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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丁謂信心滿滿的催促著王曾趕快下筆的時候,他卻沒有發現,對面的王曾早已經是眉頭緊鎖。
略微躊躇了片刻之後,王曾甚至直接擱下了手中的毫筆,抬頭道。
“太后臨朝,政出房闥,此本國家否運,全因太子幼衝,無可奈何也,書軍國事權兼處分足矣,不宜去之。”
話音落下,丁謂的臉色頓時一沉,眼見著就要發難。
見此狀況,王曾起身一拜,道。
“丁相公,我等諸臣方才共聽聖人宣大行皇帝遺命,言猶在耳,何必再議?”
這一句話,將劉娥搬了出來,倒是讓丁謂一時之間有些啞口無言。
隨即,一旁的馮拯也道。
“王參政所言有理,丁相公何必執拗?”
馮拯雖是末相,但首相,次相,末相皆是宰相,本就只是排序之間有所差別而已,理論上來說,權力並無差異。
何況,馮拯的資歷更老,說話也更有份量。
他開口贊同王曾的意見,其他的宰執大臣也頓時有了底氣。
樞密副使張士遜緊跟著便道。
“權字若去,恐引臺諫非議,還是寫上穩妥一些。”
七人之中有三人都明確表示反對,而且王曾還抬出了皇后。
丁謂就算心有不甘,也只能不情不願的點了點頭,道。
“聽你們的便是!”
“……情形便是如此,這些都是臣找了侍奉在旁的宮人打聽到的。”
延慶殿中,雷允恭的話還在繼續。
“……除了因增減權字有所爭執外,王參政還說,淑妃娘子並無所出,雖助聖人撫育太子有功,然諸皇子皇女之母尚無所封,獨淑妃娘子冊為皇太妃,禮尊過甚,故主張此事當緩議之,不必載於遺制之中,不過,丁相公對此表示反對,至臣歸時,仍在爭執未有結論……”
雷允恭所說的淑妃娘子,指的是楊淑妃。
宋朝的宮城不大,但是,皇帝的後宮當中妃嬪卻不少。
單說趙恆的後宮當中,有品級的妃嬪,就有十餘人。
因此,除了皇后之外,很少有妃嬪能夠獨居一宮。
大多都是一宮之中分出不同的殿閣,依品級高低,居不同大小的殿閣。
劉娥是在大中祥符五年被冊立為後,在此之前,她受封德妃,和她同居一宮的,便是當時仍只是婉儀的楊淑妃。
說起這位淑妃娘子,本是趙恆潛邸時的妾室,出身倒也算是官宦家族,其叔父官至天武軍副指揮使。
最難能可貴的是,她性格柔婉,和劉娥居一宮時,不僅沒有因為劉娥的身份而看輕她,反而和劉娥的關係處的很好。
後來,劉娥‘生下’了趙禎,很快被封為皇后。
但是,那個時候,她已經四十歲了,精力不濟,再加上要輔助趙恆處理政務。
所以,在徵得趙恆的同意後,劉娥便繼續讓楊淑妃和她同居一宮,一起照顧趙禎這個小皇子,直到現在。
所以,某種意義上來說,楊淑妃算是趙禎的養母。
只是,她自己的確沒有誕下過一兒半女,這也是那句‘淑妃娘子禮尊過甚’的原因。
雖然說,趙禎是趙恆唯一的繼承人,但是,在趙禎出生之前,趙恆曾有五位皇子,在他之後,還有兩位皇女。
只可惜,這些皇嗣無論男女,全都幼年而夭。
唯一順利長大的,就只有趙禎。
可問題就在於,這些皇子皇女雖然早夭,不代表不存在。
按道理來說,若要晉封,這些妃嬪的確應該排在楊淑妃之前,不過……
趙禎正在想著,耳邊卻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抬起頭一看,卻見不知何時,劉娥已經轉過頭來。
清淡的目光落下,卻莫名的讓趙禎感到一股壓力撲面而來。
“這件事,太子怎麼看?”
實話實說,趙禎此刻的心情有些緊張。
雖然說如今他已經基本接受了現狀,也慢慢梳理出了一些想法。
但是,畢竟剛剛的一切,他都是被人推著往前走的。
現如今,劉娥突然之間問他的想法,倒讓他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不過,很快趙禎便冷靜下來。
他的前世雖然只是一個普通人,但是,原身之前的記憶還在。
相對於腦子裡那些龐大到稍一回想就感到頭痛的仁宗記憶而言,原身的這些記憶回想起來,倒是並不困難。
有了這個打底,趙禎勉強開始分析眼前面臨的局面……
剛剛雷允恭說了兩件事,一件是要不要去掉權字,另一件是要不要尊淑妃為皇太妃。
這是如今,正在殿廬擬製的宰輔大臣們爭論的關鍵。
先說第一個問題,現在的宰執大臣當中,丁謂是劉娥一手提拔上來的人。
所以,他想要去掉權字,毋庸置疑,是為了擴大劉娥秉政的權力。
王曾帶頭反對,其目的也不是反對丁謂,而是要限制劉娥之後的權力。
那麼從這個角度來說,站在劉娥的立場上,她應該是支援丁謂,而反對王曾的。
然後再說第二個問題,王曾反對將楊淑妃尊為皇太妃,本質上和權字爭論一樣,是因為在已經有一個太后干政的情況下,不希望再冒出來一個太妃繼續幹政。
丁謂反對,一方面是因為王曾之前反對他而報復,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劉娥和楊淑妃關係素來很好。
他這麼做,是在順著劉娥的意。
就此而言的話,這件事情上,劉娥應該還是支援丁謂,而反對王曾的……
確定了劉娥的態度,那麼接下來,就是趙禎自己,該如何表態的問題。
原本這不算什麼難事,所謂人的名樹的影。
趙禎既然知道歷史上劉娥的手腕,那麼,順著她的話風說,才是明智的選擇。
而且,雖然穿越(姑且算是)的這段時間不長,可發生的事情,已經足夠顛覆他的很多觀念了。
