭曲的眼睛裡似乎盛滿了熱愛。

抬手觸控上去,那被冥河之力扭曲的靈魂手指毫無阻礙地穿了過去。

“我先前看過了你的神魂,看到了漂流在其間的記憶之河。”

瑤姬溫和如水的聲音從天穹落下。

“在那裡,我看到了你的一生——你出生在槐安北部,一個家境優渥的家庭。父母雖然不是人間大人物,但是小有積蓄,知書達禮,在那樣一個安逸的小鎮子裡,自然便不會讓你有什麼向著陰暗裡墜落下去的事情發生。”

柳三月低著頭想著。

是的。

他的一生,過於順暢,過於通達。

就像瑤姬所說的那樣。

自小備受寵愛,也明曉人間善惡對錯。

再後來,那座小鎮背靠的青山上,有個女子走了下來,在他家門外看了三月,將他帶上了山。山裡有座古老的大道觀,但是世人們不叫它觀,叫它青天道。世人也不叫那個女子為女道長,而是叫她白玉謠。

柳三月的天賦當然是人間極高的。

所以萬般順暢,在十來歲便已經展露頭角,跨入了人間絕大多數修行者一輩子不能踏入的境界。

哪怕後來經歷了一件讓他疼痛過很久的故事。

但是那些過往歲月裡,形成的美好的慣性,依舊讓他懷抱著赤忱向著前方而去。

哪怕柳三月如何用安逸寧靜來形容他的過往人生。

在世人眼裡,他始終是活在一個光芒萬丈的美好故事裡。

所以瑤姬的道理看法也很簡單。

“活在美好裡的人,不能替人間代言美好。”瑤姬平靜地說道,“我能夠理解你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對頭頂之上存在諸神的庇佑感到痛苦不滿。”

柳三月沉默地聽著。

“就像你說,世人要自己去見海一樣。人間往前,像你們這樣的人,自然能夠站在一切被蒼天厚愛優待的旅途裡,看到更多更好更高的風景。”

瑤姬的視線穿過那些屏障,落向人間,普普通通的人間,不是萬般同流的南衣城,不是璀璨華麗的槐都。

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間,與世人。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夠見到海,柳三月。”

柳三月從那些屏障裡縮回了手,雙手按在屏障上,像是照鏡子一樣開始審視自己。

他的靈魂扭曲,他的目光摧殘,他的手腳折斷,他的心思暗淡。

“所以,您想要怎樣去做?”

柳三月看著屏障裡映照出的,有如宰執人間一切的神靈般的瑤姬,輕聲問道。

瑤姬低頭看著赤足旁趴在屏障上張望著的柳三月。

“所以我在想,假如你生的醜陋,活得卑劣,萬念想絕,諸惡行盡,活在一切人間自身都會唾棄的汙穢裡,你抬眼看向人間,還會覺得美好嗎?”

柳三月沉默了很久,看著人間輕聲說道:“我不知道,但我覺得這個故事很有趣。”

柳三月笑了起來,抬腿跨過了那道屏障,而後小小的殘破的靈魂緩緩地重新落向人間。

“所以我願意去試一試。”

瑤姬站在冥河岸畔,長久地注視著那個墜落向人間的身影。

身後的星河暗淡了下來,而後開始無可避免地墜落,就像那個身影一般。

一切色彩都開始被抽離,被吞沒。

整個冥河上下,都開始陷入黑暗之中。

瑤姬便沉寂地站在黑暗裡,站在大河畔,聽著那種萬物歸去的水流聲與漂盪在河上的風聲。

但很快,有什麼東西在冥河盡頭的天邊亮了起來。

是一樹光芒。

而後千萬棵紫色的古樹在那種光芒裡盛開在人間,重重疊疊地向著昏暗的天穹而去,逐漸變成暗金的色彩,散發著耀眼的純淨光芒,萬千古樹匯攏向天穹頂部,留下了一圈圓形的弧狀光圈,在那裡,是澄淨如水的光亮。

瑤姬斜撐著傘,轉過身來,抬頭看著那煥然一新的冥河天穹。

默默地佇立很久。

瑤姬低下頭,看向那處扭曲一切光芒的斷崖深淵,目光似乎想要越過那些生死之間的界限,找到某個沉沒在歷史之中的人。

“雖然你當年拒絕了一切,也毀去了一切。”瑤姬看著那裡,語調溫柔似水地說著。

“但我仍然願意給人間第二次選擇的機會。”

“王上。”

瑤姬輕聲笑著,撐著傘轉過身來,沒有留戀地,向著人間而去。

整個冥河岸畔所有的光芒再度熄滅了下去。

是一切不可見的幽邃的光芒。

是萬物歸去之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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