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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鄭安平吃過早飯,即到梁西驛等候。這次,他發現有被人破門而入的痕跡。四下巡查,並未發現物品失竊,稍稍心安。但這令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儘早將麻三下葬,入土為安,然後把梁西驛交出去,脫開自己的責任。

在這過程中,其他三人也陸續抵達,他們依次巡查了各處,也都沒有發現失竊,猜測可能是外人隨便進來的,見沒有人就退出去了。

四人巡查完畢,聚在一起坐下,商量安葬的事,都同意儘快安排。大家一致決定,不要等了,鄭安平立即回家,催請巫師儘快安排入葬事宜。

鄭安平跑回裡中,找到巫師,請他卜算入土時間,告訴他最好就在最近這幾天。巫師道:“公子之命,焉敢不從。然入葬吉日乃在十日以後。本欲報於公子,奈何里長相告,公子已闢為令,日日公事不絕,故未見也。”

鄭安平道:“吾等皆闢,於長城外設管邑,梁西驛即為他有,麻兄停靈不可久也。吾等但有三日之間,明後兩日,便當起矣。”

巫師驚道:“明後兩日?明日太迫,事皆難備,後日日出,為諸子起靈,何如?”

鄭安平道:“善!吾等奈何,願巫示之!”

巫師道:“扶柩之事,子親為之,抑待他人。”

鄭安平道:“吾等四人,自當扶柩;然猶需四人相助乃可!”

巫師道:“微庶已知。其餘諸事,皆在微庶身上,願子勿勞!”

鄭安平辭出,又跑回驛站,把事情轉述一遍,眾人見如此,一則心喜,一則緊張。信陵君所贈的齊衰都拿回家了,還要回去取。於是議定今日留鄭安平守夜(最後一天,不容有失),其他三人回去準備。明日,三人值守,鄭安平回家準備。明天晚上必須聚齊,共守一夜,準備起葬。

三人走後,鄭安平點亮油燈,坐於靈堂之外。室外冷風颼颼,室內雖然也很冷,多少也能少吹點風。雖然身上穿著綈袍,還披著甲,但幾乎擋不得冷。來回跑還好一點,坐下來更冷了。

為著取暖,他點起一堆火,放上鬲,開始慢火煮粥。並不為了喝粥,只為了有這絲暖意。

日影漸移,天色漸暗。鄭安平把這鬲粥分好幾次全都喝了。把鬲、碗等拿到外面的溝邊,洗涮乾淨,拎著回來。一進門,猛地站住,但見堂下站著四人,皆著短褐。鄭安平想要退出,身後大門關閉,門後復閃出二人。

鄭安平全身繃緊,雙手蓄力,準備一搏。堂下四人中,為首一人揮揮手,讓鄭安平身後兩人離開,自己則單身向鄭安平而來。鄭安平稍稍後退,把身子貼著門,手裡拎著鬲,警惕地盯著。

那人走到一步遠的地方,俯身施禮道:“敢問鄭公子否?”

鄭安平不敢怠慢,也問道:“尊駕何人?”

那人道:“在下豕三!”

鄭安平茫然地看著他,問道:“弟何事衝撞,還請三兄明示!弟當謝罪!”

豕三道:“鄭公子不知?”

鄭安平道:“何以知之?”

豕三道:“管邑之外,三人殞命,公子知否?”

鄭安平道:“兄其言刺信陵君者乎?”

豕三道:“然也。”

鄭安平以儘量平靜的口吻道:“吾被其創,幾死殆矣!”

豕三道:“願兄但言其詳?”

鄭安平道:“有三子者,一老二壯,擔酒執圖,以為勞軍。吾乃識得其為秦劍士,遂大呼示警,赤手上前,為其刺中胸肺,並擊後腦,幾斃。幸不死者,殆天矣!”

旁邊一人道:“非也!汝安知其為秦劍士?”

鄭安平道:“兩日前,吾守於廢城,有五人者,各佩雙劍,一短一長。抬手邁步,皆如一體。隱於橋下。適魏援至,乃驚起五人,一人為吾弩箭所中。次日,復於管邑外得見五人至管邑,其形貌體態,無一不肖,故知其為夜襲廢城之秦士也。至帳中,乃其中三人,故皆得識。”

豕三道:“鄭兄能肖其形態否?”

鄭安平見豕三將稱呼從“鄭公子”為“鄭兄”,遂放下手中的鬲,道:“其人有二劍,一短一長,斜置腰間。夫戈、矛者,用金不過十兩,而劍逾斤;長劍者,猶為秦之孤技,他國所無。佩雙劍者,必秦之劍士弗能為也。其行也,前後相合,舉手投足,無一不合。非出軍營,不能若此。”於是模仿著那夜所見五人之步態,走了兩步。

豕三道:“是三子,何得而亡?”

