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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們退出,大殿內重歸安靜,皇帝放下手中一份紅錦封皮的摺子,自言自語說:「今日多虧有母后。」
劉太監聽了輕聲湊趣道:「聖母在朝,這天都是喜悅的。」
皇帝輕輕地笑了。他想起張太后離開時半嗔怪地小聲說:「皇后很好,聽到裡面聲音在宮門外為陛下甚憂心。就是太柔了,這樣軟的性子,我真擔心將來會被別人欺負。」
「唉,可是母后不知道,朕就是喜歡他這個軟軟糯糯的性子呀!」皇帝心想,口中卻說:「大伴,你說要是皇后也像母后這種性格,好不好?」
「皇上謬矣。」劉太監抿嘴笑著回答。
「哦,怎麼說?」
「皇后就是皇后,何必強要她變成何人?再者說,以陛下之剛配皇后之柔,乃天作之合。若是皇后也是個剛強的性子,這後宮還能安寧嗎?」
「誒,你這話說得有理,符合陰陽之道。」皇帝讚了一句。
劉太監微笑著欠身,神使鬼差地說了句:「其實人的性子是會改變的。」
「嗯?」
「奴婢說句不該說的,太后娘娘當初剛入宮時也是溫溫柔柔,這是經歷了風風雨雨磨成的性子。皇后現在天真爛漫、聰明可愛,將來經歷多了,也定是一代聖母!」
皇帝回頭認真地看他,微微點頭:「朕希望那時,大伴仍然輔佐內宮且盡心盡職。」
劉太監嘴唇動了動,跪倒叩首,哽咽著說:「奴婢謹遵聖旨!」
「起來吧。」皇帝微笑:「朕今日罷了那沒用的楊濤心情甚好,咱們去皇后那裡坐坐。剛才朕發脾氣,她在宮外一定擔心極了。」
「是。」劉太監用袖子在眼窩裡按了按,走到書房門口高聲叫:「陛下起駕,往坤明殿!」
儀仗走到宮門口,見一個著窄袖赭袍,系革帶,帶著烏紗襥頭軟翅帽的官員捧著托盤,盤裡是紅錦金花的密摺盒子,正立在牆下避讓車駕。
「劉慰,這是剛到的麼?」趙拓擺下手讓車駕停住,然後喊了那官員的名字問。
黃門侍郎劉慰是靖武第一次開科取的進士,那之後他就一直在中書省行書司,從舍人做到郎、侍郎,一步步上來,現在他專門為皇帝傳遞各地來的密摺,可以說是趙拓心腹中的心腹。
甚至以他的腰牌許可權不僅能在前朝行走,還可以入內宮直抵皇帝當晚寢宮階下,這叫「賜階下行走權秘書事」,是絕對的殊榮!
聽到皇帝呼喚,劉慰疾步上前到車窗,將托盤舉過頭:「是,陛下,這是江西那邊驛站快馬送來的。」
趙拓沒說話,伸手從視窗取過錦匣。劉慰聽到裡面悉悉索索響了陣,然後「咔噠」聲,便知道皇帝開啟錦匣了。
他不清楚皇帝是否有什麼進一步的吩咐,所以向後退了一步,安靜地等候。
通常若是事情不大或者皇帝不想立即回覆、指示的,就會說句「知道了」,但是今天裡面遲遲沒有聲音。車駕也就只好在原地等候著,所有人紋絲不動,亦無聲息。
過了好一陣子,才聽裡面笑罵了句:「這個傢伙,他忙成那樣,竟還記得母后的誕辰,也真是孝心難得!」然後便有隻手在視窗招了招:「劉慰!」
「臣在。」劉慰急忙上前到視窗,聽皇帝有什麼吩咐。
但是趙拓並未馬上說話,他想了想才壓低聲音說:「你派個舍人去趟安仁,看看朕那好兄弟都做了些什麼大事。然後到餘干縣去,他給母后備了個生誕禮物,你讓他帶回來。」
「臣遵旨。」劉慰躬身,又問:「陛下可有書信或者口信要帶?」
「不必。」
劉慰再度躬身,口裡說著:「臣告退。」向後
退去。
「你讓他路過南昌的時候給按察司林中泰帶個話。」皇帝在車裡忽然說。
劉慰忙又上前:「請陛下吩咐。」
「餘干那個李三郎賜民爵的事情為什麼有人出來阻攔?要他速查實情,據實上奏!」
「臣遵旨。」
「起駕!」劉太監呼喝一聲,儀仗又重新向前。劉慰躬身在道邊相送,直到隊伍走遠才直起身,匆匆向中書省走去。
還未到坤明殿,隊伍又停下來。很快劉太監便領著一個皇后宮裡的嬤嬤走上前來。「陛下,前邊的人來回報,皇后不在宮中。」
坤明殿是玉珍宮的主殿,皇后居住的地方。兩翼有六個嬪妃居住的院落,但各自有院牆和夾道阻隔。
平時皇后都在坤明殿,或者在後面的萬草園中玩耍。所以聽說皇后不在宮中,趙拓不由得一愣,立即轉向那嬤嬤:「皇后可是去御花園了麼?」
嬤嬤伏在地上不敢抬頭,連忙答道:
「啟奏陛下,是蘊妃娘娘組了個詩社,在春江亭的廊子那裡,幾位娘娘都去了,聽方才回來取筆墨紙張的宮女兒說,皇后怕做不好詩,正要當場作畫哩。」
「哦?」趙拓一聽放下心來,立即有了興致:「走,咱們去春江亭,且瞧瞧她們怎麼個樂法。誒,皇后作畫,朕記得上一次還是在她入宮前吧?
