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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一直下,吹過身體的風帶著溼潤和沁人心脾的涼意,蘇曉檣遙遙地看著陽臺上背對著自己的那個金色的身影,虛幻得像是光裡的剪影,可能換一個不同的角度,不經意的眨眼之間她就會融化不見,沒有什麼能證明她真的存在過。

可她的確是存在的,就坐在那裡,低低地哼著歌。蘇曉檣在卡塞爾學院上的文化課裡有著一門名叫藝術概論的課程,在這節課上那位姓瓦格納的年邁女教授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在授課一些歷史文化遺產背後有關龍族的故事的同時,為自己的課堂多增添一些富有魔幻氣息的色彩。

瓦格納教授在課堂開始之前總會放上那麼一兩首歌劇的節選,金髮女孩如今哼唱的也是其中蘇曉檣聽過的,也是最喜歡的一段,取自《尼伯龍根的指環》中第三部《齊格弗裡德》(Siegfried)的尾聲。

北歐神話中,瓦爾斯勇士的未來英雄,齊格弗裡德(無所畏懼的人)在被卑鄙無恥的侏儒撫養成人後,逼迫那從來不被自己信任的殘暴寡恩的“父親”說出了自己的身世以及真相。

無所畏懼的他重鑄神劍吹響角笛召來了惡龍,巨龍的鮮血染遍了他的全身,只有背部肩胛下的一小塊被落下的樹葉所遮擋(致命傷)。

卑鄙邪惡的侏儒趁機向勇士獻上毒酒,卻被小鳥識破,勇士一劍殺死了侏儒,騎上駿馬,踏上高峰,擊碎了試圖阻攔他的弗旦的流星之槍,跨過烈火,親吻了沉睡的美麗女武神。

在女武神甦醒之時,勇士坐在翠疊的山石上看著她睜開雙眼,抬手遮攔那第一縷落入她金色童眸的陽光,在恍若隔世後,女武神輕輕擁著自己的雙臂感受著闊別已久的鳥語花香,高聲詠歎這新生:

Heildir,Sonne.(陽光,向你歡呼)

Heildir,Licht.(陽光,向你讚美)

Heildir,leuderTag.(光明的白晝,向你讚美)

她仰望著深夜的樹林中古堡群落,低低哼唱聲卻讓人錯以為身處在晴光燦爛的鳥語花香中,真是難以想象她若是在白晝中引吭高歌,那該是個怎樣曼妙不可思議的場景。

唱得真好啊,蘇曉檣想。

或許這首由劇作大師威廉·理查德·瓦格納(WilhelmRier)歷時26年完成的北歐神話歌劇的女主角就該讓面前這個美麗的金髮女孩來飾演。

倒是可惜蘇曉檣唯一觀賞過的歌劇的女武神飾演者是一位胖胖的女士,那位女士的神色以及歌喉都是無可挑剔的大師水準,可身材卻是遺憾的不符合女武神矯健的角色,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氣息總是一個難倒大部分人的問題。

蘇曉檣覺得如果這個世界上有那麼一位值得屠龍勇士迎擊神明,跨過火海去迎擊的美麗的女武神,她就應該是眼前的這個女孩這樣的,能有著一頭連神明都要讚歎的金色長髮,陽光沐浴在她的身上時,她睜開眼眸,就連太陽都要為她眼中的光輝晦色,她一展歌喉,諸神也要剝開雲霧投下視線。

如果這個陽臺上搖晃著腳丫望遠哼唱歌劇的金髮女孩的出生在1876年,並且從事歌劇演出行業,瓦格納大師一定會親自登門邀請她成為《指環》的女主角,並且重新添寫大段那動人史詩的英雄與女武神的情話對述臺詞。只有巴伐利亞大公為《指環》出資建造的拜羅尹特劇院能配得上她的出場。男歌劇演唱家們會為了爭奪齊格弗裡德的角色打得頭破血流。整個歐洲的音樂人士都會為了一睹她所飾演的女武神、所展露的美妙歌喉齊聚來茵河邊,慕名而來雲集的人們以至於都會讓整個拜羅尹特發生食物短缺。

她無憂無慮地唱著,帶著期望以及久別新生的歡愉,那麼的真實,情感四溢,就像她真的沉睡過很長一段時間,又被愛人滾燙濃烈的吻所喚醒。

蘇曉檣記得,在這之後,那婉轉優美的女高音詠歎的歌詞應該是:

【如今我已甦醒。喚醒我的英雄,你是誰?】

金髮女孩果然也如她所想的那樣哼唱了下去,優美,令人心醉。

可她的哼唱也停在了這裡,略顯遺憾,因為再接下來,就該是屠龍勇者的部分了,那個英俊勇武的他會向女武神敘說自己是如何穿過環繞岩石的火焰,如何擊碎了神明的長槍,與傾心於他的女武神立下永不分離的誓言。

