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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斜,樹葉沙沙聲中,學生們陸陸續續離開學堂。

杜長蘭抱著兒子同崔遙並行,“咱們先去福瑞樓等著。”

崔遙應聲,又湊過來摸了摸杜蘊的小腦袋:“休息小半日,蘊兒看起來無事了。”

杜長蘭不置可否,唰地開啟摺扇給兒子扇風,輕聲詢問:“餓不餓?”

杜蘊不好意思的點了點小腦袋。

然後崔遙就發現杜長蘭盯住了他。

杜長蘭:“昨天的筆記給你謄抄了。”

崔遙:………

杜長蘭:“今天的筆記也給你謄抄了。”

崔遙:“………”

崔遙咬牙:“我去買!”

杜長蘭揚起一個明朗的笑:“我要一份驢打滾,給蘊兒帶一份綠豆糕。”

崔遙瞪了他一眼,轉身朝糕點鋪行去。

福瑞樓在興平鎮的南面,兩人沿街行走,杜長蘭一口一個驢打滾,點心軟糯香甜,最外層的黃豆粉堪為點睛之筆。

杜蘊本來在吃綠豆糕,看他爹吃的香,於是眼睛一錯不錯的盯著他爹的嘴巴。

杜長蘭視若無睹,還叮囑兒子:“你小口吃糕點,別再噎著了。”

“嗯嗯。”杜蘊胡亂應下,眼睛還是盯著杜長蘭的嘴巴。他也想吃驢打滾。

崔遙想起晌午時的情景,雖然還有些後怕,但對杜長蘭有些改觀:“你那個時候反應真夠快的。”

而且杜長蘭的法子也很新奇,不是拍杜蘊後背,而是用手勒杜蘊的肚子。

當時杜長蘭動作太迅速,眾人只來得及看見一個大動作。

“不是勒肚子。”杜長蘭糾正崔遙,而後講述正確的救治法。

兩人邊走邊聊,揹著書箱的年輕人在街上行走不稀奇,但其中一人還抱著一個五官精緻的小孩子,就惹人注目了。

一刻鐘後,兩人進了福瑞樓。掌櫃認得崔遙,親自領著人去二樓雅間。

“小公子喝什麼茶?”

“一壺碧螺春,一壺毛尖。”頓了頓,崔遙又道:“再來一碗紅糖醪糟水。”

掌櫃視線掃過杜長蘭懷裡的幼童,笑著應下。

福瑞樓的雅間比他們之前去的茶樓好多了,不但分有內外室,牆上還掛上字畫,設有多寶櫃,擺著不值錢但頗為意趣的擺件。

外間中央的圓桌圓凳,更是由紅酸枝木打造。而這不過是酒樓裡的其中一間雅間。看起來陳舊的興平鎮,貧富差距也如此大。

杜長蘭放下兒子,將書箱置在進門處左手邊的圈椅腿邊。

剛好夥計送來茶水。

“小公子,陶壺裡沏的碧螺春,朱泥壺沏的毛尖。您慢用。”

掌櫃還特意送了他們兩碟點心,一碟瓜子。

崔遙對零嘴毫無興趣,拿過朱泥壺給自己倒了一大盞茶,一路行來渴死他了,遂狂飲三大杯。

杜長蘭試了試糖水溫度,溫度適宜才端給兒子,等兒子用完了,他才去看周圍的擺設。只是他剛走出幾步,身後就跟來小尾巴。

杜蘊自然的牽住他爹的手,仰著小腦袋看畫,杜長蘭逗他:“你看得懂嗎?”

杜蘊眼珠一轉,朝杜長蘭伸出小手:“爹抱我,我離得近就能看懂了。”

旁觀的崔遙被逗笑了,心說不愧是杜長蘭的種。

小孩兒堅持不懈的舉著手要抱抱,軟軟催促:“爹~~”

杜長蘭哼了一聲,還是將他抱起,杜蘊立刻圈住他爹的脖子不鬆手了。

小孩兒撥出的熱氣打在杜長蘭臉上,杜長蘭剛擦過的面龐又浸出細汗,不一會兒就匯聚成豆大的汗珠洇溼在衣襟裡。

杜長蘭扯了扯領子,無奈道:“你不熱嗎。”

杜蘊猶豫一會兒,還是點了點頭。

杜長蘭嘆氣:“那不抱著行不行。”

杜蘊就不吭聲了,還把臉埋在杜長蘭頸處,汗溼的小腦袋一拱一拱的。

杜長蘭:………

崔遙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杜長蘭白了崔遙一眼,單手抱兒子,另一隻手瘋狂打扇,風意驅走灼熱,帶來涼爽,杜蘊舒服的眯起眼睛。

杜長蘭一心兩用,還有閒心品畫。他問兒子:“見過真牡丹嗎?”

杜蘊愣了一會兒,才從僅有的記憶中扒拉出一點畫面,遲疑道:“…還有點印象。”

杜長蘭又問:“那你覺得眼前的牡丹圖好看嗎?”

