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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驚歎、大喜。

空靈剔透,琉璃世界。

每一個第一次踏入玉藻前俱樂部的客人都會聯想到敦煌壁畫中的飛仙圖,那些斑斕極具對比的色彩構在廣闊的空間之中,琉璃般的無縫玻璃地板折射著炫目的光,硃紅的走廊攀在四壁上,牆壁上**半遮的掛畫讓人想起曖昧暖人的淫詞豔語,滿目奢華,張望之間不知所以。

在今晚之前,大久保良一自詡見過世面,新宿名流女性流連忘返的高天原、政客、議員夜夜笙歌樂此不彼的紅坊藝伎館,昂貴香檳灌滿的泳池,金銀財帛堆積成小山,可那一切在迷離斑斕的顏色下都落了下成。

這裡無疑是娛樂至死時代的終極夢想,如果說以此前車中長谷川組長感慨過的“場面”來論,那修建這處俱樂部,擁有這處俱樂部的主人,在年少時必然做過常人難以想象的飛仙美夢。

而那人曾經年少懷夢,如今坐擁整個仙境的老人正坐在一樓大廳中的棕紅矮桌的盡頭,身著藏青和服,手持一把丹青摺扇靜待著湧入俱樂部中的人們。

犬山家家主,犬山賀。

大久保良一認出了老人,在第一時間避開了直視的眼神以示敬畏。

矮桌呈U形落在大廳之中,桌上擺放著冷食小碟與一樽清酒,一個個走進玉藻前俱樂部身著黑色羽織的老人們一言不發,垂首沉默地在矮桌左右找到自己的座位,沒有摩肩接踵、也沒有議論紛紛、像是拼圖填合,每一個零件都高效地落在了自己的位置,只等著盡頭的主家按下按鈕啟動這臺嚴密縫合的機器。

“跟著我。”長谷川義隆在人流中用手輕輕款住了大久保良一的手腕,腳步輕柔的順著人群帶他走到了矮桌左列的最前端,也是最為接近盡頭主座的位置旁落了座,越接近主座在犬山家中地位越高,在戰國時代,位臨家主左右之位除了帶刀近侍,唯有心腹可得,如此按照位置來看長谷川義隆在犬山家中無疑位高權重。

在這場聚會中大久保良一沒有屬於自己的座位,這是自然的事情,這張不長不短的矮桌上每一個座位都是老人們用血和汗打拼來的,只有複數次為家族獻出過生命乃至整個人生的猛士忠將才有資格擁有自己的座位以及一樽清酒。

在長谷川義隆身後多留有一塊蒲團,良一正坐其上垂首噤聲,雙手貼於大腿用餘光觀察整個俱樂部的佈局,可藏武器之地,可架狙擊之地,可有條不紊撤離之地,無疑每一個他能想到的地方早已經有了佈置,黑色西裝持槍的犬山家侍衛如石像般佇立著,視線森冷無情,側面彰示出聚會主人對當下的嚴謹、看重。

等到人坐齊,再無腳步聲與衣物摩擦聲時,主座之上犬山家主放下了手中的丹青摺扇,實玉扇骨在桌上一碰,清脆的響聲意喻著這次聚會,亦或者說是會議的開始。

“1946年。”犬山家主說。

然後再無下文。

大久保良一以為一場會議的開場白總是以‘諸君’為頭,可事實並非如此,開始一切的是一個年份,一個在現在的人聽起來沒有任何實感、沒有任何回憶的年份。

如此開場白後大廳陷入寂靜,每個老人都正坐著或沉思、或疑慮、或憂愁,包括大久保良一身前側的長谷川義隆也頓然若有所思。

長達三分鐘的冷場,犬山家主才又開口緩緩道出下言:“1946年,希爾伯特·讓·昂熱位臨日本,與蛇岐八家商討歐洲秘黨起立日本分部之事宜,距今已經過去63年時間了。”

希爾伯特·讓·昂熱?

大久保良一微微一怔,他覺得自己好像聽過這個名字,細細思索又沒有大體印象,只能繼續垂首聽下去。

“63年前,希爾伯特·讓·昂熱隻身前來日本,用刀子和棍棒敲平了日本混血種的驕傲,歐洲的秘黨就像美國的軍艦,根深蒂固在了這片土地,他們說他們帶來了自由和民主,人權和知識,但在離開時寫在我們肌膚上的只有烙鐵留下的恥辱和一堆屈指彈破的美夢泡沫。”犬山家主說:“那是一段相當不容易的時光,白色的軍帽和呼嘯的吉普車是許多老人揮之不去的噩夢,他們說依照人權法我們應當擁有屬於自己的自由、自制權,可他們又帶來枷鎖和框架為我們制定‘自由’的限制。”

