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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祿聽到自己破格又破格地晉了大夫,笑道:“大夫止領百人,謁君以為百人可通義渠耶?司馬靳,公大夫也,守公乘,引五千卒而為臣右,司馬靳功比公乘,臣功而何?”

王稽聽出了張祿的不滿,道:“卿本布衣,一功而至大夫,非易也。慎勿多言。好自為之,事必有變。”

張祿道:“臣以一工曹,尚領五千之眾。功成反只領百人,何其反也!王欲臣盡通義渠之地,非十萬人莫能成功。臣以區區一大夫領之耶?或以華陽君領之耶?”

王稽發覺了其中不對勁的地方,問道:“汝非事於華陽君乎?”

張祿道:“臣奉王命,以義渠事佐華陽君,事成繳命,故歸矣。”隨後出示了華陽君給的節符。

王稽拍膝嘆道:“先生誤矣!華陽君,王舅也。汝其事之,不為多乎?況華陽君甚贊汝能,奈何一事而棄之?”

張祿道:“臣為謁君所招,焉得為華陽君建功?臣為大夫,謁君其得封賞?”

一句話,把王稽問愣了,回味了半天才回過味了,道:“臣未知先生忠義若此也!敢不盡心竭力以報!臣寡德少才,未能薦先生於王,先生其教我。”

張祿看了眼王稽,道:“謁君其報秦王,客張祿功成繳命。敢請晉王以書。”

王稽道:“是何難也。請先生就書之。”

張祿同樣找驛吏要了一塊木牘及筆墨,又寫了一牘,交與王稽。

過了三天,王稽到館驛找到張祿,道:“王將與穰侯議伐剛、壽,以廣陶邑。義渠之事,暫非急務。先生之書已呈王,王覓,言,且俟之館驛可也。臣辦事不力,願先生勿罪!”

張祿沒有仔細打聽自己的事,反而問道:“奈何攻剛、壽。剛、壽何在?”

王稽道:“聞剛、壽在陶下,沿濟水一日可至。”

張祿道:“奈何攻之?”

王稽道:“秦與三晉和,復與楚和,今欲攻伐,必也齊與燕。齊與燕不與秦接境,但得自陶進之,故取齊之剛、壽,或東向臨淄,或北向燕境,皆得通也。”

張祿道:“穰侯為將?”

王稽道:“非也,客卿灶為將。”

張祿道:“客卿灶?何人也?”

王稽道:“聞灶楚人,穰侯訪之於南陽,遂為客卿。”

張祿道:“剛、壽,小邑也;齊,弱國也。奈何王必親為?”

王稽道:“陶與秦不接境,伐齊必過三晉境,將遣使以通之。故待之於王也。”

張祿道:“秦每歲必伐,奈何?”

王稽道:“先生不知,秦法嚴峻,刑徒盈於野。今又復得義渠,收兵萬餘,必也攻伐,乃得安之!”

張祿道:“築道四通,不為安乎?”

王稽道:“是故王願其先生道通義渠。”

張祿道:“奈何義渠之不務,而將兵伐剛、壽?”

王稽道:“義渠之通也,必得十萬之眾,功尚在異日。而兵伐剛、壽,即日可辦。安民必也其速,非可俟之異日。”

張祿道:“臣得之矣!”突然問了一句意外的話:“華陽君何議?”

王稽道:“剛、壽之兵,乃由穰侯議諸客卿灶,王亦少言。華陽君未及議也。”

一個月過去了,秦王並沒有召見張祿。又一個月過去了,秦王還是沒有召見張祿。征伐剛、壽的隊伍開始從各縣向函谷關集合。秦王依然沒有召見張祿。

在征伐剛、壽的部隊出發後,秦王宣佈建立北地郡和隴西郡。北地郡主要是戎人居住地,除了義渠外,其他六個縣都是早就設立的。隴西郡則主要是狄人和戎人雜居住的區域,從某種意義上可以算作是秦人的發祥地,(上)邽縣和冀縣是秦國最早的縣,而“秦”這個地方,就離這兩縣不遠。秦人雖然很早就征服了這一片區域,卻從來也沒有將它設立為郡,儘管它目前已經是秦國最西面的區域——大約是對故土的懷念,讓大家不忍讓自己的發祥地變成一個邊境郡吧!