杜蘊仔細看了一會兒畫,又睜著一雙大眼睛偷瞧杜長蘭,咬著小手指不說話。

杜長蘭溫聲道:“這幅牡丹圖俗了。”

杜蘊似懂非懂,杜長蘭合上摺扇,以扇輕點:“看線條,凝結刻板,缺乏生氣。你想想牡丹花的邊緣是這樣嗎?”

杜蘊想了想,而後搖頭。

杜長蘭的摺扇挪移:“再看顏色,花太紅,葉太綠,就顯得臃腫了。還有落筆……”他用摺扇虛點一處花瓣:“色浮滯脹,墨色渾濁……”

杜長蘭講的通俗易懂,又細緻點明何處不足,杜蘊不但能夠聽懂,還將其一一記下。

隨著杜長蘭講解結束,雅間內響起一道明烈的掌聲,杜長蘭抱著兒子轉身,來人一身藍色長衫,身量略高杜長蘭半個頭,長方臉,五官平平,蓄有短胡,笑起來的時候,很有一種俠氣爽朗之感。

剛才對方進屋的時候,他就留意了。

不過杜長蘭假做不知,他放下兒子,拱手行禮,“長蘭見過崔大兄,大兄好。”

杜蘊像模像樣的跟著行禮,糯聲糯氣道:“蘊兒見過崔大伯伯,大伯伯好。”

崔大郎臉上的笑意這才染至眼底,“令郎真是聰慧可愛,令人見之心喜。”

他在圓桌主位落座,杜長蘭帶著兒子過去,崔遙這才如夢初醒,盯著杜長蘭的臉,像要將人洞穿。

杜長蘭起身,提起那壺未動的碧螺春,給崔大郎倒茶,一邊笑問崔遙:“怎麼了?”

崔遙脫口而出:“你還真會品畫?”

不是,這小子啥時候會的啊。

杜長蘭將茶盞落下,探手朝崔大郎示意,而後坐回圓凳,他還是那副笑模樣:“見過真牡丹,自然就知道那畫哪兒不好了。”

崔遙語塞,他當然看出來牆上的牡丹圖不好,但他無法像杜長蘭那般指出哪裡不足,品的頭頭是道。

崔大郎垂眸盯著碧綠的茶湯,碧螺春已經舒展開來,茶香濃郁,他端起茶盞呷了一口。這才不輕不重的對弟弟道:“你平日裡同長蘭一處學習翫耍,怎麼沒學到長蘭一處好的地方。”

“我……”崔遙剛要反駁,一道清越的聲音先一步響起,“大兄誤會了。其實阿遙比我聰敏許多,往日他是念著有父兄照拂,才躲懶了。”

“直到前幾日,我有一門生計想同大兄做,阿遙恐給家裡添煩,又不想寒了我的心,於是私下做許多功課,才發現做營生不易,一改往日懶散,奮發向上,連先生都誇他了。”

崔遙一副見了鬼的表情:杜長蘭你在說什麼登西??!

杜長蘭唇角微揚,眼角眉梢漾了笑意,清雅的像一陣風,讓人情不自禁的信服他的話。

他看向雙眼都快突出來的崔遙,含笑道:“阿遙總是這樣謙虛內斂。”

崔大郎默默飲茶。

崔遙都不敢去看他大哥的臉,心情糾結到了極點。

杜長蘭吹捧他,他很高興。但杜長蘭把他吹到天上去,這他爹的不得摔死他。

崔遙單手扶額,擋住了自己的痛苦面具,然而低頭一瞧,茶湯裡清晰映出皺成一團的臉。

崔遙:………

杜長蘭不管崔遙死活,他已經丟擲引子。

果然,崔大郎接茬道:“不知長蘭想的是什麼生計。”

“大兄稍等。”杜長蘭起身去書箱拿出一沓紙:“大兄請看,這是我做的方案。”

崔大郎詫異挑眉,廉價的竹紙上畫著乾淨利落的線條,方框,文字填充其中。

他視線落在最上面兩個字:“盲盒?”

崔遙也顧不得自閉了,伸長脖子來看,連杜蘊都顧不得儀態,踩在凳子上,探出半個小身子。

下一刻他小身子一輕,便夾在杜長蘭腋下。

杜長蘭簡單講解了盲盒的大意,饒是崔大郎在生意場上走動數年,也是第一次見這種喪心病狂的售賣模式。

但不得不說,這種模式很有可行性。

崔大郎端起茶盞又飲了一口,一臉嘆息:“長蘭有所不知,崔家在縣裡經營多年,頭飾和擺件都是尋常款式,不出挑。就算有盲盒這個好法子,沒有吸引人的款式,也無濟於事。”