現場卻是不曾見過,我們趕緊過去瞧瞧。哦,遠遠地站下就好,不可驚動了她們!」
「陛下要看娘娘作畫,離遠了可瞧不見。」劉太監為難道。
「你這笨貨!」趙拓從袋裡掏出那支青銅望遠鏡來,他現在可寶貝這東西,走到哪裡都隨身帶著。「瞧,朕有這法寶,離遠些也不妨礙的。」
劉太監立即笑了打嘴說自己笨,一面催促儀仗快行。
隊伍出了頒慶門(宮城北門),離著老遠便有先行一步的內宦找好位置候著了,趙拓下了車輦樂呵呵地取出自己的寶貝望遠鏡來觀瞧。
那春江亭坐落在宮城北長虹橋對岸拱辰路西側,拱辰路兩頭南連長虹橋北連紫金橋(該橋北五百步即二重城的北門靜安門及其甕城北關)把這島分成東西兩部分。
東邊就是羽坤衛駐地,及公主、王子們的居住區,西邊是連綿的畫舫朱樓、拱橋連廊,還有大片荷花與點綴期間的魚池、釣臺。
這片園林乃是開放的,許多官員及其家眷休沐日也常來此處遊玩,若是宮裡妃嬪在此,只需用帷幔牽連,並佈置羽坤衛警戒阻隔即可。
嬪妃們出宮在二重城內遊玩是常有的事,只需要徵得皇后同意,寶車局登記在案即可。大約今日是蘊妃把皇后說動,所以連她一起來了。
內侍們掛幃子只是圈出塊地,卻不會連向湖這邊都圍裹上,所以趙拓出了頒慶門沿著城下的路向西走幾步便可以看到對面花紅柳綠的一片。
宮城有個別名叫萬壽宮,也有人叫它龜背城,因為建在一處隆起的高地上,地勢高過四周的緣故。趙拓居高臨下,又有神器在手,所以笑嘻嘻地看得有趣。
劉太監雖不明就裡,但瞧表情就知道皇帝偷窺得挺爽。看了好陣子,趙拓才揮揮手叫劉大伴陪自己過橋。
守在橋上的翼龍衛已經得到內宦的囑咐,個個挺胸抬頭目視前方,不行禮、不喊叫,免得驚動那邊諸位娘娘們。
太祖皇帝以前朝的亳州團練使起兵,其身家、眼界、學問和氣度不是一介貧苦和尚所能比的,故而本朝開放、寬容的風氣某種程度上超過前宋。
但在制度管理上更追求嚴密和理性,這點從一絲不苟的羽坤衛官兵身上就能體現出來,雖然日日與宮內貴人相處,但這些軍人身上沒有絲毫嬌惰之氣。
就算看到皇帝儀仗經過仍然一絲不苟地守住自己的位置,不遠***子的說笑吟唱也不妨礙他們執行任務。
因此皇帝在妃嬪們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走到了離他們幾十步遠的地方,這才有眼尖的女官發現,輕聲告知蘊妃,蘊妃愣了下立即低聲轉告皇后。
張皇后於是起身迎上來,笑盈盈地下拜萬福說:「臣妾恭迎聖駕,陛下萬歲!」
「恭迎聖駕,陛下萬歲!」
趙拓笑了,對這鶯鶯燕燕的一群揮揮手:「都免禮,平身!」然後上前拉著皇后的手說:
