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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復忙扭頭,極目遠眺,就看見視線盡頭果然出現車馬的影子。

遙遙望去,如同極小的一條線,伴隨煙塵滾滾,若非天光大亮,還真看不清楚。

但有了這一條“細線”,眾人也都各自提振起精神,盯著公主車駕緩緩地由遠及近,逐漸能看得出馬頭車隊的模樣。

都護府這邊早有人於數十日前就出發前往柔然,李聞鵲為保險起見,還派出麾下錄事帶一百來騎,命他務必護送公主車駕平安歸來。

眾人望著車駕滾滾而來,也未知過了多久,方才在前面不遠處慢慢停下。

車伕吆喝,勒繩止步,車輪在堅硬的石頭上留下淺淺痕跡。

這點痕跡只待一場風沙刮過,旋即連這點淺痕都會悄無聲息沒去,正如這戈壁千百年來的人來馬往,如今還有幾人被記得?

陸惟的目光從地上車轍移開,落在前方車隊上。

無論將來本朝能不能統一天下,他們這些人現在再風光,以後也未必能留點雪泥鴻爪,但毫無疑問,作為代表本朝與外族和親的公主,這位公主,勢必是會在史書上落下自己的位置。

只不過,這個位置,可能也就僅能容得下一個名字罷了,等待公主的命運,至好就是後半生榮養京城。

要是運氣不好,又遇上外族來犯,而當今天子又捨不得自己的姐妹女兒去,弄不好又得讓這位公主出面,到時候再封個什麼好呢?總不能再改一次封號,以資表彰吧?

楊長史根本不知道陸惟在想些什麼,只看他雲淡風輕,波瀾不驚,就覺得羨慕不已。

迎送公主回京,這份差事說辛苦也不辛苦,卻是實打實的功勞資歷,劉復和陸惟這兩個勳貴子弟,只要到邊陲走一圈,回去就能平步青雲升官發財,不像自己,也不知道還得在這裡苦熬幾年,說不定仕途就在都護府長史上止步了。

再看前頭劉復沒心沒肺,還舉著手擋在額頭,努力想要看清公主車駕的模樣,楊長史深深覺著投胎實在是一門技術活。

就在眾人心思各異,天馬行空之時,先遣騎士上前清路,並稟告公主座駕已至。

李聞鵲等人趕忙下馬,上前相應。

劉復作為正使,理所當然與李聞鵲並肩站在最前邊。

他看見馬車車簾被掀起,忍不住睜大眼睛,屏息凝神盯著車內隨時有可能出現的面容。

但當目光落在抓著車簾的那隻手時,劉復又禁不住有點失望。

因為那隻手雖然也纖長,卻顯得粗糙了。

恰如他所想象的那樣,在邊陲之地待了整整十年,小花都要被摧殘成老葉,縱然是天香國色的公主,難道又能例外嗎?

可隨即,劉復又鬆一口氣。

因為當先探出頭來的女子明顯不是公主,而是公主侍女。

對方當先左右看看,跳下馬車,再朝車內伸手。

這下出來的,才是真正的公主。

大氅披風,絨毛兜帽,披風下面則是淡紫色長及腳面的裙襬,連手都被擋在披風內。

幸而,披風主人很快將遮住大半面容的兜帽摘下來,一雙眼睛也朝眾人望過來。

劉復其實見過公主一面。

就在十年前,正是公主準備和親,離開京城的那天。

天子親自相送,御林軍鋪陳十里,從內城到外城,無數嫁妝人員自宮中源源運送出去。

年少的劉復當時正好是招貓逗狗最惹人煩的年紀,聽說有這等熱鬧,非要去看一眼。

由於是汝陽侯世子,他軟磨硬泡,好不容易讓老爹答應帶他入宮,混入送行人員裡頭,親眼看見光化帝牽著公主的手,送她上馬車。

那時候的公主啊……

陽光有些刺目,落在公主頭上,閃爍出金冠的反光。

劉復下意識眯起眼,記憶倏地拉回到十年前。

那頂精緻的紅寶石蓮花金冠,當時同樣扣在公主髮髻上。

公主昂揚著頭,不露一絲悲色,甚至還轉頭低聲安慰面無表情的帝王。

劉復那會兒年紀還小,顧著看熱鬧,哪裡知道那麼多傷春悲秋,也不懂她這一去對家國,對女子本身有什麼深遠影響,只是覺得戴著那頂蓮花金冠的公主,很像壁畫飛天,美麗絕倫,卻讓人生不出半分褻瀆。

如今——

還是那頂蓮花金冠。

公主神色平和,卻不再昂揚著頭,那股驕傲被歲月磨平,就連依舊年輕的容貌,在劉復眼中也不像從前那麼耀眼了。

美還是美的,卻好像少了點兒什麼。

劉復生出意料之中的惋惜,發現公主臉色還帶了點怏怏蒼白的病氣。

在柔然十年,一定很苦吧。

丈夫是大了自己十幾歲的異族人,語言不通,水土不服,夫妻未必恩愛,中間還橫亙家國仇怨,若是大利可汗氣量稍微小一點,公主這十年就肯定不會愉快。

再想想歷史上那些和親異族的公主,不是早早病故,就是抑鬱成疾,就連那名留青史的王昭君,又何曾有過好下場?