崔家的確沒有出挑款式,但有錢還怕買不到嗎?崔大郎這麼說,不過是想壓價罷了。

崔遙撓了撓頭,感覺有點癢,好像腦子要長出來了。但仔細一琢磨,又感覺腦子一團亂麻。

雅間裡寂靜無聲,夕陽餘暉透過支起的視窗灑落,在地面留下一層柔和的光暈。

杜蘊原本被杜長蘭夾在腋下,四肢伸展,像只小青蛙。此刻被窗邊的夕陽吸引了注意力。

他要細看,頭頂傳來熟悉的聲音。

“大兄說的問題,我自然考慮到了。”杜長蘭移開方案,露出下面的設計圖。

崔大郎眸光一顫,盯著圖紙細觀,又翻下一張,再下一張,他的呼吸明顯急促了。

他不停翻看,期待下一張寶藏圖,然後就看到了紅酸枝木的桌面。

崔大郎望向杜長蘭,杜長蘭一臉真誠道:“我記得的就這些了。”

“記得?”崔大郎捕捉重點,心裡莫名鬆了口氣,他就說世上哪有這般天賦卓絕之人。不過杜長蘭從哪裡看來的。

一共十二張圖紙,六張頭飾,六張擺件。

但是絕就絕在,不管頭飾也好,擺件也好,每一張圖案都是一種風格,完全沒有重合。不知杜長蘭從哪得來的機緣。

崔大郎並不關心此,杜長蘭已經展現他的價值。崔大郎心中對杜長蘭的定位,也從弟弟的跟班,改為合作伙伴。

崔大郎客氣道:“不知長蘭是想買斷還是分成。”

他只是走個流程一下,不用想都知道杜長蘭會要分成。

崔大郎:“你……”

杜長蘭:“八十兩買斷。”

哐噹一聲響,崔遙跌下圓凳,他手肘撐地,氣衝腦門:“杜長蘭,你獅子大開口啊。”

崔大郎呵斥:“大人說話,你不要插嘴。”

崔遙嘴巴開合,指指杜長蘭又指指自己,他比杜長蘭還大兩歲呢!!

崔大郎正色道:“長蘭,你要價太高了。”

“這並不高。”杜長蘭打斷崔大郎的說辭,眸光深沉,意有所指道:“大兄,我喚你一聲大兄,是因為我同阿遙交好。”

話外之意,他因為崔遙才跟崔大郎合作。但如果價談不成,杜長蘭也可以另尋他家。

崔大郎沉默了。

他已經聽了杜長蘭的盲盒主意,也看了圖案,杜長蘭不怕他拿了東西不認賬?

崔大郎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清俊秀雅,白淨的面龐還殘留生澀。可是態度堅決,那說一不二的架勢,不知是年少莽撞還是另有謀算,成竹在胸。

杜長蘭也不催促,看向從剛才起就一直睜著圓眼睛,張圓小嘴巴的便宜兒子,他將兒子摟進懷裡,用手帕給兒子擦汗,明知故問:“怎麼不說話了。”

杜蘊眨了眨呆滯的眼,然後一把圈住杜長蘭的脖子,興奮擺動:“爹好厲害,好厲害。”

三歲的孩子不管不顧起來,也有一股蠻力,杜長蘭差點抱不住兒子。

杜長蘭想他這具身體終究是稚嫩了些,還得練練。

崔大郎看著手忙腳亂抱兒子的杜長蘭,那生動的少年氣迎面而來。彷彿之前杜長蘭的果斷冷厲,都是崔大郎的錯覺。

一刻鐘後,崔大郎同意了。

杜長蘭起草契約,一式兩份,雙方確定沒問題,簽字按印,明日杜長蘭同崔大郎再去縣裡官府公證,此事才算成了。

這麼一折騰,天色已經晚了,杜長蘭謝過崔大郎留飯的好意,背上書箱抱著兒子匆匆往家趕。

灰色的天幕下,少年在街上奔跑,顛的身後書箱都東倒西歪,連方巾都掉了,他又匆匆折回來,拍拍灰塵戴頭上,繼續跑遠。

崔大郎從窗邊回來,灌了一大口酒。

崔遙還在咕噥:“杜長蘭那臭小子又坑我。八十兩,他怎麼敢要的!早知道就不安排你們見面了。”

“他沒坑你。”崔大郎拿出方案和圖紙,給弟弟講解這幾張紙所承載的重量。

崔遙一時啞聲,“照這麼說,長蘭還吃虧了。”

崔大郎麵皮一抽,沒好氣道:“他也沒吃虧。”傻弟弟怎麼非黑即白。

杜長蘭的點子和圖案都很妙,其實要價再高些也可,但偏偏有一個致命問題,太容易被模仿了。

這也是杜長蘭選擇被買斷的原因。

崔大郎摩挲著酒杯沉思,崔家該怎麼在第一場利益最大化。

他又翻出頭飾圖,撫摸竹紙上的羽毛頭飾,這麼精美的圖案做出來該有多美麗,忽然他手頓住了。

這畫……

該不會出自杜長蘭之手?

次日一早,杜長蘭抱著兒子直奔崔家,坐上崔家馬車前往縣城,同崔大郎公證契約。

而崔遙苦哈哈幫杜長蘭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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