鄭安平道:“吾身為所刺,腦遭重擊,昏斃於地。他者不知。後風聞乃毀面自戕……”

豕三道:“要鄭兄得知,此五子非秦劍士,乃俠士也。”

鄭安平驚道:“既為俠士,奈何刺信陵君?”

豕三道:“信陵君能無仇乎?”

鄭安平道:“弟聞俠士之行也,非惡不除,非義不舉。信陵君仁義佈於海內,非有惡行之所聞也。奈何仇之?”

豕三道:“聞信陵君外懷忠義,內藏禍心,貽害國家,重累社稷,宗廟不安。故當除之!”

鄭安平道:“此言何出?”

豕三道:“言此者,久在廟堂,深諳政事,世故通達,謀事老成。其所言曰,魏王,英明之主也,奈魏公子,梟臣也,立於王側,凡王所舉,必諫之阻之。門下有客三千,皆亡命也,惟聽於信陵君一人,出入王宮,曾無禁止。王憂其性命,食不甘味,臥不暖席,孜孜以求滅之。”

鄭安平道:“吾所知者則異是。魏王闇弱,事常不決,每賴信陵君而決之。今者秦之敗芒氏也,信陵君亟出,乃挽敗局。王故賜之以管邑五十里。兄友弟恭,未聞相害也!”

豕三道:“管邑不過裡許,何得五十里?”

鄭安平道:“懷近來遠,此聖人之所為也,又何怪耶?”

豕三不禁笑了,道:“管若易歸,豈待今日!”

鄭安平道:“編戶齊民,民之所望也。今得之,焉棄之?”

豕三道:“兄其知縱橫天下之快意乎?兄其知枯守一地之空寥乎?”

鄭安平道:“民聚而成落,落聚而成邑,邑聚而成國,國聚而成天下。聚而成之,乃有上下尊卑親疏之別,禮義存焉。豈枯守之有哉!”

豕三道:“如吾兄弟之縱橫鄉里,如曾兄之縱橫天下,其快意者,豈有盡哉!”

鄭安平道:“諸兄若與弟論政,當請入座,圍火而談。”

豕三看了看四周的幾人,便道:“也罷,且聽鄭兄議論!”

鄭安平在院中攏起一堆火,幾名俠士圍火坐下。鄭安平道:“諸兄此來,各懷利刃,是欲取吾命乎?”

豕三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柄鐵椎,擲於地上,對大家道:“但各出其刃!”於是大家都從袖中取出各式各樣的利刃:長的短的、彎的直的、輕的重的,不一而足。

鄭安平看了,笑道:“諸兄既懷刃而來,奈何手下留情?”

豕三道:“吾等皆以汝仗勢而勝,誘客入而圍殺之,今知乃為汝所喝破,是技不如也。各為其主,兄乃真義士也。得觀其創否?”

鄭安平解開皮甲,脫下上衣,露出胸膛,肩胸部兩處猙獰的創口好像一雙惡魔的眼睛瞪著眾人,眾人都是一個激靈;左胸前大片的創口,彷彿裂開的大嘴。豕三道:“兄真英雄也,身被數創,猶凜凜也。”

鄭安平重新結好衣裳,披上甲,道:“諸兄今來,必有所教。弟願聞之。”

豕三道:“侯兄所命,不得害汝性命,吾等不服,親來一試。果忠義之輩,結交何妨!若貪懦小人,焉能留於世間!今之所見,真英雄也!遍身創傷,孰不矚目!”

鄭安平沒想到,豕三等竟然是侯嬴的人。想起剛見面時的情境,要是真打起來,必出人命,那時怕是侯兄也解不開這仇了。他卻不說破,問道:“兄等以何為生?”

豕三道:“以殺為生!”

鄭安平看了看諸人膝前的利刃,恍然明白了,這些人其實是一群屠戶,這些利刃,正是用於剝皮、剃毛、剔骨、斷肉之用。惟獨這柄鐵椎不知何用。便道:“諸兄敢以豬牛狗為業乎?餘兄之器,所用皆了,惟豕兄此椎……”

豕三道:“此屠豬之器也。餘人屠豬,皆以繩縛而殺之。吾則不然,但擊其首,無不立斃。”

鄭安平道:“豕兄真神力也。”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問道:“兄等走鄉過裡,所見必多。吾欲得牛犢、豬崽者,兄其得便而為中否?”

豕三道:“是則何難!牛犢價高,約四五百錢;豬崽稍賤,約一二百錢。但得足錢,必其其牲。”

鄭安平道:“吾可稍加數十錢,願諸兄求其佳者。但屠宰時,仍需諸兄助力。”

豕三道:“求佳則當然,加錢則不必!”

鄭安平道:“但充一酒而已。”然後轉換話題道:“帳中三兄亦兄等儕輩?”

豕三停了口,旁邊一人道:“非吾等之若,亦當地豪傑,吾等知其行而慕其義也。”

鄭安平道:“既兄等儕輩,奈何行動一如秦人?”

豕三拍膝道:“此則有所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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