他正胡思亂想,李聞鵲已然上前行禮。

“西州都護李聞鵲,拜見公主。”

“李聞鵲,我記得你,當年我出塞時,你隨軍護送,還給我獵過一隻兔子。”

公主的聲音輕輕柔柔,似羽毛拂過,不像飽經戈壁沙漠裡的風霜,倒像三月江南里的綠柳,帶著雨潤的溼氣,和初春的清新。

李聞鵲笑道:“難為公主還記得,當時年輕氣盛不懂事,差點將兔子給殺了。”

公主:“謝謝你的兔子,一路伴我解悶,後來我還將它帶到柔然王庭養著。”

劉復忍不住好奇插話:“野兔子高壽的能活十幾年,它難道還活著?”

公主面色淡淡:“原是活著,一個月前,被敕彌殺了。”

劉復知道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時候就應該閉嘴了,但他又忍不住好奇:“敕彌又是誰?”

竟敢殺公主的兔子?

他對柔然知之甚少,有什麼就問什麼。

邊上幾人都露出古怪神色,連李聞鵲也忍不住了,給他解釋起來。

“敕彌原是柔然的俟力發,也是大利可汗的叔叔,大利可汗沒有子嗣,他去世後,可汗之位久爭不下,敕彌正是其中強有力的競爭者之一。”

柔然雖是遊牧民族,不像中原王朝那樣建立穩定的中央地方體制,但也有自己固定的官職,俟力發相當於大將軍,掌有一定軍權,該職位需由柔然王族來擔任,天然對可汗人選具有關鍵性作用。

公主是大利可汗的遺孀,可汗死時,她並未誕育子女,下一任可汗就只能從柔然皇族近支裡挑選,柔然沒有完善的汗位繼承製度,這種時候無非就是看誰的拳頭大。

大利可汗死後不久,柔然就出現兩汗並立的局面,其中一位可汗,正是敕彌。

李聞鵲說完,劉復才發現,自己之前光顧著感嘆公主年輕守寡,塞外苦寒,卻忘記了,除了這些兒女情之外,還有更為重要的,那就是從公主的丈夫大利可汗死了之後,到朝廷出兵消滅西柔然,中間這段時間,公主是如何度過的?

柔然的爭權奪利,只會比中原還要更赤裸裸,更腥風血雨。

只怕那個敕彌,當時要殺的,不是公主的兔子,而是公主本人。

又或者,他想透過兔子的死,來威脅震懾公主。

那樣的日子,光憑想象,就能猜到何等驚心動魄,險象環生。

作為正使,這些事情劉復本該在出京前就瞭解清楚,結果等見到公主才問出那樣失禮的話。

劉復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忍不住摸摸鼻子,眼睛左右瞟幾下,尋思趕緊說點什麼找補。

李聞鵲:“這兩位,是汝陽侯劉復,與大理寺少卿陸惟,他們二位奉陛下之命前來接公主回京。”

劉復忙道:“下臣方才無知無禮,還請公主恕罪!”

陸惟也上前見禮。

公主衝他們頷首一笑,這笑容讓劉復更愧疚了。

都怪自己,公主還未入城,就要被迫回憶不愉快的舊事。

思及此,他脫口而出:“殿下,您別看這永平城邊陲之地,其實也頗為繁華,等您入城之後,若想四處逛逛,我可以帶路,這兩日我都摸熟了!”

永平城,正是張掖郡的郡治。

公主莞爾:“好啊,多謝汝陽侯。”

劉復更來勁了:“公主甭客氣,要說國家大事我可能不行,論吃喝玩樂,我就沒有不在行的!”

眼看他還要扯淡,李聞鵲聽不下去了。

“天冷風大,還請殿下先回車上,容我護送殿下入城安歇。”

“那就有勞李都護了。”

一名侍婢扶著公主上車,另一人則在公主身後幫忙捧起裙襬。

劉復眼尖,發現公主裙襬上的衣料圖案,已經被磨起微微毛邊了,原本的喜鵲登枝變得模糊,只能隱隱看出花枝輪廓,再仔細看,裙襬被風吹起的內襯,好像還有縫補痕跡。

“侯爺,非禮勿視。”李聞鵲壓著聲音的提醒飄入他耳朵。

劉復張了張嘴,想解釋自己不是登徒子,但說出實話,未免會讓公主難堪。

他只好選擇沉默。

車隊重新啟程。

李聞鵲為首,劉復與陸惟並行其後。

劉復忍不住跟陸惟小聲絮叨起自己剛才的發現,唏噓道:“看來公主在柔然過得很不好啊!”

陸惟道:“朝廷每年都有賞賜發往柔然王庭,其中也有指名賞給公主的綾羅綢緞。”

劉復:“朝廷攻打柔然之後,賞賜就斷了吧?”

陸惟:“戰火切斷通路,最近才剛剛恢復。”

劉復:“那就怪不得了,我看公主身邊的侍女也都穿著舊衣,這樣的場合,若能光鮮露面,誰會願意這樣窘迫?公主只怕這些年在柔然勉力維持,還要照顧左右,日子也不好過。”

陸惟看了他一眼。

劉復不滿:“你這什麼表情,我說的難道不對麼?”

陸惟:“你對公主這樣關切,若公主誤會了,回京稟明聖上,讓你尚主,你是從,還是不從?”

劉復:???

他竟然把之前擔驚受怕的事情忘了?!

劉復瞬間啞巴。

看來他對公主的同情還沒凌駕在被公主看中的陰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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