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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雪散了,不止是雪,也不止是早上。

小型的雪丘在平整的冰原上,天邊掛著白冷的太陽,提供不了熱度,唯一的用處的那帶點冷意的光線,只能將雪丘前站立的孩子們的斜斜的背影打在冰面上。雪丘前每個孩子都裹著保暖的棉衣和熊皮外套,安靜地站在雪丘前,偶爾響起的兩三聲啜泣,為這個早晨定下了哀傷的主基調。

在雪原的空地上黑色的墓碑與白色的雪形成黑白兩色的對比,突兀得就像飛鳥躍過海面時窺見透氣的游魚,在北極這個地方除了白色以外,黑色只寓意著暴風雪和墓碑,兩者雖然在表現力上大相庭徑,一種是自然現象,一種是人造物,但起碼在今天它們都代表著相同的事物——死亡。

臨時勝任牧師的護士長站在港口以東三百米的空地上手握著75卷合編聖經,唸誦著父、子、聖神三位一體的天主神名,祈願他撥開北極天空淡淡的雲霧,帶走雪堆中的迷途小羔羊。

蕾娜塔身高不高,但她此刻卻站在人群的最後面,戴著繡著紅色五角星的熊皮帽子,兩耳藏在帽簷的垂掛裡抱著暖,沒有墊腳也沒有擁擠,只是安靜乖巧地站著,抱著那隻布偶熊,視線從人與人胳膊之間的縫隙裡穿過,看著冰雪中堆起的墓碑。

1990年,北極,隆冬,以南方那個國度的日曆來算,這是冬至逢壬日算起的第3個寒天,其是一年中最寒冷的一段時間,在這三九天的嚴寒裡,無名港口又一個孩子死掉了。

阿廖沙走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據說護士是在早上發現他屍體的,他沒有像往日一樣在早晨的鈴聲中起床洗漱,被怒氣衝衝的護士長開啟房門時床上的阿廖沙屍體已經僵掉了,躺在冰冷的被窩中渾身僵硬,闔著的眼睛上結著淡淡的霜,睫毛被冰珠的重量掛得彎彎的,垂著一道弧線,就像他走時候蜷縮的身子。

為什麼眼睛和睫毛會被凍住?可能是因為阿廖沙死之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所以偷偷地哭了一會兒?蕾娜塔默默地猜著昨晚上可能發生過的事情,一個本來就病重的孩子,躺在床上,感受著身體一寸寸地變冷,知道自己要死了,於是忍不住哭了出來,怕吵到別人,就偷偷地哭,哭到一半眼淚居然把眼睛凍住了!然後是永恆的黑暗,睜不開眼睛,只能渾身在黑暗中凍得麻木,直到失去知覺,然後就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因為嘴唇也被凍住了,舌頭在口腔裡滴溜溜打轉,眼珠子也轉,最後轉不動了,就徹底走了,消失在了黑暗裡,也消失在了他們的生活裡。

聽說人被凍死到最後會產生溫暖的錯覺?阿廖沙也會那樣嗎?可能吧,畢竟蕾娜塔聽到的版本里,護士長說他走的時候臉上是帶著笑的,蕾娜塔沒有看見過阿廖沙的屍體,儘管霍爾金娜為首的那幾個孩子信誓旦旦地說他們看到過,可讓他們描述得更細緻一些,就都只能支支吾吾地說他渾身硬邦邦的、結著霜、很可怕,若是讓他們說得在細緻一些,就漲紅著臉責問你是不是認為他們在說謊!

蕾娜塔不敢跟霍爾金娜嗆聲,港口的孩子們裡也沒誰敢跟霍爾金娜嗆聲,因為跟霍爾金娜嗆聲的人第二天總是鼻青臉腫的,至於誰打的他們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連護士都沒有查到‘兇手’,只能惡狠狠地再三警告不能私下鬥毆草草了事。

太陽爬上了天空,時間已經不早了,這場哀悼也進行得足夠長了,護士長很明顯有些不耐了,她開始加速講述阿廖沙的生平,這一段很簡略幾乎是三言兩語帶過——阿廖沙本身就只有八歲,八歲的孩子能有什麼生平?