「朕聽說你被一大夥子人拉走了,著急火燎地趕來英雄救美,不料原來是蘊妃作怪,被朕抓了現行。嘿,害朕白往坤明殿跑一趟,蘊妃,你得罰酒!」說得眾人都笑了。
張皇后本來年紀就小、臉皮薄,皇帝一來當這麼多人就拉她的手,又開玩笑說什麼「英雄救美」的話,她臉騰就紅了,忙藉著為皇帝把盞斟酒脫出手來,小聲嗔道:
「陛下今日在哪裡得了彩頭?卻有興致來拿臣妾打趣了。」
「嘿,晚上回去再和你細說。」皇帝說完便叫大家坐下,拿寫好的詩來看。
皇后聽他說「晚上」二字,便知道他今夜要宿在自己那裡,愈發羞不可抑,好在大家忙著鋪排、落座,沒人注意到,她好歹算是遮掩過去。
都坐下以後蘊妃便先起來,端著酒杯兒告罪:「今日請皇后,未曾告知陛下,害您白跑,臣妾有罪,便在這裡領旨罰酒,然後給陛下奏一曲《秋長在》何如?」
「好!」趙拓叫道:「若是奏得好,將功折罪,若是還能同時唱出來,朕便有賞賜!」
孫蘊妃本是詩書之家出身,這點事自然難不倒她,見皇帝今日高興便說了句:「姐妹們可都見證了,陛下金口玉言應下的哦!」
隨即便去廊下淨手,取了牙板和琵琶彈奏著曲調,稍稍思索唱出詞來。
劉太監才聽了個頭兒,忽然身後有個小宦者走到身邊低低的聲音道:「老爺,黃門劉侍郎又來了。」
「叫他候著。」劉太監有些光火,忽然覺得不對,回頭一看那宦者,原來是梁蕪。劉太監往旁邊無人處走了幾步,低聲問:「他不是剛走麼,又來做什麼?」
「說是上饒的郡王爺派人送來的加急密摺。」
劉太監覺得自己汗毛都要豎起來了,他抬頭看看遠處站著的劉慰,又回頭看看正聽得興致勃勃的皇帝嘆口氣:
「陛下真是不容易,片刻也不得閒。你讓他稍候,我找空子和陛下說。」說完由於了下,擺擺手:「算了,還是我過去罷。」說完走過去和劉慰輕聲交談幾句,接過那錦盒又走回來。
這時恰好蘊妃演奏完畢,趙拓鼓掌,蘊妃便問及賞賜。趙拓叫取紙筆來,然後看看這周圍,在紙上寫下:
金風萬里滿天香,何處人家有好黃。
不是洪都無好信,為君相與說秋陽。
眾人看了都叫好,蘊妃看皇帝一眼笑道:「妾也有一首了,還贈陛下如何?」
「好啊!」趙拓大喜,大家一起看她沾滿墨汁,在張新紙上寫下:
秋水長天一望間,黃金千里共團欒。
無由一拜延君壽,萬里長安路正山。
「哎呀真真是好詩,陛下與蘊妃娘娘的唱和實在令妾等開眼了。」旁邊的賢宜妃笑著上來湊趣,說:「不如皇后娘娘也嘗試一首,那可就是太好了!」
她這話說出來,大家都有些尷尬。誰都曉得皇后年紀小不擅長這個,方才就作畫代詩了,結果現在賢宜妃又提出來,還是當著皇帝的面,可不是要將人家的軍麼?