大久保良一微微睜大眼睛有些騷動,可身前的組長卻微不可聞的頷首直接佐證了犬山家主的話,在曾經老舊的歷史中,蛇岐八家的確存在那麼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那是歷史遺留問題,二戰日本作為戰敗國,蛇岐八家自然也受到了影響,如果說登陸日本擊垮這個國家最後底線的是美國軍艦,那麼磨平日本混血種驕傲的自然就是那個夾帶著軍帽優雅的英倫老男人了。

作為日本最後的底線,早年的蛇岐八家一直認為自己獨立於國際衝突之上,二戰的失敗是屬於日本的失敗,而並非是他們的失敗。他們是混血種,高貴於普通人的精英,美國擊垮了日本的天皇卻沒有擊垮他們——這個想法直至隨著軍艦一起登陸日本的希爾伯特·讓·昂熱終結了,作為歐洲秘黨的代表,那個老人親自將日本最後一塊遮羞布扯掉了,63年前的那個老人隻身一人擊敗了蛇岐八家,以絕對的暴力讓整個日本混血種臣服了,自此,日本分部成立。

日本分部並非是立於自發性的組織,而是來源於妥協、屈服、無可奈何的產物,在國際混血種的眼中,日本沒有所謂的蛇岐八家,只有日本分部,卡塞爾學院日本分部。

大廳中再度陷入寂靜,不少老人開始飲酒,犬山家主靜靜地注視著他們的反應,沒有人憤慨地感覺到屈辱而破口大罵,每個人都是那麼的沉靜,或許有不甘和難過,卻都沒有過度表現出來,因為在過去的歲月裡他們已經鬧夠了,表現夠了,知道無濟於事之後終於選擇了接受現實。

犬山家主也為自己倒上了一杯清酒:“1946年的那個冬天,那個男人接洽蛇岐八家商討成立日本分部之事,那時是由我親自接待,我還記得地點是在新宿的一家居酒屋的雙人隔間中完成的,因為我們找不到更好的地方接待了,那時的本家還很孱弱,受到國情影響我們的經濟實力甚至難以為家族成員提供一日三餐,只有外勤的打手在正午一餐時可以吃到新鮮的肉。”

“1946年的冬天格外的冷,人坐在榻榻米上會覺得手腳發涼,可談判如此嚴謹的場合必然不會有炬燵出現,所以我在商談之前在對位的位置上坐下了半小時,只為那與我對談的那人落座洽談時不會因為天冷的緣故而發怒。”

大廳內所有人緘默不語,如今的日本正是冬天,他們卻難以想象63年前同樣的季節裡,矮桌盡頭那位一人之下的老人如此伏低做小。

“可63年之後的今天。”犬山家主話鋒一轉,拿起酒盅頓了一下抬頭掃視所有人淡淡地說:“我們坐在這裡,齊聚一堂,又有誰知道聲名在外的‘玉藻前俱樂部’前身正是那一處連暖爐都不曾有的居酒屋?”

酒盅倒下清酒,倒影著輝煌四壁,流光溢彩,何來曾經舊時的家徒壁立、室如懸磬?

有人鼓掌。

於是沉默之中,掌聲四起。

沒人能想到居然能在今天聽見有關‘玉藻前俱樂部’這一處犬山家最具有代表性建築的前身故事,63年前的少年以身取暖,63年後這一處地方新起一棟高樓,猶如仙境,四季如春,這是少年的成長,也是蛇岐八家的成長。

等到掌聲結束,犬山家主面目平和地說:“我一直在想,如果還有一次機會,我會邀請那個男人再度交談一次,讓他看看如今日益強壯的蛇岐八家,問他有何感想...但就現在看來,對方似乎並沒有給我這個機會,在歐洲秘黨們的眼中,我們依舊是不上臺面的跳樑小醜,卻又日益表現出的叛逆之行,所以他們決定送來一頂軍帽,一量吉普,一根教鞭。”

此時,話題終於步入了此次聚會真正的正事。

聽聞犬山家主前言鋪墊之後,良一心中也已有明悟,知曉了前因後果。

“一個16歲的稚子,不日從本部而來。”犬山家主說:“他代表著歐洲秘黨的敲打、責問,近年來本家發展速度與自制權力的擴張終於讓他們心慌了,對於本部專員的苛刻與嚴厲又讓他們感覺到地位受到了挑釁,所以一個孩子被送到了我們的手裡,他們期待著我們的反應,諸君,如今我們該以何態度應對這枚棋子?”

“折斷他。”有人憤慨激昂:“告訴歐洲秘黨們,本家已經不再是當初的模樣了!”