每天日復一日地在港口裡長大,沒有經歷過冒險,沒有談過戀愛,更沒有走出過這片北極去見識見識外面的世界,所以護士長在總結時也只能稱讚他是一個純潔的孩子。因為純潔意味著乾淨,意味著寡淡,像白紙一樣,也像一成不變的北極冰原一樣,挑不出毛病,細細看久了又覺得厭煩,就像是這場照例形式的哀悼一樣。

蕾娜塔悄悄地低下頭打了個哈欠,在葬禮上這是一件很失禮的事情,但他真的跟阿廖沙不熟,哭泣的那幾個孩子裡,五個是容易被情緒波動的女孩,三個才是阿廖沙平日裡真正的玩伴,他們也還小,雖然不理解死亡的含義,但卻知道永別的殘酷——這意味著他們再也不能玩鬼抓人了,自己的同伴會一輩子躺在這個雪丘下,像是其他那些離開他們的孩子一樣。

在遼遠的地方,同樣的幾個雪丘佇立在那兒,也插著黑色的墓碑,但有些東倒西歪的,其中最新的兩個是去年走掉的兩個孩子,名字是格里高利和米哈伊爾,都是機靈的孩子,一個走於急性胃炎吃了廚房留下來的髒東西,一個走於重感冒最冷的幾天里居然嘗試洗冷水澡...昨晚走的阿廖沙好像是因為洗澡不擦頭患上的腦炎,得了這種病在醫療水準本就有失祖國內陸的北極港口裡無疑是要命的事兒。

近幾年好像安全事故越發多了,蕾娜塔意識到了這一點,不斷有孩子離開他們,阿廖沙並不是特例,也絕技不是最後一個,如果不想成為雪丘裡的一員,她就得好好保護自己,光有懷裡的‘佐羅’是不夠,‘佐羅’只能從怪物手裡拯救她,但真正帶走孩子們的都是悄然入侵的病魔。

蕾娜塔發誓從今天開始以後一定要嚴格按照博士今早新發布的生活安全指南做,絕不給自己本就嬌弱的身體半點機會生病...起碼最先得戒掉尿床!聽說尿床最容易得感冒,米哈伊爾就是重感冒走的,她可不想像對方一樣高燒四十五度不退幾乎變成了一個人形暖爐(這是蕾娜塔從霍爾金娜嘴裡聽說的,最初的版本是五十度,可能是後來查閱了書籍改口稱了四十五度,但還是和事實存在著很大的出入)。

“光是戒掉尿床可不夠,就近幾年的情況來看,在這個港口裡有些時候想不得病可是一件難事,並且米哈伊爾發燒最嚴重的時候只燒到了四十度,四十五度大概他連半個小時都挺不過去,我洗澡水燒四十五度都嫌燙了。”在蕾娜塔的身後,人群的遠處忽然有一個輕靈的聲音傳了過來,聲音裡帶著絕不該在這個場合出現的戲謔。

可這都不是最讓蕾娜塔在意的,就連她都在阿廖沙的葬禮上打了個哈欠,還有什麼資格指責對方對一個已經死去半年死者的調笑呢?她真正關心的是這個聲音居然說出了剛才她剎那間所想的想法,就像偷窺了她的大腦一樣把她內心最深處跟自己說話的小人兒原話給搬了出來!

蕾娜塔機警地回頭,後退了半步撞到了身後人群中身材纖細的雅可夫,雅可夫回頭慍怒地看了蕾娜塔一眼,似乎責怪她破壞了禱告時莊嚴的氣氛,正想說什麼的時候卻忽然像是想到什麼似的住口了,臉上的淺淺怒意像是融雪般消退,轉而面無表情地回頭繼續看向了禱告的護士長。

而這個時候護士長也將手中的聖經翻頁了,在裡面夾著早上博士寫好的悼唁已經唸到了最精彩的部分,她清理嗓子想盡可能莊嚴神聖地講述接下來的臺詞,孩子們也把臉繃緊以表對同伴的追念,而在人群最後方,蕾娜塔的注意力卻完全被不遠處雪地上的那個女孩吸引過去了。