之前他一直聽到的說法是,宋朝是君主專制空前加強的時代。
但是真的身臨其境後,趙禎的感覺卻恰恰相反。
且不說劉娥的作為,單說外頭那些宰執大臣。
他們在已經聽到了趙恆遺命的情況下,仍然在擬詔的時候,堂而皇之的討論和修改其中的關鍵細節。
丁謂和王曾關於權字以及皇太妃的爭執,雖然立場不同,可共同點卻只有一個。
那就是,他們理所當然的認為,作為宰執大臣,他們是有權力對遺制進行一定程度上的修正的。
在趙禎對古代的認知當中,這種行為已經可以被稱之為矯詔,是夠得上被拉出去一刀砍了的程度的。
然而,事實卻是,不管是這些宰執大臣自己,還是聽到這個訊息的劉娥,都並沒有大驚小怪。
好似這真的是一件無比正常的事情一樣。
這和趙禎一直以為的,唐宋皇帝至高無上的概念簡直完全不同。
說回到眼下,如今的趙禎雖然是太子,但是因為他年紀尚幼,所以壓根沒有自己的班底。
自從兩年前趙恆病重後,朝政幾乎全被劉娥掌控。
宰執大臣當中,有大半都是她的親信,剩下的也都是些中立之人。
這一次王曾之所以據理力爭,並非是在替趙禎爭取,更多的只怕是出於宰執的職責,為朝廷考慮。
對方手段過人,自己權力不夠,又無人可用的情況下,違逆劉娥的意思,顯然不是什麼聰明的舉動。
但是……
就在趙禎打算開口順著劉娥的時候,他的腦中,卻突然閃過了之前在殿外時的一幕。
當時,劉娥帶著他,對一眾宰執大臣宣制,原本趙禎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但是,聽了剛剛雷允恭對外間爭執的描述,他卻隱隱有了明悟。
劉娥之所以要親自帶著他一同出殿宣制,聽制之後,王曾等人又突然看向他,短暫猶豫之後,才俯首領命,這並非是毫無來由的。
說白了,這些宰執大臣,並沒有親耳聽到趙恆臨死前的囑咐。
所以,劉娥的轉述到底是真是假,有幾分真幾分假,勢必要稍稍打個問號。
但趙禎在場,就不一樣了。
他身為太子,理應是繼位之君,最大作為既得利益者,又和劉娥一同在殿中見證了一切。
拉上他,實際上就是劉娥在強調自己所傳遺制的真實性。
當時王曾等人突然看向他,也是在確認這一點。
只不過,那個時候趙禎的腦子混亂,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現在想來,卻慢慢品出了背後的脈絡。
這也是現在趙禎為難之處。
有了先前的那一幕,再看現在,那麼是否存在一種可能。
一旦趙禎開口順應劉娥,那麼,劉娥便可以故技重施,順勢而為,借嗣君的名義,命一眾宰執大臣,將遺制朝著向她有利的方向進行修改呢?
可要說是反對的話……
以現在掌握的資訊來看,宰執大臣的權力比他之前認為的遠遠要大的。
別說如今趙禎只是個嗣君,就算他真的成了官家,也並非他說什麼,這些宰執大臣就聽什麼。
現在的局面是,對於劉娥來說,她之所以要藉助趙禎的口,是因為劉娥本身就處於強勢地位,宰執大臣中有不少是她的人。
所以,她缺的是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如果此時趙禎開口順應的話,那麼,丁謂等人便可順水推舟壓制王曾。
當然,並不代表趙禎的話,實質上有什麼份量。
因為哪怕他提出反對的意見,大機率和這些宰執大臣自行博弈出的結果沒有區別,只會平白得罪劉娥。
贊成劉娥,會讓局面變壞,不贊成的話,局面維持原狀,但卻會惹劉娥不悅,如何選擇,著實是讓趙禎有些拿捏不定。
“怎麼?太子沒聽到我的話嗎?”
劉娥略顯不滿的聲音響起,讓趙禎頓時醒過神來。
心中再次短暫的權衡之後,他咬了咬牙,微微躬身,開口道。
“回大娘娘,臣以為,權字不可去,小娘娘也宜尊為皇太妃。”
依宋制,太子在皇后面前,皇帝在太后面前,都應自稱為臣。
又因為自幼時起,就是劉娥和楊淑妃一起照顧趙禎,所以,他一般稱劉娥為大娘娘,稱楊淑妃為小娘娘。
雖然說已經下了決斷,但是,話說完了之後,趙禎還是有些緊張,偷偷的打量著劉娥的神色。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對他這番話,劉娥卻並沒有生氣,而是目光一閃,繼續問道。
“為何?”
於是,趙禎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
“爹爹遺制如此,一字不宜擅自更動,否則,必引天下物議……”
說完之後,趙禎便低下了頭,心中七上八下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這番話,到底能否切合劉娥的心意。
然而,也正因如此,他沒有看到,劉娥聽了他的話之後,先是微微一怔。
旋即,她的臉色便變得有些複雜,摻雜著一絲欣慰,也帶著些許的無奈。
殿中變得安靜下來,讓趙禎越發的感到有些不安。
就在他忍不住想抬頭悄悄打量一下劉娥的神色的時候,卻忽然聽到一聲嘆息。
隨後,他便感覺到,一隻手落在他的肩膀上。
抬起頭才發現,不知何時,劉娥已經從座上站了起來,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道。
“好一句……一字不宜擅自更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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