一時間,群情激奮,老人們揮舞手臂,黑色羽織如旗展放,口沫飛濺。

“不,我們應當禮遇。”側座上,長谷川義隆提出了不同的意見:“中國有古詩句說過:‘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劍客以十年精心鍛刀,刃可照雪,不出則已,一出驚人,本家的大計尚未落上日程,以刀劍示君之日實在尚早。他們想看我們的反應,那我們就給他們看想要的東西。”

犬山家的老人們一時間對此觀點有贊同,也有反對,爭論之聲擁擠滿了大廳,矮桌盡頭的老人只是靜靜地看著,一口口喝著清酒,

“是的,就如義隆所言,我們應當禮遇。”最後,犬山家主微微頷首贊同了長谷川義隆的看法,矮桌上的異議之聲頃刻間沉寂了下去。

他喝了一口清酒平靜地說:“我們等了63年,63年鍛一把好刀,可比虎徹,可比國宗,出刀之時必然寒照天下,如今只為一時之氣魯莽相待實為不智。本家雖強,歐洲秘黨也斷然不可小覷,這次他們派一個孩子前來本家,行的是試探之意,他們在揣摩我們的態度,這是好事,也是壞事,我們大可做出退讓的表象,以讓遠陸的那群貴族們高枕不虞,我們只待暗中磨刀靜候行大計之日。”

“以最高階別的禮遇?以示本家退讓討好之態?”長谷川義隆問。

犬山家主頷首:“致電言中卻提及棋子會插手本家執行局任務之事,頗有探底查究本家機密嫌疑,輝夜姬會摸清歐洲秘黨派來的棋子的一切身世背景,這件事上務必做到面面俱到,同時我們也不可大意輕敵,年齡和外表是最能迷惑麻痺人心的,所以在這枚棋子周邊我們也需要佈下監督看管之人。”

“這一方面,我們已經做好準備了。”長谷川義隆側身露出了良一的臉,矮桌上的犬山家老人們在看見良一的年紀後都微微點頭,只有年齡相近的人才好打成一片得取信任,良一是長谷川義隆的舉薦之人必然是年輕一輩中不可多得的精英,如此作為監督看管之人再適合不過。

“年輕人,你的名字。”犬山家主微笑看向良一。

“回家主,大久保良一。”良一站起躬身。

“不錯的年輕人,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近日之內輝夜姬會將一切相關資料上傳給你。”犬山家主審視良一後頷首:“不要讓家族失望。”

“嗨!”大久保良一一鞠到底。

“家主提到這枚棋子會插手執行局之事,可執行局由源家家主掌管,我們是否需要與那邊稍微接洽?”長谷川義隆說。

“不必,大家長的意思是此事由犬山家全權負責,自然是不想歐洲秘黨派過來的棋子過深的接觸到本家的內部,致電中提到任務實踐之事,諾大新宿、東京,總會有一些瑣屑之事給予他處理,根本無需接觸執行局的人。”犬山家主搖頭。

“也可以讓執行局勻幾個無足輕重的任務過來,再讓家族中人暗中協助搭手,無驚無險渡過就行了。”長谷川義隆思考說道。

“這倒也不必”犬山家主說:“畢竟有資格成為棋子之人,就算是16歲稚子,也非同小可,在昂熱的致電中可是吹噓這個稚子為‘天命屠龍者’,是本部少有的‘S’級混血種。”

“‘S’級混血種?”良一忍不住輕嘆出聲,不只是他,桌上的不少老人都表示出了不同程度的驚愕。

“暫且不知真假。”犬山家主摩挲了一下白瓷酒杯:“與那稚子同行而來的還有一位宮本家外派本部留學的孩子宮本一心,以電話裡所言來看,在學院裡宮本家的那孩子已然數次切磋敗北於那稚子了。”

“宮本家還有實戰派的後裔存在?”長谷川義隆有些意外,在蛇岐八家內宮本家負責的大多都是科研專案,其下負責的巖流研究所更是不屬於本部裝備部的存在。

“終歸是武藏後人,留有血脈尚在並不奇怪,宮本一心是出色的‘A’級混血種,曾在執行局中留有優異記錄,後被派去本部交流學習,近日歸來的原因是宮本家召回與風魔家一位組長的長女訂婚,與那稚子之事無關。”犬山家主抿了一口酒。

“如果被派來本家的那枚棋子是貨真價實的‘S’級,有沒有可能,本部這次行的意思並非是將雞蛋給予餓狼的‘試探’,而是將猛獸幼崽置入狼窩的‘挑釁’?”側座上一直未曾加入談話的良一陡然發出了自己的見解。

“良一!”長谷川義隆低聲呵斥。

犬山家主抬手錶示無妨,而他的表情似乎彰示著自己早有與良一同樣的猜想,舉杯喝酒之餘輕聲說道:“前提得他是貨真價實的‘S’級...可若是如此,希爾伯特·讓·昂熱又當做著什麼別的打算呢?不是‘試探’本家臣服的態度...而是像63年前一樣派來一個強權鐵腕者向本家再度‘示威’?”

“憑一個16歲的孩子敲打整個日本分部?”犬山家主被自己的猜想引得發笑。

可片刻後,他的笑容又緩緩消失了,酒液中倒影著不復63年前俊朗年輕的容顏。

“這可真是像昂熱校長那種人做得出來的事情呢...”他低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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