趙拓便想出言幫她解圍,不料張皇后倒先開
口說:「既然如此,臣妾也試一試。不過若作得不好,大家可不要笑話。」謙遜之後便命人重新鋪好紙張,思索片刻,提筆寫道:
水邊籬落見秋聲,白露風吹已覺清。
此是梁園好秋月,家家門戶掛梧桐。
「唔,好!媛兒(皇后的閨名,趙拓以此表示親暱)寫詩長進不小,甚好、甚好!」趙拓故意大聲讚揚,蘊妃看出他用意,也極力誇讚。
趙拓便問方才皇后作的畫在哪裡?「陛下怎知妾曾作畫?」皇后驚訝。趙拓也不答,取過畫來看,見是水面上漁翁漁婆兩個正合力拉網,那網裡似有許多魚兒相當吃力。
趙拓看了哈哈一笑道:「不意皇后畫得如此有趣,待朕題詩一首,為你添彩如何?」皇后笑著首肯,趙拓便就手取了方才皇后那支筆,也不舔墨潤筆,略思索一筆而就。卻是:
網裡魚多有苦辛,只因逆水得潛身。
如今白髮生何處,盡在漁家兩笑人。
皇后看他一眼,「哧」地笑出聲,眾人也都笑了。大家歡愉,皇帝又命賢宜妃吹簫,靖宜妃和福嬪清唱一出《王粲登樓》。
見皇帝今日興致高,貴妃索性請旨叫御廚就著昌慶宮膳坊做些膳食來,大家臨水互娛吃過午膳再回各宮。趙拓準了。
劉太監看著皇帝在興頭上,可密摺匣子還揣在自己懷裡。咬了半天牙,最後趁換茶水的功夫走上前,微笑著說:「陛下,老奴斗膽。」
「嗯?什麼事?」趙拓打節拍的手忽然停了下來。這是他對自己的要求,絕對不讓聲色娛樂佔第一位。
「有密摺,上饒來的。」
一陣響動,皇帝開啟了匣子取出奏摺,見封皮上的字不由一嘁:「這傢伙還是不好好練字!」說著開啟來看。皇后和蘊妃都有些擔心地看著他,不知道那上面寫了些什麼?
不料看到最後皇帝的臉色也沒有太多變化。趙拓合上奏摺,將它放回匣子裡說:「知道了。」
劉太監回身向劉慰點了下頭,然後將匣子遞到內書房太監手裡,說句:「記檔。」就不再去管它。
內書房太監自會開票,然後一半夾在摺子裡,另一半連同匣子還給劉慰,劉慰再將匣子還給來人或驛站帶回。
「蘊妃姐姐,三兄是否已經南下了?他可有信來?」皇帝忽然問。
「陛下,才接了他信兒呢,說是剛到安慶,正在找南下的船。」蘊妃趕緊回答。
「哦。」趙拓不再說什麼。但是張皇后已經敏感地察覺他似乎不像剛才那麼興致勃勃了,一定和收到的那封密奏有關。
雖然如此,皇帝還是堅持和妃嬪們一起用過午膳,這才以回去小睡為名起駕,臨走再次告訴皇后今晚將去坤明殿,還捏了捏她的小手。
往回走的路上,趙拓在車裡一直沒有說話,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快到宮門口的時候他忽然將劉太監叫過來,說:「朕記得上次翼龍衛曾派人去餘干拿陳仕安的家小,對嗎?速派人去查,當時誰去的,命其來見朕。」
劉太監吃了一驚不知何意,但習慣性地應了聲:「遵旨。」
盧瑞和趙寶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見駕的那天,當值時遠遠見過皇帝,可那和單獨面對面是兩回事。
翼龍衛有三百人負責詔獄的警戒以及捉拿要犯,就是民間所說的「緹騎」,不過這活兒容易得罪人,所以翼龍衛有規矩:輪流戍值,每班半年。
這哥倆回到京城交差完畢,十天後就輪換了,現在都在崇禮右門衛戍呢。忽然上司來了命令,讓他們立即下崗,去甲、交出兵器後,跟著四名羽坤衛進宮。
兩人莫名其妙地被送到內宮健德門外靶場(射箭練習的場地),
在這裡見到五個膀大腰圓的宦者接了他們,然後一直送到乾德殿門口。
在這裡四名龍驤衛將他們的衣角都捏了一便,同時旁邊有個面無表情的宦官喋喋不休地告訴兩人禮節上該怎麼做、又哪些禁忌。盧瑞才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是要見駕了!
但是走到大殿門口,腦子立即一片空白,腳下發軟,趙寶根甚至剛進殿就嚇得趴在地上連連叩頭,話都說不連牽了。「臣、臣、臣……。」
盧瑞趕緊過去踢了他一腳:「起來,沒到呢!」
「啊?」趙寶根這才發現這裡只是門口,兩個宦者立在門邊正怪異地打量自己,他趕緊尷尬地起身,跟著領路的宦者往裡面繼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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