但很可惜的是沒有勇士來與她補完這場歌劇,畢竟現實不總是那麼如意的。《茶花女》的《他或許是我想要見的人》片段裡,也不總是有一位英俊的男士自臺下接合女高音的尾聲高歌而來。

金髮女孩停止了哼唱,自顧自地笑了笑,安靜了一小會兒後從坐姿站了起來,迎著飄搖的風雨轉身居高臨下地看向了窗後房間裡的蘇曉檣。

她輕輕向前一墊腳,足弓微繃,像是羽毛一樣沒有重量隨著風從視窗躍進。

但在她準備起跳的時候,蘇曉檣就很不給面子地幾步走到窗前,拉住玻璃窗就給重重摔上關攏了,看也不看大機率會臉撞在隔音的夾層玻璃上的金色女孩,轉身就走向房間裡面。

...可下一刻,就算她關上了窗戶,那金色的人影依舊在她身側晃悠悠地擦身而過,雙腳柔弱無骨般踩入了她面前的床榻上。

她當真就像是夢裡的一個影子,窗戶關上了也能穿透,現實的重力在她身上也得打一個盹兒。

金髮女孩穩穩落床,雙手微微張開保持平衡,然後站直了,轉身繼續居高臨下地看著床下的蘇曉檣。

片刻後,她耐人尋味地說,“現在可不比從前啊,冷場了都沒有熱心的觀眾幫忙救一下,記得70年還80年,國內的樣板戲進劇院,臺上唱一句,臺下能齊刷刷接下一句,那氣勢和熱情能把演員都看傻。”

蘇曉檣仰頭盯著這個明明矮自己一頭,但無論如何都要踩高處看低自己一眼的金髮女孩,表情有些冷澹...卻絕不陌生,或者意外。

蘇曉檣是知道她的存在的。她就像一個影子,無處不在,但當你要去細細尋找她時,她又融入黑暗化作硯臺中的墨汁。

可蘇曉檣就是知道的,她的存在。她如附骨之疽一樣的存在。比自己還要貼近,比自己還要依賴地擁在他的身邊,那麼的無恥又洋洋自得。可她也是知道的,或許真的要去大肆地爭吵、吼叫,到最後她可能才是這段故事裡那一個無恥的後來者。

“這麼不給面子嗎?看起來好像不歡迎我的樣子呢。”金髮女孩偏頭看著一言不發的蘇曉檣表情有些沮喪。

“這裡的確不歡迎你。”蘇曉檣說,“所以你能哪裡來回哪裡去嗎?”

“這麼禮貌,說話都沒帶髒沒帶滾字,看來你對我的容忍度很高嘛。我還以為你會對我產生什麼固有成見,一見面就撒潑似地罵我不要臉啊,臭女人啊什麼的...”金髮女孩面帶微笑地撇著蘇曉檣的神色,似乎很期待著那聒噪又難看的一幕發生。

“如果我要罵一個人,一定會用更髒的字眼。但我沒有理由罵你。”蘇曉檣緩聲說,“但這不代表我一定得喜歡你,所以請你出去,再不出去我喊人了。”

“喊人,喊誰啊。”金髮女孩樂了,不知道是被蘇曉檣獨特的愛憎分明的三觀給逗樂了,還是蘇曉檣威脅要喊人戳到她的笑點了,“我覺得我不說那一句經典臺詞好像就有些不解風情了。”

蘇曉檣微微垂下頭,她想嘆氣,又沒力氣,她沒法阻止這個神經病似的女孩做想要做的事情,所以耳邊自然而然地響起了那句經久不衰的臺本,“你叫呀,小美人,你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蘇曉檣覺得有些煩躁,她想象過正式和這個金髮的女孩見面的場景,或許是在宏大的戰場上,又一個血與肉砌起的祭壇。也或許是在絕望中,深陷泥潭時岸邊投來的那一個輕蔑和嘲笑的眼神。但無論如何都不像是現在這樣,有些玩笑,也有些輕佻。

“但無論如何我都在這裡了啊。”金髮女孩伸手向她的額髮,手指輕輕地撩撥那劉海的髮絲,露出下面那雙褐色清澈的眼眸。

蘇曉檣明明子彈都躲得開,但卻躲不開金髮女孩的撩撥自己的手指,她並不意外,因為她知道自己一定是躲不開的。

“只有對你攜帶明確的威脅的注視才會被你察覺,那些不懷好意的殺機會主動地避開你的肌膚,這是她給予你的一項賜福,也是一項詛咒啊,小天女。”金髮女孩撩開她的額髮,澹金色的眼眸與她對視,說出了她最大的秘密,“我想你應該是知道的,和魔鬼交易所得到的願望,總會以你最不願意見到的方式實現。畢竟魔鬼沒有人倫的觀念,他們的賜福總是那麼暴力又直接,就像是鋼釘劃過小女孩手中的畫紙,留下的不會是一線彩虹,有的只是...瘡痍和撕裂的痛苦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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