女孩的頭髮是金色的,顏色有別於蕾娜塔枯草般的淡淡白金,也並非霍爾金娜的那種金子的質感,硬要去形容她頭髮的金色,蕾娜塔只能想到在教科書上看見過對於秋天麥田裡隨風搖曳的麥浪的那般金色,那是陽光的金,活力的金,讓人用目光就能感受到溫暖的金。

蕾娜塔不認識這個女孩,黑天鵝港裡38個孩子裡她從來沒有見過她,因為如果她見過那她就不可能會忘記這麼一個漂亮的孩子存在,甚至拿霍爾金娜站在她面前都會有些自慚形穢。可她就這麼大大方方地出現在了這裡,融入了這場葬禮,蹲在所有人背後空無一人的雪地上,哼著沒人聽欣賞得來的調子,穿著跟他們別無二致的裝扮,戴著個熊皮帽子和布手套愉快地堆著雪人。

“蕾娜塔,你知道嗎,阿廖沙最大的願望是看一次沙灘。”金髮女孩抬起了頭,跟機警的蕾娜塔自然地搭上了話,那雙清澈的淡金色眼眸裡倒影著北極海上的浮冰和遠處冰山的影子,為她的金意裡又添了一點點凍人的白,“阿廖沙嚮往著遼遠的夏天和大海,還有那溫暖綿綿的金色沙子,如果她生在內陸海邊的城市那大概他會是一個絕佳的弄潮兒,所以我想他死的時候也希望被葬在大海里,就現在來看他死得其願了。”

“可這裡不是大海。”蕾娜塔遲疑了很久,發現完全沒有人注意到自己跟金髮女孩在葬禮上開了小差,才逐漸大著膽子跟對方對上話了。

“這裡就是大海,起碼在數百年前,數千年前,我們腳下的冰原還不是冰原,而是一片海洋,直到天氣變冷,海水冰封才成為了現在厚厚的冰層。所以阿廖沙是葬在海里的,就像他生前的願望一樣。”金髮女孩說。

“你是阿廖沙的熟人?我沒見過你,你叫什麼名字?”蕾娜塔忍不住低聲問,更加報警了佐羅。

“我認識阿廖沙,但阿廖沙不認識我,但這不妨礙我很瞭解他。”金髮女孩微笑說,“一個很優秀的孩子,活潑機靈有些好動,所以他最擅長的遊戲是鬼捉人,在這個遊戲中他扮演得最好的角色又是‘鬼’,因為他跑得最快,特別快,每次都能把同伴捉到手,如果他再長大一些,一定是這個港口裡跑得最快的孩子沒有之一!”

蕾娜塔好像聽過阿廖沙以前的一些事,的確也有這個孩子生前好動坐不住的印象,但這也沒消除她的疑惑心盯著金髮女孩追問:“那你呢?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你。”

“只是你沒有見過我罷了,博士、護士長、霍爾金娜很多該認識我的都認識我,現在你也可以認識我了,你可以叫我葉列娜。”金髮女孩站了起來拍了拍手,她堆的雪人完成了,蕾娜塔低頭看了過去,就連寒風都沒做到的事情,卻讓地上的那個雪人做到了。

在地上,一個雪人堆的蜷縮的小男孩靜靜地側躺在地上,雙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然而在他的面前,一顆雪堆的心臟卻躺在了半米外的地方,像是被人活生生摳出來了,上面插著一隻鮮豔的北極罌粟,紅得令人觸目驚心。

金髮女孩沒有注意蕾娜塔的反應,只靜靜地看著地上蜷縮的男孩,又看了眼遠處黑色的巨大港口,說了一句話。這時墓碑前的護士長也念出了悼唁中的最後一句話,蕾娜塔聽得真切,無論是金髮女孩還是護士長,她們似乎都說了同一句話。

她們說,“沒有如期歸來,正是離別的意義,每一次的不告而別,都是蓄謀已久的靈魂遠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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