設立郡縣的任務照例由穰侯魏冉主持完成。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再次踏上遙遠的國土。

兩個月後,魏冉報告,他將從鬱郅縣出發,前往六百里外的煦衍縣——一個孤懸於群山、荒漠之間小城。

張祿再次託王稽上書秦王,請求召見。秦王似乎猛然想起,急忙向王稽道歉。第二天下朝後,秦王即遣車來迎張祿。

早已得到訊息的張祿沒有穿黃歇贈送的楚服,而是穿著一身縫補了多處的短褐,昂然上車。張祿所住的館驛距離章臺宮不遠,而章臺宮是秦王處理朝政的主要辦公場所。但今天,秦王沒有在章臺宮召見張祿,而是前往三十里外的離宮宜春宮——一個後宮居住的宮殿。

公車司馬駕車到了宮門外,從這裡讓張祿下了車,直送入宮內院中。院正中一座大殿,東西兩邊有長長的走廊,走廊兩側都開著門,那就是秦王妃嬪們居住的地方,被稱為“永巷”。平時無事時,這些院門都是緊閉的。

張祿進到院子裡,自然不敢上殿,只得在階下叉手恭立。過了一會兒,門外馬蹄聲響,車聲轆轆,張祿知道秦王來了。在宮門開啟的一瞬間,張祿閃進永巷內。

秦王乘坐了一乘駟車而來,身佩長劍,腰懸玉佩,佩聲叮咚。下了車,問前來迎接的宦官道:“張祿何在?”

宦官剛才還見張祿叉手站在階前,秦王進門的時候,他把注意力都放在秦王身上了,一錯眼,張祿竟然消失了。四下一看,宦官嚇得差點尿了:張祿竟然站在永巷裡。

宦官把秦王扶下車,轉身跑到張祿前面,小聲斥道:“何為入永巷?王至矣!”

張祿道:“秦安得有王?吾獨知秦有太后及穰侯也。秦安得王?”宦官正在焦急無奈之際,秦王自己走過來,躬身施禮,道:“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會義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請太后。今義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竊閔然不敏,敬執賓主之禮。”

張祿本來是想激怒秦王,乘亂說出自己的主張,但秦王這一舉動反把張祿鬧得無法下臺。張祿只得回到正軌上,恭敬施禮,道:“臣無狀,口出亂言,死罪死罪!”

秦王一揖,將張祿讓上殿去。秦王走東階,讓張祿走西階,張祿也不客氣,一禮之後,徑直從西階而上。這裡雖然是後宮,但宦官、衛士並不少,連駕車的人都還沒有離開,看見秦王對張祿執禮甚恭,全都驚掉了下巴!

進入正殿,秦王道:“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張祿道:“豈敢豈敢!”

秦王再問道:“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張祿又道:“豈敢豈敢!”

秦王第三次道:“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張祿還道:“豈敢豈敢!”

秦王道:“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

張祿道:“非敢然也。夫交疏而言深,文王之與呂尚。今臣羈旅之臣也,交疏於王,而所願陳者皆匡君之事,處人骨肉之間,是故王三問而不敢對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若臣知今日言之於前而明日伏誅於後,可以少有補於秦,此臣之所大願也,臣又何患哉!臣之所懼者,獨恐臣死之後,天下見臣盡忠而身死,皆杜口裹足,莫肯鄉秦。若夫窮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賢於生!”

秦王道:“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國闢遠,寡人愚不肖,得受命於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棄其孤也。先生之言,事無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願先生悉以教寡人,無疑寡人也!”

張祿道:“大王之國,四塞以為固,奮擊百萬,戰車千乘,利則出攻,不利則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於私鬥而勇於公戰,此王者之民也。而群臣莫當其位,穰侯為秦謀不忠,而大王之計有所失也。”

秦王道:“寡人願聞失計。”

張祿道:“夫穰侯越韓、魏而攻齊綱、壽,非計也。少出師則不足以傷齊,多出師則害於秦。臣意王之計,欲少出師而悉韓、魏之兵也。昔齊湣王南攻楚,破軍殺將,闢地千里,而齊尺寸之地無得焉。何者?形勢不能有也。諸侯見齊之罷弊,興兵而伐之。士辱兵頓,皆咎其王。齊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韓、魏也。此所謂借賊兵而齎盜糧者也。王不如遠交而近攻,得寸則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此趙獨得中山之地五百里,天下莫之能害也。”

秦王道:“寡人亦願闢地而得焉,形勢不能有也。隴西之地,秦故地也。狄戎交相害,久不能成。義渠,戎人也,服之久矣,而猶患於腹心。今雖畏威而服,天下有變,聞利而叛,不旋踵也。而況諸侯之民,遠鄉之地耶?”

張祿道:“不然。秦之所便,在律法嚴明,上下皆守,賞必信,犯必咎,上至王子,下至庶民,無所脫也。夫秦律之行也,則天下何地不為秦土?賞罰之至也,天下何眾不為秦民?勸農而耕,什一而稅,天下何利不歸於秦?夫得地之餘也,必行秦法,必信賞罰,必入賦稅,必通有無。則天下何者不為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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