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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九歸冢已有三日。裴家劍冢,佔地方圓十里,坐落在一座孤山腳下,與京城裴家主宅相距甚遠。
此處雖名曰劍冢,卻是一處貨真價實的古戰場殘骸,真實年代已無人探究,但就殘落掩埋在土中的盔甲兵器來看,至少三百年有餘。
所有裴家子弟在開蒙之初,學的第一篇字便是裴家先祖紀事,裴家第一代祖先乃是一位開國將軍,當年揮師征討千里河山,戰無不勝,是何等威風八面。
如此氣吞山河之勢,此生卻唯有一敗。那一次前鋒部隊追趕敵軍殘餘兵士,至這孤山下的土坡,驕兵怒馬,卻忘了逼人何必太甚,被那殘軍拼著胸中最後一口怨氣竭力反撲,雖仍被全殲,但裴家軍隊卻也陷入近乎以一換一的死戰,先祖將軍重傷,精銳兄弟幾乎盡歿。
那一戰血雨蔽日,土埋悍魂,雙方屍身遍佈坡中不及收殮,沒過多久便已被山中豺狼禿鷲啃食乾淨,只留森森白骨和滿地殘兵,生前血戰不休,死後錯骨同冢,無法分離。
先祖將軍雖慘勝回朝,後助主上創立不世之功勳,但此役無論是在肉體上還是精神上,已給他乃至整個裴家留下了永遠無法治癒的創傷。
臨死前先祖將軍留有遺訓,將當年這土坡命為裴家劍冢,每一代裴家劍道最高之人,須以餘生侍奉劍冢,每逢初一、十五及大祭之日便要閉冢不出,以慰忠魂,代裴家向那些因主帥決策失誤而魂斷他鄉永不得歸的將士及家中孤寡謝罪,一代一代,不死不休,直至裴家不復存在。
而作為交換,執劍人亦可不受裴家任何規矩約束,無視家主意願行事,也可呼叫裴家一切資源。而劍冢執劍之儀則成為了裴家乃至整個九州劍道的榮耀巔峰。但即便如此,裴家習武之人仍然視劍冢如龍潭虎穴,又有誰願意一朝劍冠天下,卻要被絆住手腳不能隨意闖蕩江湖,只能終生像狗一般被拴在冢中?
劍冢執劍人若要易主,只能鬥劍弒殺上一代執劍人,完成劍冢新舊交替,或是等待上一代執劍人死亡,再由裴家劍道最高之人繼任。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每一代新執劍人的誕生,既是榮耀,也是詛咒。
但也是這劍冢執劍人,以一己之力震懾武道,護住整個裴家上下三百年屹立不倒,任是王朝迭代,江山易主,九州裴家永遠是歷代帝王極力拉攏不敢輕放的勢力。
他手腕輕抖,劍走龍蛇。
每過劍冢一處,手中劍風都激起陣陣龍吟與這慘烈陰風相和,彷彿這憧憧劍影,每一把劍柄之上,都立著一名鏽甲兵士向他引劍相邀,快來!快來!與我一戰!與我一戰!
那日在千紅醉,他並非不想一睹那女子容顏,只是指尖剛觸及金鳥面具,耳邊似炸雷般響起小叔叔,劍冢上一代執劍人的聲音:
“小九,勿見,勿聽,勿碰!此生,勿用情!”
小叔叔,什麼是情?為何不能用情?
小九,情之一字,初見如夢,再嘗如蜜,再往後就是蛇吻鴆酒,饒是你魂牽夢繞,卻只得苦痛纏身,聽小叔叔的,趁你年少,此生萬勿沾染!
小叔叔,你怎麼知道這麼多?你用情了?
小叔叔做這執劍人,只是為了她。可如今她不在了,我再無生意。小九,你殺了我吧,你做這執劍人,守劍,守心,守護裴家。你可以折盡繁花,但切勿蹉跎於此。小九,讓我再看最後一次,小叔叔教你的劍九式,可有進境……?
小叔叔……你!我不是故意的!
小叔叔……我從未見過你笑,但你方才,是不是笑了……你去吧,去陪你說的那個人吧……
恭喜家主,賀喜家主!我裴家第十七代執劍人如此年輕,前途不可限量,裴家未來無虞矣!
每一劍擊出,就仿似在與自己的回憶過招。待裴九目中漸漸清明過來,已是百招有餘。數月前的那夜,是小叔叔的祭日,他在千紅醉一擲三百單八枝金梅,只因小叔叔說那人極愛梅,如今自己折盡金梅,贈盡美人,這情字,斷不會來擾他了吧……
這劍冢,以後就只有自己一人了。小叔叔不在,這快劍,還有誰能與我一試?
不知我的劍快,還是她的鳳舞快?
不對,為何我會想到她?那日離別,不過是隨口的戲花之言罷了,但為何我突然還想再見她一面?不,我不能再見她,我不是小叔叔!
突然右腕一陣劇痛,裴九的劍脫手而出,激盪在一片殘破的鏽甲之上,那刺耳的摩擦聲,伴隨著一波波的疼痛,彷彿是鋒利的刀尖從他手腕一次次穿透而過,徹絕心扉。
四五息後,劇痛漸漸消退,他的整個右腕以下卻已毫無知覺,別說執劍,就連動動手指,也難如登天。
怎會如此?這幾日他都在劍冢練劍,裴家劍道大氣謙和,不像是岔氣錯骨所致。
難道是三天前……?那隻小鳳凰?她哪有機會下手,又是什麼時候下的手?
不對,那天她的殺招並非金針,而是那金鈴!那鈴中定有古怪,難道是蠱?
可笑我自作聰明,竟用這執劍之手搖鈴戲鳳,作繭自縛!那小鳳凰如今在何處,難道她當日之局,並非要我的命,而是要廢我的手?如今她既已得手,人海茫茫,必然不會在千紅醉停留,我又要去何處尋她?還有這幕後買兇之人……
裴九跪倒在地渾身顫抖,不知是痛極,還是怒極。
這該死的小鳳凰,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
可我這劍冢之人,如何離開?她若躲出京城七日之地,我便鞭長莫及。可恨!
冢中陰風尖嘯陣陣,似是在無情地嘲笑裴九。他緩緩站起身來,良久,一動不動,猶如一杆利劍。
(第三章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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